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蓝蓝的,像海水的沉静与深幽,不漫不溢。风没有来,也没有云丝的漂浮,一切显得原始和洪荒。或许古老的天空就是这样,颜色出奇得浓酽,令人讶异。如果在平原,你会更觉得它的广阔与无垠,望不到边际。这是北方的太行山腹地,有了大山和城市楼宇的勾画,天空缩小了身姿,仿佛巴掌大的一块水域,罩在季节的冬日头顶,纹丝不动。秋天刚刚来过,不经意间,带走了世界全部的绿色。冬天接踵而至,是有备而来,不请自到。它派出自己穷凶极恶的六员战将轮番上阵,向原本孱弱的土地发起了车轮法挑战。一到这个时候,大自然全都被它鼓弄的卸了妆,还原了世界的本真。许多物景变得支离破碎或形消骨瘦起来,病恹恹的无精打采,没有生气。进入冬季,你顿然觉悟,原来世界上的一切美丽与诱惑,烂漫与浮华都是过眼云烟般的假象与虚幻,稍纵即逝皆成过眼云烟,年年冬天一到就完全兜底,让人们看穿时光的伪装和欺瞒,也是季节的蜕变和交底,抖露出原生态环境的原貌和伊始,仿佛从前。 亿万斯年偃卧在天空下的兽脊,以千古不变的姿态与形貌凝望着这个风起云涌的世界,不动声色。再雄浑的山体,一旦进入季节的冬天,也会变得形消骨瘦起来。它们一个个裸露肌肤,坦胸露乳般褪去了绿装,让人一望就能辨出端倪,是冬天让它们还原了本真。要是在春夏秋三季,大山可不是这样颓废或毫无生气。它们一个个身着碧绿的套装,还时不时缀出五彩缤纷的山花,旖旎而迷人。以绿色瀑布般的流溢和渲染,的确给大山沉持的气质增色不少,展现出了青春的生命力跟焕发力。由此可见,它们极像人们的衣着打扮一般,逢什么季穿着什么衣。不过,大山的着装恰恰与人们相反。时值炎炎夏日,人们不分男女,都是短衣襟,小打扮,裸着肌肤。不掩饰自己的青春。而大山在这会儿身着最厚实的绿装,似乎并没有感觉到炎热,而是愈加添衣加服,全身变得厚实臃肿起来,很像一个个雍容华贵的贵妇人,与众不同。以逆向思维来看,是它们的冬季到了,要不然,何以这么反季节行事呢?而时序进到冬天,人们冷得哆里哆嗦,衣服里三层外三层还是不嫌多,恨不能住进火炉里,每个人穿得像个棉球似的,谁也不笑话谁,以此御寒保暖。就连街边的行道树,花木工人给它们缠绕了一圈一圈的绳索,包裹起树身,这是给树穿上了草装,让它们抵御冬天的酷寒。大山在这个时期,似乎并不惧怕无处不在的寒冷,它们不时地减衣减肥,直到全部褪去清新悦目的绿装,伸胳膊蹬腿的,有身轻如燕如释负重的潇洒,这或许就是人与自然的巨大反差吧?也许它们的地层深处蕴含着温度极高的岩浆,心中本身装着一团火,又何须忌惮冬天的不请自到呢?反而成为它们轻装上阵,迎迓来客的最佳时节,何乐而不为?毋庸细撰。 许多时候,我们发现,人与自然的可比性和反差性,都是以小对大,或大对小来呈现的。小是微不足道的,热了耐不住,冷了受不住。小小的人类,连看不见摸不着的新冠病毒入侵也抵挡不住,若遇到凶神恶煞的天兵天将,这弥天的风云突变战争,又该如何是好。而那些一望无际连绵起伏的大山,在隐形的灾难面前,它们却视而不见,无动于衷,甚至是不屑一顾,即便是遭遇天翻地覆,天塌地陷的大地震,也一样不慌不忙,气定神闲。看见大山的雄浑与伟大,可以抵御一切自然界的不可预测的天崩地裂的各种变故。想想嫩胳膊细腿的小小人类,极像一碟秀色可餐的蛋糕,连筷子也抵挡不了,眨眼间就能让穷凶极恶的食客大快朵颐。倘若人类有一天能变成大山一样的大蛋糕,有熊健的体格和体魄,铜墙铁壁的坚不可摧,即便有成千上万密如蚁群的豺狼侵犯,也能稳如泰山地临危不惧,并且岿然不动,化险为夷。 可见,小与大的内涵和外延,是弱与强的对比。一旦变弱,那种弱不禁风的孱弱,很快就被对方弱肉强食掉。如果“小”能不断地吃一堑长一智,养精蓄锐,厚积薄发,闻鸡起舞,锲而不舍,一样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变得强大起来;同样,要是“大”不目光短浅地固步自封,守着仅有的一亩三分地座山吃空,而是持之以恒地继续做大做强,雄心勃勃地开疆拓土,以不遗余力的勇气和信心发展和壮大充实自己,就会屹立于群雄之林,或一枝独秀,或鹤立鸡群,成为众目睽睽的景仰明星,永受推崇。反之,不思进取,一样会不战自败,自取灭亡,消失殆尽。
在大山的脚下,不管是大是小,是长是短,总有如玉带缠绕奔流向前河的身影。河有自己的执念,不管人们是怎样挖空心思往高处走,河总是一门心思往低处流。牛顿的万有引力之于它的解释仿佛是牵强附会,河也不懂这些,也不管这些。河只信奉日月行天,江河行地这个真理。河身兼使命,不舍昼夜,汩汩流淌,风雨不歇。即便到了冬天,河被蛮不讲理季节的严寒冻僵在地,一动不动,河也无怨无悔,三缄其口,沉默以对。河原本一到季节的干枯时期,水量急剧萎缩,步履艰辛艰难,河也毫不为意。河在这个时候失去上苍哪怕是淅淅沥沥雨水一丝一滴的添砖加瓦,也失去了地表天然溪流的汇聚与注入,河因此只能是形消骨瘦,有气无力。有时候,河迎来了弥天的大雪纷飞,它们似千万只蛱蝶落在河的冰面上,也不能帮助河前行半步,反而增加了河的沉重感。也只有到了春天,雪水与冰水交融,才能助力河水的流量,加快河的流速。而冬天,河只能收敛自己,静观季节的停滞,蓄势待发。此刻,冰层下的河水所剩无几,,甚至完全变成冰河,人们随时可以望见河的存在,而无实际意义。 冬天依旧悄静地行进着,随着深冬的到来,气温也随之降了十几度,此时的河依然成为了偃卧的雕塑,所有脚步停止了向河的迈动,河就愈加显得孤独与落寞了。守在大山的脚下,远离市声,河过起了山居宁静的生活。河冰冷僵硬的躯体越发纤细起来,以娇小孱弱来形容不为过。人们衣着变得厚实起来的时候,河彻底进入了冬眠状态,像地下的某些动物一样,合上了眼睛,河进入了自己营造的梦乡。在时光深处,在大山的怀抱里,河的悲苦显而易见,无人问津。河只好自我保全躯体,它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紧紧依偎着大山的双脚,恨不能彻头彻尾钻进地下,以躲避残酷的巨寒。北风携裹着从未有的凛冽铺天盖地而来,擦着河面横冲直闯,肆无忌惮。而河已经完全进入冬眠状态,毫无察觉。是该做出调整了,河在有温度的季节一路奔波,从未停下自己的脚步。也只有在深冬,河才有休憩一下的机会,以此重新做出继续迈步的准备。 这是一个漫长的等待。等待过后也未必有河的梦想。年年有这样的深冬,年年有春天的轮回。可春天只是岁月的一瞬,河始终站不稳脚跟,漂泊于尘世,走到哪里也无归处,河永远在路上。有一天河最终不能自给自足,便干涸于行进的路上,无迹可寻。生命的枯竭是每一个前行着不可避免的和必然遭遇的,尽管有这样遗憾而危险的结局,河记不起有多少次的曲曲弯弯,经历过数不清的劫后余生,一直走不出泥淖一样的困局,便别无选择了。河知晓等待不一定有美好的未来,可能空梦一场,况且。等待大都没有结果,因而,河只能把自己沉入迷梦中,并且变成雕塑。以此减缓自己能量的蒸发。河有意改变自我的气质与形象,跟脱胎换骨差不多。冰是河铁骨铮铮灵魂的展现与外化,像玉石一般晶莹剔透和坚不可摧。有时候,河为了自身的安全,降温或冷却自己,就是防止一蹶不振和一败涂地。河没有百川归大海的本事,在大山的脚下也是寄人篱下。随时都有人为掩埋的危机。河亲历目睹自己的伙伴一个个被荒芜的土地吞掉,有的坠入悬崖摔成碎片,不复存在。有的被山石填埋,永无出头之日。春天也只能解救河暂时活动起来,也不算长久之计。河也不能永远这样自我僵化,不然一样有重重危机潜伏着,不可预测。河在寒冷的岁月里一直纹丝不动,冬天的阳光也很少眷顾它,只是在大山的头顶远远地瞥一眼长卧不起的河便匆匆落山走了,仿佛对河不理不睬似的,不闻不问。可河永远愿意做阳光的小儿女,每一天都期盼着阳光的款款到来,哪怕是闲庭信步不理不睬,也心满意足。河总是这么不离不弃地守望着,终老于斯。 这是河的坦率与本真。河变成冰以后,以这种方式紧紧地拥抱着大山,牵着大山的巨手,心中永远是前行的盼念。远方步履迢遥,大海遥不可及,河却一直锲而不舍追寻着,若不是冬季耽搁几个月的行程,河的进度会快一点。河停歇了奔流,静以待动。 苦苦地等待了一个又一个的冬天,河这下子明白远行并非易事。河就是河,心中怀揣着走出大山1的梦想,有可能一生不会抵达。河时时面临着生命的补给羁绊,一直没有溪流的注入,河也会自己蒸发掉自己,无迹可寻。没有上苍的润泽,没有一切的相助,河的前行充满着诸多不确定因素。河却一意孤行地做着春梦,只有春天才会开启河行程的锁。有时候,一把锁的获取极不容易,即使得到锁子,还要同时具备一把钥匙,人生的希求何尝不是这样呢? 不管河是宽的,还是窄的,是长的,或是短的,在河的两岸,人们总能见到沿河而生的各种人工林,或者天然林,它们是河的陪护者,守望者。这些树不长在河堤上,都是在距河几十米外的坡地上,靠近河,反而容易被夏日突发的洪水连根拔起卷走,好像树们也懂得这个道理,无需人们提醒,都是远远地生长着,距离河岸越有距离就越安全,即便洪水漫堤也相安无事。要是到了冬天,河开始长长的冬眠,树们就更加没有顾虑了。每到冬天,树们全部抖落满枝的黄叶,将自己梳妆打扮成苗条秀女,亭亭玉立于空旷的天地间,与时光同在,与河同在,终古如一。 它们是白杨或白桦。这是两种最富于直立挺拔的树种。特别是白杨,没有哪一位林木技术人员刻意去给它们修剪定型,只要有白杨出没的地方,它们洁身自好,一棵棵出落得亭亭玉立,轻婉娇媚,很有女子的风范。冬日的到来,白杨愈发站立着笔直挺拔,仿佛被阳光这把闪亮的梳子梳拢得井然有序,连稀疏可数的枝条也是那么直直立立,直指蓝天。冬阳穿梭于它们纤细的枝条间,尽情抚摸,仿佛有千般柔情,万般缠绵,卿卿我我,无法形容。这是在寒冷里,白杨得到最好的安慰。阳光是冬天派出的信使,不远万里从天而降,以微弱的光线投射到人间,不足以驱赶白杨所遭遇的寒冷。在寒魔主宰的冬天,再强的阳光也只能靠边站,被搁置。白杨喜欢河就像喜欢阳光一般,河希望阳光有一天变得强烈起来,好驱逐它浑身的凄冷与阴湿。让它恢复生命的奔涌动能,重新焕发青春的活力。同样,白杨一样离不开阳光带给它的温意,如果没有阳光,白杨也会变成朽木一株,被时光遗忘在岁月的门外,随风而逝。 这个时候,许多候鸟都不见了,它们远离了白杨。白杨的寂寞显而易见。它把一根根枝条笔直地伸向蓝天,组合成一柄如椽大笔,描绘着蓝天之梦。也许出于怜悯之心,只有几只本地的非候鸟绕树三匝地飞舞几圈,它们也耐不住寒冷,更不想栖落在白杨树上,一只只不禁发着悲鸣之音,翩然飞走。鸟儿喜欢在树上做窝,冬天的寒意让它们全都打消这个念头,因为,冬天只会增加阴冷的感觉,毕竟高处不胜寒这个简单浅显的道理,鸟儿也懂。它们只能爱莫能助地摇头叹息,无奈而依依不舍。白杨似乎也没有要挽留它们的意思。眼睁睁望着它们远去的身影,沉默如前。在白杨看来,不仅是它自个,世界上千万种树木一到这个时节全都跟它没有两样。全是光秃秃的,冬天的寒冷劫持它们每一片树叶,一丝也不给留下情面。而白杨不持有任何怨怼,借这个机会正好做瘦身运动,冬天的简笔画也许因此更接近真实。世界顿然变得虚幻而空淼起来。想想,世界忽然变成没有林带,没有绿色的舒心,是多么得可怕!一株株遍身树杈树枝的树木,活像倒插在农家庭院的篱笆,就像回归了乡野的原始场景,一切都是拙朴和简陋。无色世界的萧然与肃杀与有色世界形成鲜明的反差感。有色就有田园的风景与乐趣。尽管远离了尘嚣,但这是万物生长的梦想,和人类一样,心中有憧憬就有不灭的希望。 在白杨的根部,铺了一层厚厚的落叶,它们是白杨凋零青春的见证。绿叶由嫩变老,由黄变黑的惨景,让人一望就心存感慨。年华的消逝跟风烛残年的老妪没有什么区别。可见绿叶命运的可悲与凄凉。如粪土一般。冬天的凶残由此可见一斑。它对一切生命个体均毫不留情,没有一丝心慈手软的份。生命的扼杀不可避免。即便是心底无私天地宽的白杨也不容分说,在铁石心肠面前,再清秀而玉树临风的身姿一样遭遇无形屠刀的戕害。天地轮回转,暑往复寒来。无法匡正改变的时序,就连阳光也远遁山头,耐不住酷寒。冬天里,简直如搁置一边的煎饼,没有温度,只有架势。不敢正视这样的世界。 世间万物能动的一切生命,都惧怕这种有形与无形相结合的寒冷,能躲则躲,能避则避。而永远坚守阵地的白杨,岿然不动地伫立与天地间,经风历寒。坚守着一方水土,与河为伴,与时光同在,直到永远。 这或许是冬景中微不足道的一面。但它们的存在或多或少牵引着人们的思绪。站在时光与岁月游走的深处,它们随时都能被遗忘或抹掉。但有一点,不论怎样,在面对寒冷的问题上,它们都是持反对意见的。它们与冬天的抗争均是潜进默行的,不动声色。对话与交流,反常与反对,都是无影与无形的。这是常理在悖论面前的屈服和苟且。冬天对大自然施加了相同的挤压,大山以换肤褪装来自我保全,河水用坚硬如磐应对这种挤兑,柔弱的杨林以释重负或减压的方式做出身体的调整。世界的冷漠在冬天里表现最为直白,连没有语言的静物都努力懂得逆来顺受般度过自我的难关。可以想象,那些妄图扼杀一切脆弱生命的主宰者,反而暴露了它们残酷无情的一面。沉思于冬日静物的无语,思考岁月阴冷的周而复始轮回,揭秘季节在寒季里发生嬗变的波谲云诡,让那些不寒而栗的生灵做好逾越困境的准备,是每一个富有良知灵魂的生者本该秉持正义的事。岁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来去匆匆,我们无法改变现实,但我们应有所警觉。 孟生旺,山西晋中人。1994年开始写作。先后在《乡土文学》《山西文学》、《黄河文学》,《苍生文学》等多家国内刊物发表数十余篇散文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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