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目前在ICU，就是传说中那个最费钱的科室，里面的绝对禁忌症是：穷。
ICU主任是个小老头，身形敦厚，个头矮小，头大面圆，肩背丰满，在中国的传统命学中，这属于土形，是有福之相，但是显老。
其实主任实际年龄不大，也就五十出头，而且可盐可甜，时而慈眉善目，时而怒目金刚，相当有大佬架势。
在大三甲，身体素质过硬是主任们的标配，得硬到什么程度呢？你得连轴转三天不能倒下，ICU的主任更是如此。除此之外，还得有跟阎王爷抢命的气魄。
主任完全具备这种素质，身体里似乎有源源不断的能量，无论什么时候见他，总是精神饱满，仿佛有使不完的劲。而且开口就是气出丹田，嗓门洪亮，比科室里的年轻人还要朝气几分。
用中医的话说，这是先天禀赋具足，元气充沛，这让我非常羡慕，但是没办法啊，八字带的，老天给的，普通人羡慕不来。
病房里的晨暮朝夕，日复一日，每天第一件事就是交班，全科室的人聚在一起，汇总过去24小时内病人的情况。主任每天都会参加交班，且从不迟到，对此他总是自嘲，“老男人的悲哀啊，睡不着了！”。
交班时，只见主任微眯着眼，敛气凝神，时而双手交叉抱于胸前，时而托起左手轻抚下巴，一副沉思的样子，深藏起功与名。
交班结束就是查房，这是一天的重头戏。主任走在最前面，带大家挨个查看患者，只见他身形矫捷，步伐稳重，仿佛有真气护体。
其实查房是件挺枯燥的事情，大多数时候，我们跟在后面人脑分离，如行尸走肉。主任很善于调动气氛，借此吸引大家的注意力，各种八卦桥段经他嘴说出，往往妙趣横生，玩笑段子也能信手拈来，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一扫早起的沉困。
“这个傻❌，把人治成这个样给我送来了，我看他们科室都应该送医务处去规培”
“这些（中医）大师们，最后一个个都得完蛋”
“啧啧啧，看看这人现在瘦成什么样了，看弟弟就知道以前身形很壮实”
“哎呀，膀胱都憋成这样了，幸亏导尿及时啊！老男人的悲哀不过如此，年轻时迎风尿三丈，老了是顺风尿湿鞋”
“这个病人都住这么久了为啥还不转走？养宠物呢养这么久？”
“干ICU最不能纠结，你们女人吃个饭都要纠结半天，这是干不了ICU的”
“会诊的目的是啥？说白了，就是拉多点人下水，出了事大家好平摊责任！……”
这就是主任，一个真性情的可爱小老头。
最近主任的表叔病了，这位表叔对主任有栽培之情，当年把年幼的主任送去读书，一路护送，直到大学毕业，两人感情颇深。
表叔是老一辈读书人，在不少职位上都坐过，从财务处，到教育部门，再到省文史馆，熬到退休前是副厅级。
表叔笃信中医，不吃西药，甚至单位的免费体检都不参加。表叔还写的一手好字，经常手抄古籍送人。
今年7月份，表叔的老伴突然离世，这让表叔备受打击，自此茶饭不思，精神恍惚，四个月后，表叔自己也倒下了。两个女儿匆匆将他送来交给主任，然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ICU的日子很漫长，表叔不差钱，差的是陪伴。这里阳光照不进，清风吹不入，每日里动弹不得，沟通欠缺，吃喝拉撒都由不得自己，四面墙隔绝了人世的欢喜。
半月过去了，表叔气息奄奄，日渐枯槁，两眼呆滞无神，行将就木，他大概是不想待这里。
每次见主任查房，他都支支吾吾想说什么，但身体虚弱，气道环境差，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剩下由于气息涌动而发出的痰鸣。
主任见此情此景，每次都异常伤感，回忆起当年相处的岁月，总是禁不住感慨一番。
“人啊，不管身前多么显赫，最后都是殊途同归，这般狼狈。你们年轻人，要及时行乐”
对于表叔的两个女儿，主任也颇有微词。“孩子结了婚，成了家，都不愿意跟父母住，父母怎么办呢？养老院又不能去，那就只能去医院了！现在他有我，他还能在医院有张床，以后我有谁呢？”
主任的感伤早在几千年前就被道尽了，那个人就是王羲之。在永和九年的癸丑暮春，一个惠风和畅的午后，他说人生短暂啊，也就俯仰之间的功夫，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当欣于所遇，开心最重要。况且人的感情捉摸不定，所谓情随事迁，今天喜欢的东西，可能明天就厌倦了，所以更要珍惜眼前，珍惜当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