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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族文学》2022年第2期|杨献平:消失的牧羊人

 储氏藏书 2022-04-14

杨献平,河北沙河人。先后在西北和成都从军。在《天涯》《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报刊发表作品。曾获冰心散文奖、全军优秀文艺作品奖、三毛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冒顿之书》《混沌记》及短篇小说多部,散文集《生死故乡》《中年纪》《沙漠里的细水微光》《南太行纪事》《作为故乡的南太行》《丝路上的月光马蹄》《历史的乡愁》,诗集《命中》等。现居成都。

消失的牧羊人

杨献平

张新贵的家原先也在饮马农场,爹娘和兄弟都是老职工,二十世纪初,农场改制,多数工人下岗,日子青黄不接,但凡能够寻点活路的人,基本上都拖儿带女地回了原籍。张新贵又傻又疯癫,自然做不成工人,人生也没啥希望,可天下做父母的,多数都不会嫌弃自己亲生的孩子。因此,回河南老家的时候,也把他带了回去。爹娘经不起岁月日夜不停地深度磨耗,日渐衰老,又体弱多病,也没有办法照顾他。哥哥妹妹虽然也都很在意他,可谁过谁的日子,无非是平素多看照一下。就这样,张新贵一个人住在一间小黑屋里,过着浑然不知岁月几何的混沌生活。

他堂哥叫张新昌,原先也是饮马农场的职工。农场效益不好,也只能像当地农民那样以种地和养殖为生。先前,张新昌开了一家磨坊,加工面粉、扁豆粉等。效益还可以,可人心无尽,谁也不会嫌自己挣的钱多。为了日子过得更富裕一些,张新昌贷款,又买了一百多只绵羊,而且母羊居多,如此一来,人养羊,羊生羊,再生羊,不几年工夫,当是一个不错的生财门路。可羊这东西是个活物,必须全天候地跟着,稍有闪失,丢一只差不多就要损失将近一千块钱,要是生病,就有可能全羊覆灭。这不,张新昌自己放养了一段时间,实在顾不过来,和老婆一合计,就把远在河南安阳老家的张新贵叫了来。

张新昌的羊圈修在空旷的戈壁滩上,夏天和秋天就是敞开的圈,日出出去吃草,日落返回。到了冬天,就把羊群赶进村边的破房子里,好过冬。张新昌就在羊圈旁边,又修了一间小屋子,给张新贵住。为了显得整洁一些,张新昌就找了一些满是女明星的旧画报和挂历之类的,用浆糊糊在墙壁上。如此一来,破旧而露着黄泥的墙壁焕然一新不说,上面还妩媚着很多张女明星头像。这张新贵人虽然不着调,傻兮兮的,但只要他不犯病,对堂哥的羊群也非常尽责,整天驱着毛发白白的绵羊,在马鬃山下的草甸子游来荡去。这马鬃山,又可以叫作甘肃北山,从甘新分界的星星峡开始,一直延伸到张掖、武威等地区。马鬃山上,还有一个镇子,也叫马鬃山镇,隶属于肃北蒙古族哈萨克族自治县,与玉门市的黄闸湾乡接壤,再向北,就是外蒙的戈壁阿尔泰省。这里的地貌,为干燥剥蚀低山和风化的残丘、平地,经常有野驴、野马、野骆驼、羚羊、青羊、盘羊、红狐、白狐,四脚蛇等等大小动物出没。最常见的就是马莲草、甘草、芨芨草、骆驼刺、梭梭木、沙枣树等沙生植物。

张新贵一个人带着一群羊,不管刮风下雨,晴天丽日,还是沙尘奔袭,风暴骤起,经年累月地在旷野游荡。春秋季节风沙多,吹得人睁不开眼睛,鼻子、嘴、耳朵里面都是灰土,手指一挖,就是一团团黑乎乎的东西。只有夏天风平沙静,尽管热一点,但草繁茂,水源也充足,不论哪里,人累了,都可以躺下来睡一会。

村人也都认识张新贵,知道他傻,遇到了,就打趣说,新贵,放羊这活儿苦啊?张新贵停下脚步,先是咧着嘴巴,嘿嘿嘿地笑上一会,才开口说,这个嘛,有啥苦?放个羊这活儿,又不用刨土,羊也不用人背着,看着它们就是了,反正这里啥都没有,羊想去哪儿俺就跟着它们去哪,不丢了就行了。听了这话,村人向他竖大拇指,还夸他说,新贵啊,你这人还真不赖的呀,能干,还懂事儿。张新贵嘿嘿嘿地笑,然后甩着大步子,跟着绵羊们肥硕的屁股,一点点地走向戈壁深处。

还有人问张新贵说,新贵,你给你哥嫂放羊,他们每个月给你多少工钱啊?张新贵张口就说,一千五!你知道不,一千五啊,一年就是十万五。回到俺们哪儿,娶个媳妇都用不完哩!那人听了,哈哈笑,对他说,那不是十万五,是一万八。张新贵一听,脑袋一歪,一张笑脸变成了怒目金刚,扯着嗓子喊说,你这浑球,到底会不会算账啊?

因为来回不方便,羊群又离不开人。张新昌定期买些方便面、火腿肠、榨菜之类,给张新贵当早餐和晚餐。每天中午,则骑着摩托车,专门把饭送到张新贵和羊群所在的地方。张新贵很开心,每次吃方便面的时候,袋子舍不得丢,一张张地拉展,叠起来,然后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起。堂哥对他说,这个没必要留着,留着也没有啥用。张新贵说,哥,你看,这个多红啊,跟大闺女出嫁时候穿的衣裳一样!张新昌怔了一下,忽然想到了什么,随口说,你喜欢就留着吧。回到家,张新昌和自己老婆闲聊的时候,说了张新贵在羊圈的情况。他们也都忽然想到,虽然有些疯傻,可张新贵也是一个成年的男人。

张新昌老婆名叫富优莲,是地道的玉门人。听了张新昌的话,富优莲说,这可不,新贵也都是三十大几的人了,该有个家了。

张新昌和张新贵两家,虽然平时天南地北,住得有点远,可是兄弟们之间的感情还是很浓厚的,不论谁家遇到啥事儿,都会出手帮忙,不像那些长期在一起生活的兄弟们,因为这事那事,到最后都弄得关系很僵,甚至老死不相往来。老人们常说,亲戚和亲戚甚至兄弟姐妹之间,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叫远香近臭。富优莲对张新昌说,黄闸湾村有个闺女,好像叫赵秋月,也是一个半傻子,要是能给咱张新贵当媳妇的话,他们俩成家以后,再有个儿子闺女啥的,也算是没白来世上一遭。张新昌嗯了一声说,这倒是一个好事,有了孩子,也算是俺老张家的后人,咱这个兄弟,病归病,那也算是修成了正果。

这富优莲也是快人快语,想到就说,说了就做。

第二天上午,富优莲就来我家。因为,他们两口子也知道,我和黄闸湾村那个傻姑娘的父母比较熟悉,两家关系也不错。要说的是,和他们家的情况一样,我爷爷也是早年来支边的人,一个人来,却在西北枝繁叶茂,留下了自己的后代,我父母亲也早退休了,我和弟弟顶替了他们。

听了富优莲的话,我笑笑说,这倒是一个好事。

富优莲也笑了一下。

可我又觉得不太妥当。点了一根烟,我想了一下,决定对她实话实说。我深吸了一口香烟,吐出烟雾,看着富优莲,谨慎地说,你们这当哥嫂的,能这样想,已经很好了,可我这个外人,再冒昧地说一句,说得对了,你们参考,要是说错了,你们也别在意啊!富优莲想也没想,就大声说,叔,您就放心吧,不管咋的,我知道您是好心,不会害俺的。我点点头,对她说,这个事儿,看起来倒是不错,可不知道你们想过没有,这俩人要真的成了夫妻的话,一旦有了孩子,就他俩那样子,肯定带不了,要不你们帮他们,要不甩给丈母娘。可那赵秋月的娘也是一个病人,早些年,被拖拉机压断了胳膊……这你大概也是知道的。

富优莲哎呀一声,拍了一下大腿说,这一层我们倒没有认真想过,我和他哥只想着,能够给张新贵找个女人家,让他好歹有个伴儿,一起过日子,这也算是俺这当哥当嫂的,为他做了点事儿。这不,心一急,也没顾上多想,就找你来了,哪里顾得上想这么多。要不,你先别给人家提这事,等俺回去再给家里合议合议再说。

看着富优莲的背影,我有点酸楚,心里想,这人真是千奇百怪,就像这张新贵,虽然脑袋不够用,还颠三倒四、经常发病,假如能找个对象,生活起码能够自理,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两口子也能照顾得了,抚养长大,那也算是好事一桩。可这个张新贵,空有一个男儿身,给他找个合适的女的倒是容易,可以后的问题,谁能够承担,谁又愿意承担呢?

张新贵所在的羊圈向东六百多米,是大片大片的田地,多年以前,农场组织职工一起在这里种麦子、玉米、谷子和豆子之类的,有几年还种了苜蓿,用来喂马牛羊,再后来,分包到了个人,种西瓜卖西瓜的多。我家的地,也大都在那里。这几年,夏天时候,种植一些西瓜、黄河蜜、甜瓜、白兰瓜等等瓜类还能卖些钱。别看河西走廊一带一年四季降雨量小,空气干燥得时常让人流鼻血,可苹果、栗子和梨子、桃子等都好吃,水分足,西瓜之类的更是沙甜沙甜的,赛得过蜂蜜。这一年,我又种了五亩地的西瓜。临到西瓜成熟的时候,晚上就在那里睡,不是怕被其他啥动物破坏了,而是怕人偷。

因为挨得近,几乎每个晚上,吃了晚饭,张新贵都来找我聊天、闲坐。对他,我一般不想说话。跟一个不正常的人说话有什么劲儿呢?简直白费口舌。可黑夜漫长,一个人待在荒滩野地里,孤独不说,还特别没意思。这地方,不仅有田地和草甸子,还有坟场。埋在那里的人,虽不一定都是熟人,可还是熟人居多。很多次,在漫长的黑夜里,每一次看到那些高高低低的坟茔,我就想到,人在世上最牢靠的东西,说到底,就只有肉体,可最不牢靠的也是肉体。人的肉身不可怕,灵魂倒是有些令人心里发毛。由此,我也觉得,有张新贵做近邻也不错,他人虽然不正常,可耳朵没毛病,最重要的,还是一个大活人。

张新贵对我说,老叔,你讲的故事挺好听嗫!

我说,咋个好听法儿?

张新贵伸出手臂抹了一把鼻涕,说,那个和俺一样整天放羊的人,在马鬃山里放羊,扑腾一下,就有了媳妇,还有了孩子。多好啊!俺也是一个放羊的,照你的说法,俺也会有媳妇和孩子对不?

听了他这番话,我这才想起来,前些日子,西瓜正值打蔓子、分叉儿的时节,家里人手不够,我就把几个亲戚叫来帮忙,忙了一天,晚上吃了饭,又喝酒,张新贵也来了,大家扯闲篇的时候,我就给大家讲了一个故事,说的是从前一个穷困潦倒的牧羊人,常年在马鬃山里放羊,突然有一天,在马鬃山遇到一个外地女的,后来两人就成了两口子,还先后生了几个孩子。忽有一天,那女的却不见了踪影。原来是来报恩的狐仙。如此这般的故事,别说河西走廊,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基本上都会有这类子虚乌有、荒诞不经的民间传说。大多数人听了,只会笑笑而已,转过头就完了,可我没想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张新贵不仅记住了不说,还有了想法。

张新贵这小子抽烟很厉害,不一会儿,一包香烟就快成空盒子了。我想赶他走,但又不好明说,就拐着弯说,张新贵,天不早了,你放了一天的羊也很累了,要我说啊,你还是早点回去歇着吧!张新贵没吭声,把烟屁股抽得快烧到他那张黑厚黑厚的嘴唇了,才不情愿地丢在地上,用脚使劲搓灭。抬起头来,看着我说,叔,这又是好几天了,你连一个故事也不讲,就打发俺回去睡觉,你也不想想,俺能睡得着吗?我一听,有点恼火,当即怒声怼他说,咳,你这个狗屁瓜娃子,还给老子上起犟来了哈,我问你,哪一个有啥义务给你讲故事?你给我钱了,还是给我好吃的了?替我干活了,还是给我当干儿子了?我这一连串的发问,要是换了别人,稍微懂点人情礼道的,早和我翻脸吵闹甚至打起来了,可张新贵不,在黑暗中睁着一双期盼的眼睛,还是对我嘿嘿笑,黝黑的脸对着黝黑的夜,语气仍旧不紧不慢地说,俺这不是给你作伴了吗?

这小子居然找了这个理由。我又好气又好笑,也忽然觉得,张新贵其实不傻,可说他聪明吧,有时候又啥也不懂,浑浑噩噩的。

张新贵嘿嘿笑,看着我,一只手却又伸向我放在窝棚边上的烟盒子。我下意识地把烟盒抢过来,说,这晚上,我还靠烟壮胆呢,你瓜毬娃子都给抽了,这大黑天的,你让老子再到哪儿买去啊?张新贵嘿嘿笑着,慢慢伸出右手,说,好叔叔,就再给俺一根呗!我只好又掏了一根香烟给他,又给他讲了一个简短的故事,把他打发走了。

旷野的夜里,除了呜呜的风,好像什么也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有。瓜田里叶子们在相互摩擦,发出嗤啦啦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停穿梭,有点瘆人。蟾蜍,蹲在人看不到的地方,嘎嘎地、粗粗地叫。这时候,张新贵的羊圈里的羊大部分也都睡了,偶尔的咩咩,听起来好像邻居家孩子的夜啼。

又一个夜晚过去了,天幕再开,太阳红彤彤地升起,我远远看到张新贵坐在羊圈外面吃饭,就朝他走了过去,到近前,低头一看,碗里不仅有方便面,还有红红的火腿肠。我笑了一下,然后故意逗他说,新贵,还有方便面和火腿肠没,给叔吃一包好不好?张新贵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右手一顿乱刨,就把碗里剩下的方便面都塞进了嘴里,把一截火腿肠也塞了进去,又埋头喝了一大口汤,才对我说,行啊,你自己去拿吧!

我故作生气地说,你这小子,每天就知道来蹭我的烟抽,叔吃你个方便面,你还赶紧都塞你那张臭嘴里去。瓜毬娃子,以后不要再找我听故事了啊。说完,我作势要走。张新贵却蹲在原地嘟囔着说,谁叫你不给俺讲故事,总是拿谎话来糊弄俺?张新贵说的这句话,让我吃惊,我也忽然觉得,这小子不傻,心里都亮堂着呢!我转过身,蹲在张新贵面前,仔细端详这个神经兮兮、疯疯癫癫的放羊的年轻人,一本正经地对他说,张新贵,叔以后绝对不再糊弄你了,你要听故事,我就给你一个人讲,要听多少有多少。

张新贵起身,扭头就往他那间脏兮兮的小屋里钻,拿出来一包方便面和一根火腿肠快步走到我面前,嘿嘿笑着说,给你,给你,你吃,你吃!这一下,看着张新贵高兴甚至虔诚的脸,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愣怔了一会儿,我慢声细气地对他说,好孩子,叔这是逗你玩儿的,叔不饿,再说,叔这胃也不好,也不能吃这个,你留着自己吃吧。啊!

张新贵看着我,嘿嘿笑的表情慢慢地收敛,又变得沮丧。我接过他手里的方便面和火腿肠,进了他的小屋,往他床铺上放的时候,一抬头,却发现,张新贵的床上,铺的全是女明星画,大都是港台的,少数几幅是大陆的。我再一细看,几乎每一幅女明星画都被揉得皱巴巴地,有些上面,还有一些凝结的白色和黄色斑点。我愣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心情陡然复杂起来。

和张新贵接触久了,我发现,这张新贵其实并不像我以前认为的那么傻,甚至还有点小聪明。如果非要说他傻,可能就是在他不定期犯病的时候。有几次,正在放羊,张新贵犯病了,先是像一头狮子一样冲进羊群,对那些羊连踢带打,还像虎狼一样使劲咬羊的屁股和脖子,要不是羊身上的毛绒厚的话,估计也会被他咬几道血口子。咬完了羊,张新贵依旧两眼血红,在羊圈里愣怔片刻,然后一个蹦子,飞快地翻出羊圈的围墙,满嘴里衔着羊毛,撒开双腿,在草甸子和沙山上越跑越快;一般的小土坡,他随便一个鹞子翻身,一下子就过去了,在浅沟和平地里,他通常会四肢着地,像爬行动物那样飞奔。

以前几次,跑进深山的张新贵,被在山里挖苁蓉、采沙葱、找矿石的人无意中看到,也都知道他是张新昌的堂弟,是一个经常犯病的放羊人,就都上去追他逮他,可怎么也捉不住犹如雪豹般敏捷的张新贵,只好回去告诉张新昌和富优莲。张新昌和富优莲一听这消息,两人连呼带喊,发动邻居帮忙,才把他抓住,拉扯到疏勒河边,然后把他的脑袋按进去浸泡一会,再拉出来,张新贵就恢复如常了。

夜幕缓慢下落的时候,张新贵就又摇着身子,来到我的西瓜地边,刚一坐下,就习惯性朝我的窝棚边儿探手。我知道他要拿香烟,可我香烟还在衣兜里。没摸到香烟,张新贵脸上掠过一丝失望。此时天色正介于白昼向黑夜的过渡期,西边的彩霞正在慢慢暗淡,下地的人们也都开着拖拉机,或者骑着自行车,往农场走去。我在地里捡西瓜,一抬头,就看到张新贵一脸失望的神情,心里不忍,就掏出香烟,大声说,来,贵子,到这边来抽烟。

张新贵一下子弹起来,迈着大步,从田埂上走了过来。

我递给他一根香烟,见我主动给他烟抽,张新贵显得很激动,手指乃至整个胳膊都是颤抖的。我理解,这是抽烟人的习惯,烟瘾犯了的话,手指和嘴唇常常会忍不住地颤抖起来。点着,深深地吸了几口,张新贵又眼巴巴地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期待。

我明白他的意思,就对他说,叔现在给你讲故事,你要好好听啊!张新贵嘿嘿笑,使劲儿点头。

我讲到:从前有一个书生,进京赶考的路上,走到一个山里,在一片竹林里,突然间就遇到一个女的,长得很漂亮,这书生就动了心。两个人又走了一会儿,看到一家客栈,就住了下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书生清醒过来,想起进京赶考的事儿,就要收拾行李上路。那女的却嫣然一笑,轻声对他说,相公,早晚了,考试的时间早过了,只能等明年了。忽然有一天下午,一个白胡子道士来到他们家门前,对这个书生说,你这人,怎么面黄肌瘦,要是贫道说得不错,你过不了两个月,就得命丧黄泉。其实,那个女人,是一个专门吃人骨髓的蛇精。

我之所以讲这个故事,是想纠正或者扭转张新贵脑子里已经形成的观念,以前给他讲的都是妖精报恩的,以至于他总是觉得,凡是妖精都是好的,也都是美女,心地善良,还特别善解人意等等,使得他心里也有了某种美好的幻想,以至于他觉得,印在纸上的女明星也是真的,都是好的,也都会像女妖精那样对人好。这一次,我讲妖精的不好,甚至取人性命的故事,是希望能够清除他脑子里的那些幻想,再不要胡思乱想了,可张新贵听了以后,不仅嘿嘿地发笑,而且还拍着手大声说,好,这样好,有那么好的女人,管它是人还是妖精!

天已经完全黑了,满天的星星如同冰面上的灰烬,安静地闪烁着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光辉。又抽了一根烟,张新贵说,叔,俺有点困了,俺回去睡了!说着话,站起来,扭头就扎进了莽苍苍的黑夜。

转眼就到了九月下旬,天忽然冷了,尤其是早晚,西北风呼呼地吹,还带着细碎的土尘和颗粒状的沙子,冷得人直打哆嗦。地里没事了,我晚上就不用再去西瓜地里住了。张新贵和羊群也都搬到了距离农场较近的废弃的破房子里,准备正儿八经地过冬了。每到这个时节,绵羊们为了多给自己储存点冬膘,好对抗即将到来的酷冷季节,见到什么东西都吃,而且特别贪婪,一只只地跟疯了一样。白天,张新贵跟着它们,或到马鬃山,或到黄闸湾村附近的草甸子里,刚秋收了的田里,还残存了人们没有收拾干净的各种粮食和庄稼叶子,可以让羊们放开吃个饱。

卖西瓜挣了一点钱,我也闲了下来,整天坐在太阳最多的路口,和几个年岁差不多的职工聊天,日子倒也显得很慢。十月底的一天,张新昌再一次急仓仓地到家里找我,一进门,就喘着粗气说,叔,请您帮个忙。

我说,你咋个了,弄得灰头土脸,上气不接下气的。

张新昌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哎呀,叔俺那兄弟……张新贵又跑得没影儿了,衣服啥的都还在,这狗怂、死家伙、死驴子,该不是光着跑了吧?

我说,这咋可能呢?

张新昌焦急地说,叔,我哪儿敢骗你老人家啊?

我说,那赶紧走。

这时候,富优莲也找了十几个男壮劳力,分头去找张新贵。

不一会儿,整个荒滩野地里响起了张新贵的名字。

在平阔的野地,人的声音再大,也瞬间就被风刮没了。我和张新昌等几个人,像是没头的苍蝇一样钻进马鬃山,也就是张新贵经常放羊的地方。我们几个一边走一边喊着张新贵的名字,正人困马乏的时候,却在一道小土坎里面,看到一个赤身裸体的人,蜷缩在一座风化的石岩下面。

走过去一看,果真是张新贵。张新昌把带着的一床薄被子给张新贵盖上,然后在他屁股上踢了几脚,大声骂他说,哎呀呀,你这狗怂,咋回事嘛?啥时候跑到这里来的,没把你冻死,哎呀,该谢天谢地啊俺。

此时的张新贵,懵懂地看着我们。

堂哥说,狗怂,起来,走,回去。张新贵却眨着眼睛,满脸暴怒地大声吼道,谁让你们来的?这地方多好,还有个好看的女的,说叫赵秋月,俺俩都拜堂成亲了!听了张新贵这句话,众人面面相觑。张新贵所说的那个赵秋月,正是黄闸湾村那智障女子的名字。

我快步上前,使劲儿掐住张新贵的人中。张新贵哎呀一声,从地上蹦了起来,呲牙咧嘴地吼着说,狗日的,胆敢谋杀亲夫!说着,又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朝我砸过来。我急忙一个闪身,躲了过去。

几天后,堂哥买了火车票,亲自把张新贵送回了安阳老家。可还有人听到,夜里的马鬃山有人唱歌的声音,那歌声飘飘渺渺、时有时无,听不太真切。张新昌和富优莲心里疑惑,就到玉门市去,找了一个电话亭,给河南安阳老家的一个堂哥,也就是张新贵的亲哥哥挂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说,上次你把他送回来了,可能在家。张新昌长出了一口气,正要放下电话的时候,转念一想,还是要核实准确才行。就又大声说,要不,哥,你到他家去一下,看他到底在不在?!

堂哥嗯了一声说,那你就再稍等一会儿啊,然后,急仓仓地去张新贵一个人住的房子里探看,推开门,眼睛在黑洞洞的屋里来来回回搜了几遍,不见张新贵,整个房子里,飘着一整团冷凝的空气,显然很久没人住过的样子。

关于“小说的整体性”的一点思考
——读杨献平小说《消失的牧羊人》

2022-10-22 13:26李苇子

都市订阅2022年8期收藏

关键词:语汇牧羊人傻子

○李苇子

汉学家浦安迪认为《水浒传》的叙事形式存在着致命缺陷,这缺陷表现为故事的“缀段性”,一段一段的故事,形如散沙,缺乏西方小说那种头、身、尾一以贯之的有机结构,因此也就显得缺乏整体感或整体性。

毫无疑问,一部小说就是一个统一的有机体,所谓,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美,要美得恰如其分。站在这个角度而言,被福楼拜等人誉为西方文学史上第一部现代小说的《堂·吉诃德》也存在浦安迪所谓的整体感不足的缺陷。那些乱纷纷随时随地插入的故事,都有着脱离主体故事独立生长的能力,比如篇幅较长的《何必追根究底》,完全就是一个完美的中篇小说,无论在表达主旨还是叙事节奏上,都显出和主体冒险故事的格格不入。

《红楼梦》是我在人生不同阶段反复阅读的一本书,但,第六十三到六十九回,每次重读都要跳过,这几回写的是“二尤”的故事,除了其凄惨的遭遇叫人不忍卒读之外,还觉得这故事有些莫名其妙,似乎和整体的调子不搭,插入的痕迹过于明显。后来看到某个研究“红学”的专家根据脂砚斋的一条评语断定,曹雪芹在《红楼梦》成书之前还写过另一本书,“二尤”的遭遇就是那本书的核心情节。就是说,曹雪芹在反复修改《红楼梦》的过程中,最终将“二尤”的故事挪移了过来。

小说除了外在形式的整体性之外,其内部各要素自然也要考虑到整体性的问题。这些要素包括人物、事件、语汇等。我记得阎连科曾说过一段话,大意是,一个作家必须要有好几套语言系统。写城市题材的小说时,要使用城市语言,写乡土小说时,语言就要有乡土气。因此,我对张爱玲后期的一些乡土小说始终不大感冒,也很难想象赵树理用《小二黑结婚》的语言来写上海。这是我要说的第一种整体,语汇的整体性。

《消失的牧羊人》是一篇乡土题材的小说,发表于《满族文学》(双月刊)2022年第2 期。作家大量使用了诸如:经年累月、旷野游荡、野地、刨土、咋个了、半傻子、俺、哩等词语。旷野、野地、刨土这些都是标志性的乡土物象,也是乡土小说里最常见的字眼,并无特别之处;乡下人的语言自然也是土味十足的,像“咋个了”“俺”“哩”等词汇一旦出现在某个人物的生活语言中,该人物的农民属性便会一目了然,若要换成文绉绉的字眼,假如不是非要塑造孔乙己式的人物,便显得虚假,不贴合人物的阶层与身份;用“半傻子”称呼一个脑袋不够灵光的人,虽通俗易懂,但也粗暴,是不加掩饰、赤裸裸的歧视,在乡下,我们总喜欢用身体的缺陷来命名残疾人,诸如:李歪嘴、赵斜眼、张六指、吴瘸子……这类称呼一旦挪移到城市题材的小说中去,便会觉得突兀、扎眼,和大语境产生违和感。总之,相比城市题材,乡土小说的语汇更显野蛮、粗暴,换个比较文雅的说法,那便是语言的“民间性”。

最后说说“经年累月”。这本就是个叫人绝望的词汇,有种一望无际的窒息感。小说中的原文是这样的:“张新贵一个人带着一群羊,不管刮风下雨,晴天丽日还是沙尘奔袭,风暴骤起,经年累月地在旷野游荡”。小说的故事发生地是甘肃,一个类似于草原的山区。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对观光客而言,草原如诗如画,但是对以放牧为生的人来说,则是亘古不变的荒芜,单调重复的日常,永无出头之日的绝望。我相信,凡是有过农村经验的人都能理解这份“经年累月”。

小说中的人物们都做了哪些事情?放羊、种瓜、看瓜、讲故事、听故事、吃方便面、抽烟……牧羊人是个“半傻子”,被堂哥从河南老家接到甘肃帮他放羊,月薪一千五百元。放牧生活相当乏味,好在附近有个瓜棚,看瓜的大叔很会讲故事。“半傻子”就总去听故事。故事都是哪种类型的呢?狐狸精变成美女嫁给书生报恩,蛇精变成美女祸祸书生,全是这类民间传奇。“半傻子”并不傻,还爱占小便宜,一边听人家讲故事,一边骗人家的烟抽,每次都是“刚一坐下,就习惯性的朝窝棚那边儿探手”——摸香烟。摸不到,就会一脸失望。烟是乡下汉子对抗寂寞的灵丹妙药。因为在户外看羊,吃饭不方便,堂哥就买了一箱方便面和火腿肠让“半傻子”自己煮着吃。问题不在于吃方便面和火腿肠,问题在于,吃完后,“半傻子”将方便面袋子“一张张地拉展,叠起来,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起”。就因为这些袋子都是红色的,让他联想到了大闺女出嫁时穿的红衣服。

再看人物设定。乡土小说多半是全知叙事。毕竟,作家不是单纯为了讲述一个城市或农村故事。那些超越人物,来自叙述者的思考、评议甚至是抒情段落,倘或放在一个大字不识一筐的农村人身上便显得怪。像路遥的《人生》里高加林和刘巧珍之所以无法善终,还是因为思想的差距。他聊艺术,她却只会聊家里的猪生了几头,死了几头,第二天又死了几头。并不是说庄稼人不会思考,而是,他们常常无法准确地言说自己的所思。全知视角因为有个独立于故事外的“上帝”存在,即便通篇缺乏高加林式的农村知识分子形象也能够很好地解决这一问题。

《消失的牧羊人》采用的限知视角。叙述者是“我”——看瓜大叔。“我”爷爷当年支援大西北,就在这边落了户,所以,“我”骨子里流淌着城市文明的血。因此,“我”能看到当地人看不到的东西。

简单提一笔该小说的主题——边缘人群的性压抑。这也是乡土小说最常见的主题之一。乡土因远离文明,使得人的情感更接近于本能。

整体性固然好,但,过于拘谨可能就有问题。我想,当下的乡土小说之所以无法超越前代作家,一方面是因为乡土文明正在快速消失,更为重要的恐怕是我们创造力的不足,一直在前辈作家创造的语汇、人物设定、思想主旨内腾挪,而无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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