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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文戈:我们岩村(第一辑)(3)

 置身于宁静 2022-04-14
              天上布满星
  
  “天上布满星,地上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
  这是一首歌。我们小时候唱过的歌。在夜晚,天上没有星星,我们唱着这歌,心里就真有星星照亮岩村坑坑坎坎的街道一般,跟着大人们去生产队吃忆苦饭。
  饭是用红薯叶做的,茎红叶绿的红薯秧子,原本是喂猪的,当它用来喂人的时候,可以熬成粥糊糊,也可以蒸成菜团子,里边除了一把红高粱米外,基本没有别的粮食了,色黑,味苦,干涩,难以下咽。吃饭前,生产队长要讲话,老贫协主任会把我们带到万恶的旧社会。大家都三五成群地坐着,碾盘上、草垛上、窗台上,随意的很,也懒散的很。队领导才有资格站起来,面对黑压压的群众大声讲话,那是一种毫无挑战的权威。站着听的还有固定的那几个成分高的人和四类分子,他们都低着头,接受老主任真诚的诉苦。
  开始吃忆苦饭的时候,大家的严肃劲就全没了,包括那几个受批判的人,所有人都是争着吃忆苦饭,一视同仁,别忘了,那是六十年代,刚刚经历过饥谨灾荒,红薯叶也是好东西呢。
  但还是有人会在饭后悄悄议论,这饭可比土改前在东家那里吃的难吃多了。言外之意不难理解。
  我没有在东家家里吃饭的经验,孩子们只图稀个热闹,但是关于忆苦思甜的那些走马灯一样的日子,印象却很深。
  “天上布满星,地上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
  多少年过去了,世事沧桑。山河都变了,记忆却固执地保持着最初的黑白色。
  这也许不是坏事。
  
  山里的春天
  
  山里的春天是从农家小院开始的。
  先是一只蓝灰色幽灵般的小蝴蝶,后来是两只或更多的小蝴蝶飞进篱笆院墙,它们在墙跟下最先发现几簇绿茸茸的草尖,然后它们又会发现人们脱坯时留下的一窝窝水坑。它们会在水坑边的软泥上停歇,水和软泥都是温暖的。
  阳光照彻岩村。
  老人哄着孩子在背风的地方晒太阳,几只早生的羊羔在河边四处跑,老人和羊羔都在观望进村的路,他们最想看到的是来岩村的陌生人,很少。
  而山顶上的绿色要稍晚些才一天比一天浓重起来。山顶上的风还硬,孤独的鹞鹰展开翅膀,像飞起来的石头,停在半空的风里,一动不动。
  春雨过后,绿色才突然抹遍群山。风变软了,鹰的翅膀停不住了,那块石头也就落了地。
  还乡河开始伴随着岩村大同小异的光景,唱起又一年的歌。
  
  豆腐三婶
  
  一声嘹亮的“卖——豆腐——哩!”划开岩村的凌晨。
  我们岩村没有豆腐西施,但是我们有豆腐三婶。每天最早叫醒岩村人的不是鸟叫,也不是羊哞,而是豆腐三婶。她家在岩村是个外姓小户,但所有岩村人都喜欢她,没有人难为过豆腐三婶家。
  三婶家住我家斜对门,平日来往很亲,大事小情总要念叨念叨,知道三婶家的事情总是她来做主。她家的矮墙护着一处方方正正的院落,人们从街上过,总会看到三婶忙碌的身影,三婶走起路来一阵疾风,说起话来一阵响铃,嘴巴利落,办事利索,卖起豆腐来,一刀下去准斤准量,人们见了三叔,总是羡慕三叔前世修来的福气。
  每天中午,三婶要把几十斤黄豆泡进大盆里,然后放在院子,叫阳光尽管放肆地晒,等到天擦黑儿,温水把猫眼似的黄豆泡透,三叔和几个孩子就开始抱着磨杆磨豆子,三百六十五天,这个活儿总是雷打不动的。三婶就是怪,她家养着驴子,驴子拉磨自古如此,可她心疼驴子,却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和汉子。近两个时辰,黄豆磨成稠豆渣,天就完全黑下来了。三婶开始在堂屋的大锅里填上水,灶塘点起木柴火,大团水气炊烟般就飘进了月光里的夜空。接下来是过滤,在两根短方木的头上分别系住一块大纱布的四个角,就是一个顺手的纱布兜,纱布兜被挂在房梁上,下边正好是刚烧好的沸水,三叔把豆渣提过来,再一瓢一瓢地舀进纱布兜里,豆渣留在了兜里,香醇的豆浆就进了开水锅。豆浆烧开的时候,黄豆的香气能飘整条街。
  说实际话,三婶熬的豆浆是我记忆里最叫我上瘾的吃食,那豆香、那入口的绵软滑爽、那滋润醇厚、那无穷回味,简直是天下最勾我魂魄的了。这时候岩村总是有人要去三婶家喝豆浆的,不管天多晚,喝豆浆的人也要等。那年月钱都不宽松,人们就端一小瓢黄豆,三叔随便一称,三婶就把早舀好的豆浆端过来了。也有钱宽松的时候,到了冬天岩村的爷们也赌博,唯一不同的是赌博不论输赢,赢家必须用赢得的钱请输家喝豆浆。
  夜深了,喝豆浆的人也都打着饱嗝,咂摸着嘴巴回家去了,而三婶家还不能睡,还要点豆浆,这是个技术活,用卤水点,卤水放多一点,豆腐老了,香味没了,卤水少了,豆腐太嫩了,买豆腐的就会嚷嚷要称杆高些,所以点豆腐一般就由三婶亲自干,三婶点的豆腐,不老不嫩,下口劲道,又不失水滑细腻。
  第二天凌晨,豆腐三婶又会把全岩村的人都早早叫醒了。
  后来乡政府要树她为致福能手,那年她被接到县上开会,胸前别了一朵大红花,跟着全县的能人在一起自豪了一把,她还推了一辆崭新加重自行车回家,那是县上奖励的,她家门匾上的称号是万元户。
  再后来,三婶还是落下个埋怨,儿子逢人说,我妈就知道叫我推磨推磨,这学也考不上了。三婶的儿子后来娶了个四川妹子,那是别人贩过来的,好在那妹子还是个正经人家的,过日子总还可以,农家嘛。
  
  遥望
  
  从关山的那一面割下一大捆荆条,再匆忙爬上关山顶,一般就到了晌午。饥渴交加的时候,我们坐在山顶,仿佛是在天上俯视关山这边的小小岩村,看自己家的小院子,岩村各家的炊烟正徐徐飘动。
  所有的孩子都疲倦地看着自己家屋顶飘起的那一缕炊烟。
  关山的那一面属于外县的国营林场,我们故意跑到那里去割柴,广袤纵深的林场草深树密,人进去就像到了青纱帐,我们会很快割够我们背的柴禾,然后再迅速回到属于岩村的山上,否则我们的劳动所得会被护林人没收,不仅如此,还要在护林人的监视押解下,把那些柴禾背到护林人居住的山脚,那已经离我们岩村很远了,远得就像到了外国。作为惩罚,护林人还会饿我们一顿才放我们回家。
  常年不见阳光的树林和植被养育了好多野兽怪鸟,狍子、野猪、獾、雉鸡很常见,据说狼和土豹子也有时出没其中,甚至偶尔也会看到几米长的大蛇,那蛇在阳光下忽闪一动,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护林人很少钻进草丛,而我们却不怕,我们喜欢山里的一切。我们要十几人结队,一旦遇到护林人,我们会跟他们打上一架,护林人少的时候也不会靠近我们,而是在远处吆喝,直到我们离开为止。
  我们坐在山梁上,斜依成捆的柴禾,看自己家屋顶飘起的炊烟。
  远山一座连着一座,像大海,莽莽苍苍。这时候,我们会有淡淡的忧伤涌起,想以后日子的渺茫,我们都不敢奢求自己的未来,我们也不知道还有未来。这时候我们还会感到自己的渺小无力,野惯了的孩子们突然变得那么温顺。
  不过很快我们就开心起来,山里的乐趣是不容我们忧伤的。
  
  冬天的早晨
  
  日头冒嘴儿,冻死小鬼儿。这是老人们经常在冬天早晨说的一句话。日头就是太阳,岩村人从来不管太阳叫太阳,而是叫日头。冬天早晨,太阳升上还乡河东侧的山脉,阳光不是直直地照过来,而是像拐了许多小弯才到达岩村,所以那光一点也不热,照在人身上甚至还有点寒意。
  日头冒嘴儿,冻死小鬼儿,是说那时节的岩村,早晨是一天最冷的时候。
  我会看到倏忽而过的小家伙们,他们的棉袄不系扣子,就那样敞着半个怀,趿拉着露出脚指头的棉鞋,一边扣着布绳腰带,一边啃着冒热气的红薯,他们跑过岩村铺满阳光却依然寒冷的石街,倏忽一闪,影子一样,他们要到邻居家找小伙伴玩,结帮成群的。
  他们不是小鬼儿,却是岩村的小人儿。
  
  一块小石头
  
  跟着妈妈到大田里干活,有时,我会嚷嚷要喝水,大田里没有水,离家远,离河远,离果园也远,妈妈就随手找块光滑的小河卵石,吹一吹石上的浮尘,叫我张开嘴,然后把石头放进我的嘴里,告诉我说,含着,不许说话,别咽下去,这样就不渴了。
  这样就不渴了,那小石头放进嘴里,就真像引进了一道清泉,满口生津,然后我跟在妈妈身后,薅草、捡豆或者给妈妈捣乱。
  后来的岁月里,远离了妈妈和岩村,我却不只一次在嘴里放一块别样的小石头,不咽,也不说话,就那样含着,渴望泉水浸润我的内心。生命有时候就是这样,当绝望或失意来袭,要学会咬牙隐忍,并要有所寄托,那寄托其实就是一种真实,一种想方设法活下去的力量啊。
  
  歌唱
  
  有一年,我正在山谷里放羊,那是我家的四只羊,一只母羊和三只它的孩子,那三只小羊也已经有两个月大了——我在放羊的时候,天空突然飘来了一团厚厚的阴云,眼看雨就一股脑地下来了,我赶紧牵羊们跑到崖下避雨,那雨很暴烈,但时间很短,一眨眼的光景,阳光又钻出了云层。
  我听到了一种雄浑的音乐,一种合唱,自然万物的合唱。
  被雨打弯的草叶在微风里轻轻地弹动着,顽皮地摇头晃脑。乔木晃着身子,灌木也直起了腰,它们使劲把雨滴抖掉,那雨滴又滑落到开满小花的草丛里。蜜蜂、蚂蚱、蝈蝈、七星子等昆虫们从老树干、大叶子植物上爬出来,他们张开翅膀,雨使它们的翅膀变得沉重,它们要爬到阳光能照耀的地方,把翅膀晒干,它们要震动翅膀了。而鸟们开始鸣叫,起初,鸣叫的鸟们并不多,那声音有点孤单潮湿,但很快,所有的鸟们就都叫了起来,叫得热烈,应该是彼此问候雨后的平安吧。石头也会发出闷闷的声音,雨使巨石下的土壤和草根变得松动柔软,石头做了多年飞翔的梦使它们开始不安起来,石头的内心说着它自己才能听懂的话语,那声音沉闷得像熟睡的老人发出的呓语。
  我的羊们也听到了那些声音,那种歌唱。它们一起抬头,望向远处,又低头看着脚下,他们不再吃草,草在跟她们对话。羊们不知所措,最后它们望着我,而我望着山中的万物,也望着天空渐渐飘远的云朵。
  风一会大一会小,仿佛大地的呼吸。而山脉在光里隆起,小小的乳房一般的野果也在从内向外地浑圆着,高大的山榆更加高大,天空震颤着它上亿根琴弦。
  这就是天籁!
  如果我没有歌唱,那是我惊呆了我们岩村山中的歌唱。而我想歌唱的时候,那是我不得不歌唱——我是万物中细小声音中的一个。
  我渴望把自己的声音融入天籁。
  
  呼喊
  
  呼吸着五月山中的空气,不管是农人还是过客,都会感觉那空气里的香甜,像蜂蜜一样粘稠。五月山花烂漫,蜜蜂与蝴蝶正忙。我像一个少公子,在山里进进出出,我是被那些花香折磨的睡不下,只能游手好闲,盲目而乐观。晴朗的北中国的天空覆盖着我们岩村,这个季节稍微有些干旱,但是离雨季不是很远了,太阳就是利用这些时日,催开所有该开的花,催生所有要结的果。我不知道自己该是岩村的花还是岩村的果,我毫无目的地在大山里游走,像患了病一样,寻找着自己白昼里的灵魂。
  娇小的蝉和肥胖的绿蝈蝈会使劲叫我的名字,这些山里的小可爱想留住我的脚步,但是不可能,我的时光不能仅仅留给他们,我还要找寻那些更嘹亮的鸟雀。我会在一棵庞大的山榆树或风流倜傥的白桦树下站上一刻钟,那是因为去年这些树上都筑满了喜鹊与百灵的窝,而今年,那窝还在,可是喜鹊和百灵却乔迁了新居。我会狠命地摇晃那些树干,但是我的力量超不过微风,也强不过细雨。而鹞鹰却在山岩上发出了山里汉子的啸叫,黄鹂也在松树顶上盘旋,我要独自一人往更深的山里去。
  我会突然盯住那些枫树的新芽,嫩嫩的芽尖,还顶着露水,我听到水分正汩汩地灌注着它们,山有多高,水有多高,看不见的水就浮动在树尖和山顶上。山峦与山峦之间,开阔得像远离一个世纪,透明得又像只隔一个黎明。飘渺的气流里仿佛有无数神仙在嬉戏。
  这是五月渐长的白天,而当黄昏降临,疏朗的星星挂上天幕,山里开始安静下来,我往岩村的方向走,会再一次注视到白天枫树酿出的新芽,那新芽已经长大了三寸,那晚风里的三只叶片像刚睡醒的小孩屈伸舒展。
  这个时候我不得不大声对着群山和星斗呼喊!
  第一声,我神清气爽,大病全消。
  第二声,鸟雀与昆虫开始把头扭向我的方向,困倦的树木会再次吸纳造化给予的养分,生长啊生长啊生长啊!
  
  孩提时代的雪
  
  如果把一大捧白沙子均匀地扔到窗纸上,会有蚕宝宝吃桑叶一样的沙沙声。但那不是白沙子,而是来自满天满地的雪的白光,白光的反射使黑夜成为永昼,那白光沙沙地在窗纸上爬。
  冬天贪睡的岩村的人们会被雪的白火焰舔醒。
  我睁开眼,不知爸爸妈妈什么时候起床的,大火炕上就我一个人。白光透过窗子,使本来还灰蒙蒙的老屋内也是白晃晃的,我听到院子里唰唰的声音,坐起来透过窗子的缝隙一看,雪已经快到膝盖,爸爸妈妈正在吃力地扫雪。
  我胡乱穿了点衣服,蹬上妈妈做的大头棉鞋,跑到了屋外,关山一夜间换了素衣,雪遮盖了世间的一切,也拉近了关山与岩村的距离,整个天地,看不到一棵黑色的树,看不到一只飞动的鸟,也再看不出关山的陡峭与雄奇。
  雪停了,还没有一点点太阳要出来的迹象,早晨的天空瓦蓝瓦蓝,没有一丝声音擦过天空,来到被世界遗忘的岩村。
  没过多大时辰,岩村的人们就都先后起床扫雪了,扫过自家的院子,便打开大门,扫街面上的雪,那雪大得连扫帚都扫不开,要用铁锹铲,用木板推,先开出个雪道再用扫帚扫。孩子们就用背筐一筐筐地把积成堆的雪背向河边,脸蛋冻的红彤彤,但孩子们不知道什么是冷,不知道什么是冷,那才是孩子啊。
  冰几乎封严了还乡河,只剩河的中间还有水在流动,白雪的映衬下,黑色的河水充满死亡神秘的气息,河水冒着蒸汽,一会钻进冰层,一会又绕过矮桥墩,奔下游的白草坡水库淌去。
  雪后开风了,那才叫冷,风裹着雪粒子,扑到人们的身上,就像无数乱七八糟的刀子从不同角度割人的肉。狗们也被风吹得一呛一呛的,满脑袋、满后背的雪一块块掉了下来。屋檐上一尺多长的冰溜子闪着光,纹丝不动,如果它们在风里晃动,一定会演奏出绝妙的音乐来。
  雪能压断栗树、槐树与河柳的枝杈,雪也能压塌多年不住人的老草房。
  没有一个月的时间,岩村的人们走不出大雪的梦境与呵护,那时的岩村就是一个独立的雪的国度,孩子与童话的国度。
  小时候,这样的大雪每年都是要来上几场的,否则,冬天怎么还会有资格叫冬天呢。
  ——孩提时代的雪国是那么难以忘怀,孩提的雪,现在竟成了奢侈的梦想。
  
  我的圣经
  
  凡与岩村有关的人与事,树与草,我都敬重,他们乃是我的亲戚与邻居。
  凡伤害、诋毁岩村的人与事,树与草,我都会放弃并敬而远之。他们不是我的同类,我亦不屑。
  ——不管代价如何。包括爱情与友谊,功名与利禄。
  
  童年长调
  
  童年没有主题没有注释没有旁白没有歌词,童年是一曲没完没了婉转嘹亮的长调。那永无尽头的长歌穿过想哭就哭想睡就睡的繁华春昼穿过岩村漫长寂寥的夏日午后穿过雨水连绵风吹落叶的寒秋穿过雪意阑珊鸡鸣狗吠的冬夜,成了人生所有片段的序曲,像梦之于湖边王子像帆之于海上航船像风之于山顶钟声。童年没有冗长的情节没有床头书里的那张彩色插页没有始终如一的恩情与仇恨,童年是一部老电影里的插曲是一个老人在儿孙身上突然回忆起的一丝多年前的羞赧是沉睡多年岩村山中栗树枝头的那只小黄鹂。
  嘘——叫它继续睡吧,反正,反正也回不去了,此生啊!!
  
  绒花树
  
  我家院子里有很多树,柿树、香椿、槐和梨树。
  靠近窗子,紧贴东院墙的则是一棵绒花树,绒花树是岩村人的叫法,书上叫它合欢树,也有的地方叫绿化树、马樱花,属杜鹃花科,灌木。春天和杜鹃花同时开花,粉红色花球竞放枝头,宛如马头披带的红缨,故名马缨花。其叶朝开暮合,所以又叫合欢树,象征夫妻恩爱。它树冠如巨大的伞盖,枝条并不繁密,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一年里,它有很长的花期,花朵呈钟状,伞形花序,花谢了会结出长长的豆荚。绒花树的叶子像羽毛,也像一把双面带齿的钢锯,每个长叶子上都是十几对相对称的小叶子,挺怪的,不管天气晴好还是阴雨绵绵,只要到了太阳该落山的时刻,所有绒花树的叶子都会委顿,相对应的小叶片则要紧紧闭合,第二天到了太阳出来的时候,那些前一天紧紧闭合的叶子又会准时舒展起来,同样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晴和日丽。
  那时,家里没有钟表,所以,临近傍晚,妈妈还在犹豫是不是该做晚饭时,就说:
  “儿子,饿了吗?饿了就去看看绒花树的叶子,绒花树打蔫了咱们家就要做饭。”
  
  龙王庙传奇
  
  关山向南伸下去,它的余脉一下子扎进了还乡河。很久以前,人们为了方便,在河水与山体之间凿出了一条能通木轮车的环山路,同样是很久以前,在山河交汇的山坡上,曾经有过一个供奉龙王爷的寺庙群落,附近二十四个小村的人年年要翻山涉水到这里上香许愿,香火鼎盛一时。文化革命的岁月,山里激进的年轻人捣碎神仙,推倒院墙,那之后,曾经名震乡里的龙王庙,只在断桓残壁间生长些长势凶猛的野草,夜里的狐狸、白天的野兔窜来窜去,充满神奇传说和神秘色彩的山里圣地从此无人问津。
  1982年夏,关山山地一个多月不见阳光,阴霾满天,蚊虫滋生,蝗虫乱世,最终是山洪暴发,大水在附近山区里横冲直闯,悬崖垂落,梯田消失,民居夷为平地,牛羊猪马挣扎在水里,岩村被水卷走了七个男人,冲走十三株古树,其情其景犹如天崩地裂,触目惊心。大水三天后消退,人们沿着河岸寻找被冲走的亲人遗骸,奇迹出现了,就在关山与河流交汇的地方,那七个男人和十三株古树都被截留在山坡上,且树木翠绿,人尚喘息。亲人相见,百感交集,感谢大地,感谢上苍,最后人们猛地想起,这里正是当年龙王庙的遗址!
  在被冲走的七个男人里,有一位岁数最大的,是我远房哥哥,解放前曾经出家做过道士,人们很少叫他名字,而是一直喊他老道。老道大哥被龙王爷搭救后,不出十天,身体恢复如初,他辞别了妻子儿女,重返庙宇遗址,独自一人实地踏勘,反复揣度,仔细回忆,一座气势伟然的大庙已然在胸。
  那十三棵古树就留在了那里,做了龙王庙的庙顶大梁。
  老道大哥的行为带动了附近村庄很多热心的人,人们纷纷捐款捐物,不出两个月,庙的雏形出现了。
  我在山外读中学,一、两个月回一趟家,那年秋天,我回岩村的时候,妈妈说,去龙王庙看看吧。我跟几个儿时伙伴一起,沿河而下,转过那个叫马岩子的山脚,扭头向山坡仰望,一坡的建筑错落有致,本地的匠人正在描梁画栋,伙伴们告诉我,那全是乡人捐助的,出工也是义工,家家有份。
  等大庙完全建好的开光之日,请来了县里的剧团,大戏连唱三天,岩村家家户户接闺女,待女婿,住满外村的远朋近亲,戏台就搭在庙前的坡地,人们依山而坐恰似在城里的剧院听戏。
  龙王庙的香火从此又续上了。
  吾乡的人们!我没以为自己读了几年书,就把他们的行为当作愚昧来看,中国其实缺乏一种宗教精神——我断不敢把乡亲们的行为当作宗教行为——民间这种看似愚昧的行为,何尝不是一种本土精神的皈依?虽是幼稚,却也温暖着岩村附近二十四村的百姓人心。
  人,甚或一个族群,的确需要一种宗教的。
  
  河畔林间
  
  成片翠绿的水芹开满白色花的时候,我们要到还乡河对岸的树林里去,那是多年生河柳与白杨的混成林。林里的白杨稍细些,但是它颀长挺拔,是树里的英俊小生,所以成群的花朵簇拥着白杨的根部。而河柳,一个人是环抱不过来的,可是与白杨比起来,则显得老气笨拙,像树木里的黑脸爷爷,在它的根部,只有朴实谦卑的兔丝草在缠绕——那些树木沿着河畔,齐齐地如同一条绿带子一路飘到了下游。
  原本我们到林子里去是没有一点目的的,只是看到那满地水芹花的雪白和团团苜蓿的紫烟,我们才有了冲动。水芹、兔丝草与紫苜蓿密匝匝地遮盖了林间潮湿的地面,阳光钻不透柳树细小的叶子与杨树阔大的叶子,这使得林间阴郁灰暗,格外凉爽。风吹过来,那些树木的叶子像在欢迎我们,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在它们鼓掌的间隙,阳光也会趁机照射下来,如果我们此时仰头看去,光就成了一把把刀子,它照在如烟如雾的紫苜蓿上、照在如星如雪的水芹花上,刺得我们眼睛生疼。
  怎么能说我们没有目的呢?啄木鸟正在“咚咚”地工作着,喜鹊拖着它的长尾巴正在杨树上搭房子,而我们要寻找那些啄木鸟在冬天就放弃的柳树树洞,那些树洞一般会被懒惰的麻雀当做新居。我们爬上老气横秋的河柳,堵住树洞,往往会捉住几只毛绒绒的小麻雀——也有不走运的时候,我们的手伸进那些树洞里去,摸到一团同样是毛绒绒的玩意儿,可那些不是小麻雀,而是收敛着翅膀的马蜂,在黑暗的树洞里,马蜂毫无攻击力,可一旦把手里的马蜂抓到洞外的光里,它们就变成了敌人的轰炸机,我们的头部、脸、胳膊甚至屁股都要挨上它们的轰炸,那不是一般的马蜂,是马蜂里的胡蜂,毒性极大,它蛰到哪里,哪里就会立即肿起一个大包——更糟的是,我们把手伸到树洞里,一旦洞里有冰凉的感觉,会马上吓得跌到树下,因为那里藏着一条小蛇,小蛇也喜欢吃麻雀蛋甚至小麻雀,我们对此都有了经验,而不谙此道的陌生人,会欣喜地把蛇抓出来,接下来他肯定会吓得半死。
  其实美好与丑陋、温馨与冷酷一直就揉杂在一起了,这就是自然本来的面目,人世间又何尝不是呢?尊重身边即有的一切吧——那就是自然本身。是秩序。
  
  爱的细节
  
  在我很小的时候,小到还没有记忆,我只像个小东西的时候,爸爸下地干活,总要挑一副筐子,前边的筐子里是我,后边的筐子里是种子或其他农家物什,妈妈杠着锄头跟在爸爸后边,在我们全家人之后,独自跟着我家的一只羊妈妈。收工回家时,前边的筐子还是我,而后边的筐子则是给羊打的草,妈妈拿着我尿湿玩脏的衣服,羊则坠着圆鼓鼓的肚子,紧跟着我们,乖乖的。那些年我家养一只母山羊,它产了羊羔是我的伙伴,像兄弟姐妹一样陪在我左右,挤了奶,妈妈会烧开,就成了我美美的吃食,我和小羊羔一起抢着吃山羊妈妈的奶汁。
  解放前,岩村有很多石碾坊,都是归属各自姓氏家族的。解放后就剩了两个,前街一个,后街一个,谁家要是碾米磨面,都是要按先来后到的顺序排队的,石碾往往要昼夜滚动不停。那年月没有电,磨面机就更是没听说过,所以,一旦排队轮上号,不管有多累也不敢耽搁,连饭都不吃也要推碾去,爸爸妈妈就把我抱到碾杆上拥在怀里,一边推碾子,一边推着我,很令别人家的孩子羡慕——现在自己做了父亲,才理解爸爸妈妈那绵绵之爱了。
  这些是后来邻居乡人讲给我的,尽管那时没有一丝记忆,但是听了人们的讲述,所有情形就真的一一浮现出来,依稀就在昨天。
  可怜,天下父母,心。
  
  那一年,有关河流的传说
  
  那一年岩村接二连三地死人,活着的人看到前一天还欢蹦乱跳的邻居乡人,第二天就没来由地死去,心里都发毛了。即使毒辣辣的太阳照耀着广袤的山地,人们依然感觉冷飕飕、阴森森。
  所有死去的人都跟河流有关。
  那时的还乡河尽管汛期已经过去,却依然水深流急,早晚河面烟雾浮动,到了见光天气,透过清澈的水波,能看到鱼虾、水草和神秘之物游动的样子。河道从北边的远山奔来,拐过七七四十九个弯,每个弯里都聚拢起一个肥美富饶的小村庄,随着水量不断汇聚加大,到了我们岩村,源头本是一泓山泉的小溪竟成了长篙摆渡的河流了。
  山里不愁石头。十几个巨石桥墩上支撑着两人宽的平盏盏的青石板,那些青石板就是天然的桥面。桥面离河水不足一米,夏天洪水自由漫过桥面,其余季节,迎来送往的人们就在石桥上通行。
  第一个死去的人是个壮年男人,那天他在桥上挑一担青麻走过,走着走着,后边的人就见他坦然迈向了桥外,身子与一担青麻全都跌到了河里,等人们把他从激流里打捞上来,他已经陷入迷癫,人事不知,一惊一乍的满嘴竟是呓语,似乎是说河面上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必须要跟那个人走,果然不出两天他就真的永远地走了。
  还乡河留一道重重的阴影在人们的心里,各种神之又神的猜测慢慢滋生扩散。
  第二个是到河边洗被面的黄花闺女,几个丫头、媳妇说说笑笑洗衣服,突然那闺女就扔下手里的活计滚进了水里,水没多深,人却再没有活过来。
  接下来,有晚上洗澡被水呛死的,有饮牛被牛拖进深水里勒死的,也有用自制黑火药炸鱼时把自己炸死的,先后死了五六条人命。那几天,岩村总是要发丧人,唢呐吹出的哀乐传遍关山山地。
  自古岩村就有个说法,老辈子,岩村村内设有两座小庙,供奉两个不同的神仙,前街是有钱人供的财神爷,后街是穷苦人供的土地爷,如果前街有一个人去世,那么很快,后街必有一人也会随之而亡,这个多年的说法基本能得到验证。在对河流极度恐怖的那段日子里,前街哀乐刚停,后街悲歌又起。
  到了秋天,捂了多日的云层被风吹散了,天空高远的蓝诱惑人抬头仰望,人们重新看到了头上的天堂,河水也渐渐细小下去,瘴气烟岚就像魂魄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死人的事慢慢不再发生,慢慢不再被人提起,仿佛人们又回到了人间。
  关于河流的恐怖,关于死亡传说的许多版本至今还在关山一带流传,当然,答案总是扑朔迷离。我向来就痴迷于东方的神秘与神性,但对此也只是在内心探究诘问而已,既没有利器也没有勇气解开其中之谜。
  很多时候,不要尝试去触动那些预言与谶语。
  接下去的日子,我们照样在那条母亲河里游泳,脱得光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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