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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道存知不弃——当我们遇到读不懂的诗,该如何赏析(示例)?

 梧桐树边羽 2022-04-17

今天这首作品来自专栏学习群成员的提问,因为直播间现在开了个诗歌赏析的版块,所以针对学习者每周都会征集一两首阅读理解有问题的诗作进行赏读剖析——这样的作品实在是太多了啊。

有很多朋友,总认为古诗有什么难懂的——那是你阅读量太少了啊,你读的,都是教科书教你的,或者众口相传、耳熟能详的传奇诗人经典作品,这些内容早就被无数人解释过无数遍,甚至成为成语,若还是觉得不容易懂或者理解错误,那说明你读书的时候都没带脑子的。

但是古诗词远不止这些,还有大量的作品因为文艺性,或者因为诗人本身,或者因为时代风向等各种各样的原因并没有出现在我们生活之中。如果不是对这位诗人感兴趣,咱们甚至根本不会接触到他的作品,即使是诗仙李白、诗圣杜甫、诗佛王维,如果没有读过他们的全集,那么也仅仅是浮光掠影,只得前人提炼的精粹作为整体印象罢了——这对当下的人来说,也不算什么问题。

我们对诗人的印象,往往就来源于这些诗词作品当是时的意象表达,是极狭窄的。为大众所知的荒谬反差比比皆是,比如宋之问的《渡汉江》,可以说超一流水平,不过咱们深入一步,了解他的人品,就会对他的作品带上鄙夷的情感色彩,但您若是完整了解过当时的官场和他的人生,又会觉得如此才情的诗家(他的诗歌水平绝对可以称“家”),在历史中走到那样一个位置,最后仍然被毒杀,就会心生淡然。

我们已经超越这段历史,自然可以用上帝视角来重新审视。人不过是时代的粉尘,每一个人都是努力地在生存,只不过性格和时势造就了一些人,也摧毁了一些人。

又比如写下《悯农》的李绅,晚年成为奢侈享受的巨贪,其变化的人生脉络,也并非很多朋友认为的戏剧性。他的作品,他的交游,在每一个人生节点都是自然而然的,是日积月累才造就出他巨大的人生反差,惊诧着那些认为人生非黑即白的理想主义者、阅读贫乏者、情感单薄者的神经。

所以对于朋友们问如何读诗——这是写诗第二步,大量阅读,我一直都是建议读全集。当然时间、精力未必允许,这个要量力而行,但是我们就要正确认识到自身阅读的片面和理解的单向。

为什么越读书,就觉得自己越浅薄?因为未知世界的大门徐徐展开,虽然我们不一定非得踩进去,但是知识的浩瀚无垠,即便是隔门偷窥两眼,也会让你对曾经“老子天下第一”的认识感到羞愧,被震撼到原有价值观崩塌,从而变得谦虚谨慎。

这才是那些号称“天下无敌”的诗坛作妖者们让人不齿的地方。

当你对某位诗人感兴趣的时候,不要把眼光停留在他惊艳世人的作品之上,那只是他一时的情感表达,虽然有着深厚的文艺性经验积累,但那是片面的,读者理想化的——我们在理解、判断以及赏析推荐作品的时候,无不附带了自身的情感。所以只有读全集,才能自行做出判断。我们会发现原来诗仙、诗圣也不乏烂诗——从而建立起诗歌进入生活,进入我们日常创作的自信心。

好的作品,从来只是偶得之——当然,这要建立在强大丰富的生活经历、学识积累、文字把控、个人才情之上。一首作品的传世,更讲究灵感的捕捉、表达、契合。

进入大量阅读,我们就会发现,原来还有好多作品闻所未闻啊——有沧海遗珠,也有不忍卒读。历史的空旷博大,让这一切都极其隐秘而少为人知。

所以,遇到读不懂的诗太正常了。谁都不是全知全能,全觉,当一首作品遍寻网络,都得不到赏析解答的时候,咱们就只能用利用自己的诗词方面的积累,和融情入境的思考能力,以及大而化之的生活逻辑来尽量正确地解读它,并给出一个自我满意的解答。

从哲学层面来说,这就是完成一次自洽。说服自己,然后与人探讨,说服别人,成为共识。

闲话聊完,言归正传。

“公子道存知不弃”出自中唐诗人戴叔伦的《送车参军江陵》:

槐花落尽柳阴清,萧索凉天楚客情。

海上旧山无的信,东门归路不堪行。

身随幻境劳多事,迹学禅心厌有名。

公子道存知不弃,欲依刘表住南荆。

按惯例先看格式,这是一首平起入韵格式,押平水韵“八庚”部的七律,平仄正确、格律严谨。作为大历年间的才子官员,交出这样合格的格律诗作品来,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

戴叔伦出自一个隐士家庭,祖父戴修誉,父亲戴昚用,都是终生隐居不仕的士人。因此戴叔伦的性格深受原生家庭影响,带有浓厚的隐逸气质。他博闻强记,聪慧过人,年少时拜著名的学者萧颖士为师,在萧门弟子中出类拔萃。二十多岁,为了躲避李白高歌的“永王东巡”,戴叔伦逃难至江西,出于生计不得不进入仕途。其后历任涪州督赋、抚州刺史,以及广西容州刺史,加御史中丞,官至容管经略使。唐德宗贞元五年,自请为道士,告老还乡,客死途中。

从戴叔伦的人生看,为官时政绩卓著,是个出色的官员,但是他骨子里却是个道士。所以他的作品,除了部分反映民间疾苦的诗之外,大多是写隐逸生活和闲适情调,表达的是自己求隐而不得,人在官场身不由己的感叹。

这首《送车参军江陵》也比较符合他的一贯表现。

顺便说一下,这首诗还被认为是唐代诗僧(释)清江的作品,很显然是清江曾经的集子收录过这首作品。这种作品收录的混乱,大都是后人手笔,难定真伪——但至少说明这首作品所写的内容,情感表达和佛门中人是契合的,否则也不会产生这种误会。

同样有争议的还有诗题,不同版本中有些是《送车参军江陵》,有些是《送韦参军江陵》——这基本上可以确定是传抄失误,因为繁体的“车”(車)字与“韦”(韋)字有些相似,潦草起来笔下出错,毫不意外。这类错误,如果诗人自身没有说明,又没有详细的交游记录,是很难核实考正的,因此这两种版本都说得过去。

更重要的是,这类混淆于诗意本身影响不大——咱们看的是戴叔伦或者清江的诗意表达,受赠者具体是谁虽然会有一定影响,但是作品中着墨不多的话,那就影响有限。

这里以戴叔伦的《送车参军江陵》为讲解版本。

我们从这个标题,能得到什么内容利于我们对整诗的理解?首先这是一首赠别诗,车参军要去江陵了,戴叔伦写诗相赠,那么作品的内容咱们基本上就有了情感识别。同时车参军去的这个地方,江陵实际上就是荆州,这一点在作品中会多次提到,并影响我们阅读理解他所使用的典故。

我们为什么读不懂一首作品?

无非是文言文的字词问题、事件发生的背景问题、诗人的思维状态问题、诗人的用典相关问题——换句话说,就是阅读量的问题,只要阅读量上去了,这些问题自然迎刃而解,没什么理解不了的作品。

刚才已经大致讲清了戴叔伦的人生观,即思路问题,标题带给我们的事件缘由,即诗歌背景问题。剩下的就只有字词理解和用典问题,这依旧是阅读经验的问题,我们一联一联来看即可。

把握住了诗人的人生态度(仕途求隐)和写诗作当时的情感(离别情),总的理解方向就不会出错。

首联“槐花落尽柳阴清,萧索凉天楚客情。”

起笔写景中交代时间、地点与事由,详细化标题的赠别。槐花是农历五月花期,有些地方可能更晚些。槐花落尽了,那至少是夏末了,然后“柳阴清”,说明体感清凉。对句“萧索”一词,意指冷落萧条,很显然这已经是秋天风貌,同时“凉天”明确指出秋天,这是古诗固定意象。 韦应物《秋夜寄丘二十二员外》诗有句:“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王维《赋得秋日悬清光》中亦有:“寥廓凉天静,晶明白日秋。”

所以“萧索”在这里,更大的作用是指出“楚客情”的凄凉。什么是“楚客”?“楚客”最开始是指屈原,到后来就泛指客居的人。岑参 《送人归江宁》诗有句:“ 楚客忆乡信,向家湖水长。” ——这明显就不限定是在楚地旅居者,不过用在戴叔伦这首作品中,倒是契合的。为什么呢?我们前面说了,车参军去的什么地方?江陵啊,江陵就是荆州,正是楚地,所谓之“荆楚大地”。

因此首联的意思就很明确了,在这槐花落尽的清冷秋天,送你远去江陵,离别之意格外荒凉。

颔联“海上旧山无的信,东门归路不堪行。”

按照一般文法,颔联该“承”,也就是通过对仗等修辞手法,继续写景,细化情感铺垫。戴叔伦在这里做出了不同的走向,虽然算是承续了首联的情感氛围,抒发自己为什么会凄凉的原因,但写作的切换很大,更加类似于转换情境——他写的是自身现在所处的状态,这当然是情感深重的原因之一,但是相对于普遍写法,是另辟蹊径。我们读惯“起承转合”的律诗,再来读他这首作品,就会有一种仓促感,为什么提前就转了?

实际上“起承转合”作为一种普遍文法,虽然大量使用,但是经过初盛唐的诗歌爆发登顶之后,中唐诗人为了延续诗情盛世,在各个方面不断做出试探。韩愈的散文入诗就是文法上的大切入,而这种散文化势必会打乱以前整饬下来的文法套路,也一路延续到晚唐李商隐,创造出诗歌史中的朦胧派来。

所以戴叔伦的写作方法,也是一种正常的情感表达,只不过他将转换提前了。这一联有一个旧典:“东门归路”,搞清楚这个典故和几个文言旧词的意思,就能理解戴叔伦的心理状态。

“海上旧山无的信”,出句“的”字,在这里读“dí”,“的确”的“的”,作为入声字入仄声,是确实的意思。而“海上”,可能和“旧山”联合,因为“旧山”有仙山的意思,海上仙山是中国自古以来求仙问道的仙境代指,也就是秦始皇派徐福出海的原因。实际上“旧山”还有一个意思是故乡,而戴叔伦的故乡在哪儿呢?润州金坛,现在的江苏常州金坛区,离太湖不远,顺着长江到上海出海口也没多远,所以戴叔伦要是用“海上旧山”来指自己的家乡,也是说得过去的。

仙山没有准信,家乡没有准信,是什么意思呢?求道没有突破,归隐没有着落——咱们这么理解就行,因为还有对句用典加持。

“东门归路不堪行”——“东门归路”是指在京都长安东门为退休官员送行饯别的场面。西汉宣帝时,太子太傅疏广、太子少傅疏受叔侄二人在荣华显贵时急流勇退,告老还乡。汉宣帝与皇太子重赏,朝廷的高级官员、朋友和同乡在长安东门外摆设别宴为二疏饯别送行,以为盛事。后以“东门归路”为典,咏退休返乡之事。

所以颔联是什么意思呢?想退隐没有着落,信道也没有突破,想退休却时辰未到——有可能是功名太重,抽身不得。戴叔伦直到死前半年,才以“请为道士”的理由成功退职,可见官场深似海,进退不由人呐。

海上仙山求不得,朝堂琐事恨缠身,这种感觉就一下子冒了出来。

颈联“身随幻境劳多事,迹学禅心厌有名。”

因为颔联已转,那么颈联肯定不会再转,要保证行文思路的明确性。我记得以前在看一位朋友的诗的时候,一联一转,像极了新时代反转神剧,这样的情节安排虽然有意思,却并非古诗这种含蓄幽深隽永特色所适用的表达方式。起承转合,要有转折,为诗文带来生机和变化,但切忌高潮迭起——处处是高潮,其实就是没有高潮,反而会显得格外躁动。

因此戴叔伦的颈联紧随颔联,做出自己现在这种进退不得状态和思绪的原因解释。

其实这一联很好理解,因为有着非常世俗的佛教用语宣讲,远比上一联的“海上旧山”好懂。一天到晚忙忙碌碌,其实我心向禅,并不在乎自己的名誉地位。

正因为此联佛教用语颇多,所以会被认为是诗僧作品。用“幻境”来指代人世间、仕途、现实生活,注意在这里“多事”不是很多事情的意思,而是“多余的事,没有用的事”——在向佛修道者看来,现实生活中的忙碌其实都是“身外事”,是不值得的,带来的功名利禄也是一场虚幻。戴叔伦在这里使用了“厌”字,表达了一个功成名就者本身的气质根性,很讨厌,并不是装。而且这里的“有名”也并不一定是指功名大盛,很可能只是指代官场迎来送往罢了。

从首联的环境事由描写,到中二联的自我状态表达,其中未必没有联系,但是转得是比较突兀的。在这种文法下,尾联就尤其重要了,该如何合回去,又顺承自己中二联的情思,相当考验诗人的文采。

尾联“公子道存知不弃,欲依刘表住南荆。”

这一联是理解难点,出对句都有用典。相对来说,对句的典故还比较明白,出句的则隐藏,而且这个出句的用典对整首诗起的作用更关键。

对句“欲依刘表住南荆”,使用了建安七子王粲的典故:

年十七,司徒辟,诏除黄门侍郎,以西京扰乱,皆不就。乃之荆州依刘表。表以粲貌寝而体弱通侻,不甚重也。

王粲年少才名卓著,因为看清朝廷乱象,天子诏而不受,自行前往荆州依附刘表。虽然并没有被刘表器重,后来进入曹魏政权,但是“依刘表”成为了依附地方政权或者权贵的一种指代说法。李商隐有诗“自是依刘表,安能比老彭。”至于“住南荆”就是住荆南,不过是为了押韵调整了一下,其实就是指荆州,也就是车参军要去的江陵。

所以这一句非常简单,指车参军要去荆州发达去了。注意“依刘表”并非贬义,只不过当时文人士子的普遍选择而已。

我们看最关键的一句“公子道存知不弃”是什么意思,它是如何承上启下,既接住中二联对戴叔伦自身状况的描写,又如何合回标题送别之意,也就是合回首联“楚客情”的。

“公子”在这里就是指车参军,因为中二联是写自己,那么这个称呼就好像对面聊天一样,自然是指要走的车参军。

“道存”是什么意思?这个词很早就有,在《道德经》中就出现过,是大道所在的意思。但是在这里,戴叔伦使用的是另外一个成语的半截化用,即“目击道存”。

目击道存——眼睛一看,就领悟了大道。出自《庄子·田子方》,到后来也指两人心心相通,极为默契。所以这里虽然去掉了“目击”二字,意思不变。实际上是表达车参军和自己心心相通,互为知己——我的那些求隐而不得,求退而不许的状态和心情,车参军你啊,是一目了然的,是最清楚的。

“知不弃”,你虽然知道,却没有嫌弃我,还和我成为知己好友,真是难得啊。您这样的朋友,如今却要去荆南发展了。这如何不让我伤悲呢?

这一句实际上是说车参军和自己志趣相投,互相了解,可惜这一走,连说知心话、目击道存的人都没有了。惋惜、慨叹的情感表达,自然而然地合回首联的萧索秋天,合回离离楚客情。

所以说,戴叔伦这首作品无论在格式、行文上都是极其缜密的,虽然在中二联的处理上出其不意,在颔联就开始转,不过在尾联依旧是漂亮地做了一个转合,让诗意表达既充分渲染了自己的离思,也诉尽了对朋友的珍重。

这首律诗的关键所在就是第七句“公子道存知不弃”,可惜的是如今领会的人少了些,以至于整首作品都逐渐被大家遗忘了。

倒是一般人觉得写得不错的颈联,实际上是非常流俗的佛门义理相结合,大家觉得好,只不过好懂、通俗,又带了一点禅道玄机,而且又对仗——从文字上来说还是不错的,但是在整诗的关键作用和戴叔伦的情感表达脉络中,重要性远不及“公子道存知不弃”。

以上就是这首七律的个人赏析,网络上独此一家,希望对这位提问的朋友有用。

当然因为个人水平有限,不排除会有赏读错误,也欢迎大家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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