读小说这件事,想必没人觉得太困难。除了那些带有实验性质的现代派小说,多数规规矩矩讲故事的小说作品几乎可以和消遣阅读划上等号。 那么,这些“不费劲就能读完”的小说,值得一读再读,一句话颠来倒去反复琢磨吗?先别着急回答。开启今天的小说之旅前,咱们先来头脑风暴一下,思考几个问题: 乍看起来,这几个问题都有点像脑筋急转弯。不过,今天带领我们读小说的这位作者会告诉你,小说咂摸玩味起来,可比脑筋急转弯有趣多了。这个人是谁呢?就是英国著名的文学批评家、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特里·伊格尔顿。 伊格尔顿生于1943年,曾长期担任牛津大学、曼彻斯特大学的文学教授。他的风格颇有些老派英国文人的派头:桀骜不驯、尖酸刻薄,可每一句话又透着智慧和见地,让你不服不行。《文学的读法》(又译为《文学阅读指南》)是他年近70岁出版的一部文学欣赏通识作品,在这本书里,伊格尔顿抛开那些一板一眼的学术话语,畅所欲言,毫不避讳自己的个人趣味和偏见,愣是把一部严肃的“文学批评”写成了集反讽、调侃、炫技为一体的评论脱口秀。 一开篇,伊格尔顿就像是站到了吐槽大会的演讲台上。开始向我们展现一幕大学教室里常见的情景。几个学生在研讨课上叽叽喳喳地讨论《呼啸山庄》,对希斯克利夫、凯瑟琳、林顿等几位主角品头论足一番,这人怎样怎样,那人如此这般。 伊格尔顿反问道:这些讨论有什么不妥的吗?有些观点听起来还挺有见地的嘞!起码我们可以从中知道,每个人肯定读了不止5页,而且没人把希斯克利夫(Heathcliff,拆开翻译为荒野-峭壁)错当成某座小镇的名字。问题是,如果你之前没听过《呼啸山庄》,还以为他们正在聊八卦呢:凯瑟琳可能是个商学院的学生,林顿是文学院院长,希斯克利夫是个变态的保安。(*以上内容基本化用了原文,稍微处理了一下翻译,下同。) 这一通毒舌下来,我们才回过神儿来,原来我们大多数人平时谈论小说,也像这群学生,起劲讨论了半天,原来说了个寂寞嘛! 这种无效的讨论,问题出在哪儿呢?伊格尔顿直接给出了他的答案:评论者/读者往往直奔内容而去,却把表达内容的方式抛在了一边。文学这种东西,最核心的部分是它的文学性。你不但要看作者写了什么,还要看他是怎么写的,想要营造什么氛围,表达什么情感,设置了哪些前后矛盾,塑造怎样的叙事者……总而言之,好的文学作品里的一句话,那可不是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它要求读者阅读时特别精心,对诸如语气、氛围、步调、体裁、句法、语法、韵味、节奏、叙事结构、标点符号、意义暧昧等统称为“形式”的元素,要分外留意。” 因此,伊格尔顿在这本书所用的,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细读或慢读(slow reading),读者要不厌其烦,深入到作品的微观层面(micro-aspects),反反复复品味作者的语气语调,是谁在说话,说话者有什么意图,什么价值观,起到什么效果,等等等等。 你可能会问:作者写小说时真有那么多讲究吗?要是每句话都这么写,一本书还不得写一辈子!这话不假,再好的作家,也不一定会在每一处字斟句酌。不过有一个地方,他们花的功夫多半要比别处更多一些,那就是作品的开篇,尤其是开篇的第一句话。这也不难理解,就像吐槽大会上的脱口秀演员一样,要想出彩,必须一张口,寥寥几句就把气氛给搞起来,这样观众才能快速入戏,场子才能炸。 那么,接下来我们就回到开篇的那三个问题上 —— 因为这三句话,就是这三部名著的开篇的头一句。 先说《1984》。 “这是四月里的一天,天气晴朗却又寒冷,时钟敲了十三下。”哪个词最不同寻常?就是这个“十三(thirteen)”。按照惯常的钟表报时,时钟只会报响12下,等到下午一点,也就是24小时制的13时,时钟会重回敲1下,以此类推。讲实话,这道题有些超纲,毕竟现在的年轻人家里都没有挂钟了。如果生活在伦敦或其他老城,兴许还能从大本钟或教堂钟声的整点报时里获得些线索。 解决了这个问题,《1984》的开头传递了什么信息,就迎刃而解了。单从这短短一句话里,我们就可以知道,作者为我们展现的这个世界,站在写作的时点去看(1948年),大概率不是一个现实世界,它只有可能发生在假设的未来,而且还是个不因循传统的未来:毕竟,连延续了上千年的敲钟传统都被抛弃,改敲十三下了!(话说回来,真实的世界好像也和传统偏离很远了,因为很多城市的钟楼也不敲钟了。) 再说《白鲸》这个简洁又铿锵有力的开头:叫我以实玛利。 《白鲸》是美国作家麦尔维尔的长篇小说,整体带有浪漫主义的叙事风格。首句以实玛利这个名字出自《圣经》,是亚伯拉罕的妾夏甲生育的儿子,据说这个人是个亡命之徒,四处流浪。以上就是补充信息。伊格尔顿几乎只用这些基础信息,就对这句话做起了文章。 先来看看说话方式。真名叫张三的人,通常不说:“叫我张三吧”,而是说:“我叫张三”。如果说“叫我某某”,一般是请人家叫自己的绰号或代号,比如:“我的真名叫张三,叫我小张就可以了”,用在某个说话的场合,表示亲切。所以说,要么,这个以实玛利真的是叙述者的名字,要么,他就是用这个假名来暗示自己遭到放逐、浪迹天涯,同时又在和说话对象拉近关系。 这一步似乎还没取得什么关键性进展,但接下来伊格尔顿把眼光转向了读者。“叫我以实玛利”这句话,不光提供了叙述者的姓名信息(无论是真名还是假名),还提供了一个场景:那就是叙述者正在和读者打招呼,而这种方式恰恰暴露了文本的虚构性——如果是完全现实主义的小说,一定会尽力装出纪实报告的模样,断然不会在一上来,就承认读者的存在,更不会和读者套近乎。而且,“以实玛利”听上去更像杜撰的文学名称、而不是一个真实生活里常见的名字,这再次提示我们:我们即将面对的是一部虚构作品,这个开场白与全书的看似现实记录的行文风格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却和浪漫主义的叙事不谋而合。 所以说,回到我们的问题:这个叙事者到底叫不叫以实玛利呢?答案是无解的,因为书里也没有给出答案——全书里只有一个人曾用这个名字称呼他;而且,就连作者麦尔维尔也没有刻意回应或隐瞒这个问题——不存在的东西又如何隐瞒呢?伊格尔顿最后丢下一句:“以实玛利这个人物的存在,不过是纸页上一些黑色的符号而已。” 最后就是那句我们再熟悉不过的《傲慢与偏见》的开篇,它也是奥斯汀作品中最为人称道的一句话。 单看这句话的字面义: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有钱的单身汉总要娶位太太。事实果真是这样吗?说这句话的人,到底是作为资深人口学者发话,还是为生育政策的代言,有什么数据和论据支持这个“举世公认的真理”吗?——显然都没有。那么回到小说里,这句话是有钱的单身汉说的吗?好像也不像,翻遍全书,两位钻石王老五先生都没有表现出着急结婚生子、成家立业的言论和行止,他们身边的四邻八方,反而表现得比他们还要急切。 那么,这句话奥斯汀到底是代谁说的呢?是那些急于嫁人的未婚女性,是那些替闺女愁嫁的父母。以当时的社会情况,未婚女子的生活完全得不到保障。如果家中没有男性子嗣,就连父辈的财产都要交由外人来继承,这无疑让女性的社会处境更为艰难。所以,对那些急于嫁女的父母而言,未婚女子要挺身向前,主动自荐,成为男人潜在的伴侣,毕竟“有钱的单身汉都是要娶老婆的”。 奥斯汀用这种精心打造的婉转辞令,把嫁人这件事抬到了举世公认的真理的高度,也为那些攀附权贵、热爱金钱的未婚女性和他们急迫的母亲的一切行为和心机赋予了正当性,甚至是一层庄重的意义,这就是奥斯汀不失优雅的反讽的所在之处。囿于篇幅,伊格尔顿止步于此,在他看来奥斯汀是在提示我们“人若能将其卑下欲望合理化,认作自然秩序的一部分,便会少却许多尴尬。眼见别个如此自欺欺人,直教人心下好笑。”此外,如果结合奥斯汀的女性身份,也能体味到这种反讽背后的辛酸和无奈,这又何尝不是对反讽背后无奈真相的二度戏谑呢? 以上就是我从《文学的读法》里化用并整理的只言片语,有些地方由于简化,或许失去了原文的语气,大家不妨在书中自主探索。 最后再补充一点。有朋友读到上述内容,或许会觉得某些阐释略显附会,有“过度阐释”的危险。伊格尔顿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他没打算因此停止细读的脚步,在他看来“所有批评策略的共性,是对语言的高度敏感。即便是惊叹号,也值得花上几行文字加以品评。”我也认可这一点,回到之前的脱口秀比喻,阅读伊格尔顿的评论,就像在看一个脱口秀老手演绎的freestyle,有些段子或许不太妥帖,或许略有冒犯,但是这种闪耀着智慧和诙谐的文字,哪怕有些不够严谨,又何伤大雅呢?尽情享受文本游戏带来的乐趣吧! BOOK 重 磅 新 书 杨早 孟岳著 2021年12月 后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小说现代中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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