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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566年，残冬，雪漫江南。 东方既白，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手执尖刀一袭长衫，跪在绍兴府衙门前喃喃自语：“我杀人了，杀人了……” 闻讯赶来的衙役们，发现眼前这凶犯的身形，竟有几分相熟。待将其头发撩起后，众人不由得叹息：“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徐疯子！” 他们不知道的是，眼前的徐疯子，是个举世罕见的天才。 在诗文、书画、戏剧等领域，他独树一帜，位列“明代三才子”榜单。 他精通兵机，平倭寇、游塞北，与胡宗宪、戚继光、李成梁相交深厚，蒙古俺答汗的妻子三娘子与他一见如故，名将李如松是他的亲传弟子。 郑板桥对他敬服得五体投地，曾刻一印，自称“青藤门下走狗”。青藤，是他的别号。齐白石恨不得早生三百年，为他铺纸研墨。 然而，身后的光芒万丈，并无法掩饰生前的风雨如晦。
有人用数字对他的生平进行了总结：一生坎坷，二兄早亡，三次结婚，四处帮闲，五车学富，六亲皆散、七年冤狱，八次不第，九番自杀。 两千多年来，他应该是混得最惨的文人，就连他自己都作诗自嘲：“天下事苦无尽头，到苦处休言苦极。” 他就是徐渭，一个苦命的天才，悲情的疯子。 01 人生苦乐，皆有定数。有人少年得志晚景凄凉，有人历经坎坷大器晚成。可对徐渭而言，苦难，自降生那一刻起，便如影随形。 1521年6月22日，徐渭生辰百天的宴席上，父亲徐鏓撒手人寰，在场的宾客无不议论纷纷：“这孩子莫不是丧门星吧？” 一语成谶，从这天起，徐渭的人生就丧到极点。
他刚学会说话，就只能认苗氏为母，而他的生母，曾是苗氏的贴身丫环，为防母子相认，苗氏强迫徐渭将其称为“姨”。 更惨绝人寰的，还在后面。 苗氏是徐鏓的续弦，婚后多年未曾生养。徐鏓的原配童氏，死前生有两个儿子：徐淮、徐潞，两人与徐渭虽为同父兄弟，可相差了二十多岁，那点儿血脉亲情，在利益面前一文不名。 十岁那年，在外经商的大哥徐淮，生意亏得一塌糊涂，没有余钱寄回家。为维持一家人的生计，苗氏只得变卖奴仆，最先被卖掉的，是徐渭的生母。 一年后，二哥徐潞赶赴科考，客死他乡。 二十五岁那年，大哥徐淮病死，债主以索债为名，霸占了徐渭在绍兴观桥的老宅。二十六岁，妻子潘氏病死，给徐渭留下个刚满周岁的儿子徐枚。 虽然出身于官宦之家，可此时的徐渭，不过是个身无片瓦的可怜人。 比起现实的困境，更大的压力，源于科举。天资聪慧的徐渭，常年倍受冷落，最好的玩伴，是家里的藏书。 他六岁读书，九岁提笔成文，十二岁模仿扬雄的《解嘲》作《毁释》文采斐然，是远近闻名的神童。 可十七岁那年的乡试，狠狠甩了徐渭一记耳光。自视甚高的他，连个秀才都没考上，过三年再考，依旧落榜。 不服气的徐渭，给主考官写了封两千多字的长信请求复试，信中甚至以命相胁：“若是不给我这个机会，我要么跳河要么自焚，大不了一死了之。” 一番折腾后，徐渭通过复试考中了秀才。 可接下来的二十多年间，他的功名一直止步于此，连考了八次乡试，均以落榜收场。
对于一个从小就被誉为神童的人而言，没有什么比这更痛苦的了。 一个人只要真正感受过苦难中的绝望，就会明白，一切美化苦难的言辞是多么浮夸，一切炫耀苦难的姿态是多么做作。 02 此时的大明王朝，正值嘉靖皇帝励精图治时期，如果将徐渭的屡屡落榜，归咎于科场腐败，也未免失实。 据徐渭的自述，他九岁就学习科举应试的八股文，可此后的十几年间，他沉迷于闲书，又习书法、练剑学画，耽误了太多时间。等醒悟时，已经人到中年，来不及了。 而据民间传闻，满腹经纶的徐渭，看不上空洞乏味的八股文，每次考试时都故意凑字，将应试作文写成了科研论文，令考官们直呼上头。 久而久之，徐渭就落得个“文长”的名号。 两种说法彼此矛盾又互为映衬，据徐渭后来的经历来看，他的性格里确实有恃才傲物的一面。
可热衷功名，想通过仕途证明自己的想法，也是真的。 而且此前，徐渭也有过一段在官场实习的经历。 二十岁那年，绍兴富商潘克敬相中了徐渭这支潜力股，召他入赘为婿。没多久，徐渭就随着时任广东阳江典史的岳父南下，协助他处理公文，对官场那一套流程也得心应手。 妻子死后，徐渭也没法继续留在潘家了。为谋生，他先后游学、开私塾，折腾了几年，也没混出个什么名堂。 1554年，倭寇进犯浙江沿海一带，绍兴数次遭受袭扰。平时好读兵书的徐渭，主动为绍兴守军出谋划策，先后击退了侵犯柯亭、皋埠、龛山等地的倭寇。 初露峥嵘的徐渭，引起了浙闽总督胡宗宪的注意。 有明一朝，胡宗宪是个极具争议的人。一方面，他是令倭寇闻风丧胆的名将，另一方面，他又与巨奸严嵩关系密切，严嵩倒台后，抄没的家产中，就有胡宗宪进献的大量珍宝。 可无论如何，胡宗宪都是徐渭生命里的贵人，他的赏识和偏爱，为徐渭冰冷的人生里，增添了一抹暖色。 得知徐渭的才名后，胡宗宪力邀他做自己的幕僚，而徐渭也知恩图报，先后随胡宗宪征战宁波、杭州、福建崇安等地。 史载徐渭“知兵，好奇计”，正是因为他的谋划 ，才有了戚继光、俞大猷等人在东南沿海取得的战果，也有了胡宗宪擒获倭寇首领徐海、招抚海盗汪直的赫赫战功。 对于秀才出身的徐渭，胡宗宪算得上仁至义尽。 徐渭经常在上班时间外出，大街上纵酒狂歌，胡宗宪对此却深加赞许；公堂上文吏武将面对胡宗宪吓得大气不敢出，徐渭却头戴黑巾，一身白衣直闯公门，旁若无人。
胡宗宪修建镇海楼，徐渭写了篇不到七百字的《镇海楼记》，胡宗宪随手就赏给他两百二十两银子。 靠着这笔天价稿费，徐渭在绍兴东南郊买了处占地二十亩的别墅，挖塘养鱼种荷，摘果酿酒玩烧烤，那叫一个不亦乐乎！ 从三十八岁到四十三岁，是徐渭一生中的高光时刻，也是他人生苦旅中，最温暖的五年。 03 三十九岁那年，徐渭入赘王氏，一年后，儿子徐枳出生。 妻子王氏性情暴烈，经常与他争吵，徐渭为此苦不堪言，这也为他后来的悲情人生，埋下了伏笔。 1565年，随着严嵩的倒台，胡宗宪被捕下狱，旋即自尽。
徐渭的骨子里，还保留着士为知己者死的侠义精神，待他恩厚的胡宗宪死了，他最先想到的，是以死报恩。 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求死不得。 诡异的是，徐渭来到世间，似乎是带着使命完成生命的渡劫，和八次科举落榜一样，陷入癫狂的他，一连自杀了九次，都没死成。 他将一根三寸长的铁钉插入左耳，不停地用头撞墙，愣是没死成。半个月后，耳中的脓水和烂肉齐流了三天，足足有一斗之多。 试图绝食的他，瘦得皮包骨头也没死成，他又用铁锤敲击睾丸，用斧头砍断脚趾，人们看到他的时候，他总是满身鲜血。 心魔作乱，疯魔乱其所为。 戏剧性的是，这样疯狂的自残，持续了一年，徐渭没死成，他的妻子张氏却因此毙命。 这个张氏，是徐渭与王氏感情破裂后续娶的夫人，相貌清丽，比徐渭小二十几岁。 这事儿被明末的冯梦龙编成故事，听起来有几分宿命论的味道。 徐渭早年住宿在一处寺庙里，隔壁是一户武将的府邸。庙里的方丈对他很是怠慢，徐渭便设法报复他，每天早起后，他偷穿方丈的衣服，在隔壁窗户下撒尿。 那屋中所住的，正是武将的女儿，她将这事告诉了父亲。武将派人将方丈缉拿，不问青红皂白就是一顿板子。 又羞又恼的方丈因此丧命，临死前发下毒誓，化成厉鬼也不放过徐渭。 坊间传闻，徐渭后半生之所以这般困厄，就是被和尚的怨气纠缠所致。 据说他那天回家，看到妻子正和一个和尚睡在床上，他举刀砍死了妻子，左右街邻听到惨叫后，冲进门却没看到和尚的踪迹。 自古杀人偿命，天理使然。徐渭因此被打入死牢，终日戴着木枷，身上满布虮虱，与鼠争食，又饥又寒，不人不鬼，只等一死。
大狱外，还有一帮好友积极营救他，其中不乏礼部侍郎诸大绶、翰林编修张元忭这样有名望的大佬。 再加上此时嘉靖帝驾崩，借着新登基的隆庆皇帝大赦之际，徐渭侥幸免死，被判羁押七年。 重见天日那天，徐渭已经是五十三岁的老头了，隆庆皇帝也已驾崩，大明的主人，变成了万历皇帝。 04 无家可归的徐渭，只得寄居在朋友家疗养。 1577年，受好友吴兑邀请，他只身前居庸关担任军中文书。 尽管这段军旅经历还不到一年，却极大地开阔了他的眼界，期间他创作了不少反映塞北风光、民俗的诗文，一扫昔日阴晦的文风。 后来经故交戚继光推荐，徐渭成了辽东守将李成梁的家庭教师，为李成梁的儿子李如松教授兵法，期间又结识了蒙古首领俺答汗的夫人三娘子。 1582年，徐渭的健康状况恶化，不得不回家乡绍兴养病。 这时的他，已经与两个儿子分家，只得靠卖画谋生，一幅画卖三百文，差不多相当于现在两三百块人民币。
徐渭生性孤傲，不愿无端接受他人的救济。有人送他一条鱼、一捆青菜，他都要回赠字画，遇到那些带着重金上门求画的权贵，他却抵住柴门高呼：“徐渭不在！” 六十五岁以后，徐渭病体缠身，耳聋、手足痉挛、下身水肿，再也握不住画笔了，可到了这步境地，他还是不愿受人恩惠。 为糊口，他将家中的貂皮、藏书、字画悉数变卖，每卖出一物就作诗一首，字里行间含泪泣血，令人不忍卒读。 比如《卖书》，就是这样描述的： 贝叶千翻粟一提，持经换饱笑僧尼。 僮书我亦王家作，偶散谁非大块泥。 带草连年高纂述，中箱一日去筌蹄。 聊堆剩本充高枕，一字不看眠日低。 还有天寒地冻中恓惶度日的场景： 天寒地冻正霜霄，被冷风号入帐骄。 贳屋再经飘瓦尽，破炉重补买薪烧。 老牛脊坏堪驮鸟，小犊书来尚滞辽。 好买紫团葠一搭，急鞭归马补虚劳。 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他，不会想到，自己笔下的水墨写意画，被誉为开创了明代写意画的先河，被后人追捧得上了天。 2011年北京秋季拍卖会上，他的一副《水墨葡萄》，拍出了3795万的天价。 他不会想到，他擅长的狂草，被同时代的人视为疯子涂鸦，可到了21世纪，却被人评为“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 一副《行书七言诗》的书法作品，会以1200多万元成交。 他不会想到，他创作的杂居《四声猿》、戏曲理论《《南词叙录》，成为后人研究戏曲的必读论著。 他不会想到，他这个天生的丧门星，杀妻自残的疯子，是后人眼中罕见的奇才，诗、文、书、画、戏曲、方志、韬略，无不笑傲天下。
他更不会想到，四十五岁那年，他为自己写过一篇墓志铭，设想自己晚景凄凉，死后不过几千卷书，几件乐器而已。 可现实的境遇，比这更惨。1593年，73岁的徐渭一堆烂草中离世，死前身边仅有一条老黄狗。 徐渭这一生，过得太苦太拧巴。 他在苦难与狂狷中迸发的巨大能量，如同一颗粗涩的砂子。历经生活的磨砺后，变成了一粒光芒四射的珍珠，灿烂于人类文化恒远的星空，久经不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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