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杨晓军丨从《瘗鹤铭》书法特色看道家的艺术精神

 一言之美 2022-04-18

文◎杨晓军

摘要:《瘗鹤铭》从唐宋以来,因金石家、书法家的重视而彰显于世。宋黄长睿评价其“萧远淡雅,若其为人”,黄庭坚更是尊之为“大字之祖”,为书家之冠冕。这正是老庄“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美学观的具体体现,天真无瑕,势若飞动,“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关键词

《瘗鹤铭》、老庄、艺术精神

正文

《瘗鹤铭》从唐宋以来,因金石家、书法家的重视彰显于世。“此铭相传为王右军书,故苏舜钦诗云:'山阴不见《换鹅经》,京口亲传《瘗鹤铭》。’文忠以为不类王法,而类颜鲁公;又疑是顾况,云道号同;又疑是王瓒。”宋黄长睿根据《瘗鹤铭》“壬辰岁”“甲午岁”字迹,断为梁天监十三年(514)陶弘景书,后世多采其说。

《瘗鹤铭》的书法价值备受后世关注,宋代大书法家黄庭坚更是尊之为“大字之祖,为不诬矣” 。然学界对其研究多涉及镌刻年代和书写者等具体考证,而较少对其所蕴含的文化意蕴作揭示和梳理。为此,本文讨论了《瘗鹤铭》与道家思想之间的内在联系,旨在揭示其蕴藏的道家艺术精神。

杨晓军丨从《瘗鹤铭》书法特色看道家的艺术精神

摩崖石刻的《瘗鹤铭》

一、道:宇宙的本原

《瘗鹤铭》之所以能够彪炳书史,千载凛凛,非只因有“大字之祖”的美誉,亦非南方碑少帖多而物以稀为贵的缘由,主要原因是《瘗鹤铭》将南方秀雅恬静、笔致精妙和北方粗犷豪迈、笔力雄健的书风有机融合,开创了一代书法审美新风,“萧远淡雅,若为其人”。如果说隋至唐初是中国书法南北书风融合、建构的完成的话,那么《瘗鹤铭》则吹响了南北书风融合的号角。这正是《瘗鹤铭》的超前和伟大所在,更是其在书法发展史上的地位体现。

自唐代以来,《瘗鹤铭》受到诸多书家关注。即便是在尚意之风盛行的宋代,依然被推上了“大字之祖”的地位。《山谷题跋》云:“大字无过《瘗鹤铭》。” 李嗣真《后书品》称:“隐居颖脱,得书之筋髓,如丽景霜空,鹰隼初击。”

有清一代大兴碑学,书家学书无不论及《瘗鹤铭》。叶昌炽《语石》称:“陶贞白,书中之仙也”。 《瘗鹤铭》“如天际真人,蝉蜕氛滓”。龚自珍《己亥杂诗》赞曰:“万古焦山一痕石,飞升有数此权舆。” 又云:“欲与此铭分浩逸,北朝差许郑文公。” 在龚自珍看来,书圣王羲之在《瘗鹤铭》面前也只是奴仆而已。康有为亦将其列入妙品行列。可以说,自古以来除《瘗鹤铭》以外,没有哪件碑铭能得此殊荣而绝少非议。在六朝书坛,《瘗鹤铭》既没有像当时众多碑版一样甘做奴书,也没有像《天发神谶碑》一样标新立异,虽出奇制胜却留得个“牛鬼蛇神”的骂名。概言之,《瘗鹤铭》的超前性和独创性并未偏离书法艺术的本体。

诚然,书法艺术一方面要恪守传统,崇尚继承,另一方面书家又要表现出独树一帜,强烈摆脱传统和束缚的追求,正如清人翁方纲和刘石庵“有无一笔是古人”和“有无一笔是自己”的论战。然而,老庄思想为我们揭开了谜底,这就是道家高举的“万物之始”“万物之母”的道。在老子那里,道与艺术尚无直接关联。而当时六艺中的“书”更注重实用意义上的“书写”阶段,而非今日之“书法”的纯艺术程度。在希腊语系中,“艺术”一词的最早含义亦是指技术、技能。追溯人类艺术史,几乎所有的艺术都是在“实用”中度过童年的。

到了庄子,道更多显露出的是艺术的精神。庄子庖丁解牛的故事清晰地体现了“技—道—艺”的嬗变过程。“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由技入道与经首之会同律,从而“踌躇满志”,到达物我两忘的道境。孙过庭《书谱》载:“夫心之所达,不易尽于名言;言之所通,尚难形于纸墨。”“若运用尽于精熟,……庖丁之目,不见全牛。”孙氏这里一扫时人书论“外状其形,内谜其理”的弊病,而将老庄的美学观贯通于论书当中,影响深远。

如果说汉之前书法还未处于完全自觉阶段,那么扬雄“书为心画”的呐喊则揭开了书法艺术迈向新纪元的序幕。此后,“道”始终在书法中承担着调节“技”与“艺”的双重任务:一方面制约着“技”,不让技流于表层,束缚了艺术的发展;另一方面限制着“艺”,以免隔断技与艺的联系。而书家与书匠的区别正在于书匠重技,而书家由技入道,完成超越技的过程。故《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孙过庭在《书谱》中亦说:“粗可仿佛其状,纲纪其辞。冀酌希夷,取会佳境。”

杨晓军丨从《瘗鹤铭》书法特色看道家的艺术精神

《瘗鹤铭》局部

二、游:自由的追求

哲学家叔本华说“生命乃是痛苦,只有哲学和艺术才能帮助人类解脱痛苦”。这里我们不必计较此说是否为普遍真理,然这一观点与道家思想却有所暗合。如果说老子所言“致虚极,守静笃”追求的是一种返璞归真,那么庄子在《齐物论》中主张的“游乎四海之外”“游乎尘垢之外”则是“艺术的人生”的实现。鲲鹏飞翔,出水三千里,扶摇而上九万里,可谓自由驰骋,列子能乘风飞行半月之久,更是自由,但他们都有所恃,若无大风,便无法遨游。所以,庄子的逍遥游不仅要在现实生活中实现,更主要的是要“游心乎德之和”(《德充符》),“乘物以游心”(《人间世》),取得精神上的解放,即“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

如果我们扩大视角考察《瘗鹤铭》的书法特色,就不难发现《瘗鹤铭》的出现绝非偶然,其与当时的艺术思想、审美追求密切相关。

《瘗鹤铭》原石由于石面不平,所刻铭文参差不齐、大小不一、结体欹侧、线条舒展,总体上给人一种不拘成法、潇洒自如、淳朴雅逸之气。这正是铭文书写者内心世界的自然流露。

唐代张彦远在《法书要录》中收录陶弘景《与梁武帝论书启》五首,其书法主张“返古归真,任意所之”,陶与梁武帝交厚,但最终由于信仰不同辞官归隐句曲山,自号华阳隐居。对于辞官归隐的陶弘景来说,书法是怡情养性的精神享受。在他这里,精神取得了自由,艺术创作也就无所拘束,挥运自如了,即如其在《与梁武帝论书启》中所言:“手随意运,笔与手会。故意得谐,下情欢仰。” 可以说,在陶弘景那里,道家的艺术精神得到了充分的实现。

三、鹤:永恒的象征

在道家看来,云鹤高风亮节,超凡脱俗,一尘不染,可视为长生不老的吉祥之物。传陶渊明所作《搜神后记》载,丁令威在灵虚山得道成仙后,化成白鹤,落在城门华表柱上。一少年欲引弓射之,鹤乃飞鸣作人言:“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塚累累。”

《瘗鹤铭》正是出于对仙鹤的赞颂而书刻,其铭文序言曰:“鹤寿不知其纪也,壬辰岁得于华亭,……奚夺余仙鹤之遽也。”追求长生永存源于道教的永恒思想。《老子》第二十三章载:“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至庄子,其生死观比老子又有所推进,庄子认为人生有限而人的精神无限,即“重生”又“不畏死”;而在“重生”的另一面,庄子又把死看成自然而然的“物化”。之后,道家在继承老庄生死观的同时,更多地融入世俗之气,研药服丹,追求肉体的长生永存;同时,他们面对现实,从事文学、艺术、医学、哲学等创作和研究,作为体道和悟道的载体,而长生的愿望只能寄托于鹤、龟等吉祥之物身上。“为道者当先立功德,……欲求仙者,要当以忠孝和顺仁信为本。若德行不修,而但务方术,皆不得长生也。” 这与“人人皆可成仙”的口气大相径庭。而陶弘景亦追寻神仙世界,他在《与梁武帝论书启》中说:“愚固本博涉而不能精,昔患无书可看,乃愿作主书令史。晚爱隶法,又羡典掌之人,常言人生数纪之内,识解不能周流天壤。区区惟充恣五欲,实可耻愧。每以为得作才鬼,亦当胜于顽仙”。

杨晓军丨从《瘗鹤铭》书法特色看道家的艺术精神

《瘗鹤铭》局部

四、静:自然的回归

考察《瘗鹤铭》的艺术特色,这淳朴自然,毫不造作的书风除受时代审美影响之外,不能不认为是道家艺术精神的体现。

在《老子》一书中,老子除了引导人们回到“小国寡民”的原始自然状态,还引用了大量的自然事物来阐发人生哲理。老子“自然”之本意乃是一种寂静无为的状态,这也体现了人类文明社会对自然的渴望。《老子》开篇将“道”推到“天下母”的最高地位,其后又提出了“道法自然”的哲学命题。虽然老子尚未走出天命论的怪圈,但却也揭示了事物发展、运动的规律。

庄子继承了老子的“自然观”,并在具体化和艺术化基础上提出了“虚静”“恬淡”“寂寞”等具有美学意义的范畴,特别是其在《天道》中提出的“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的论断,对后世影响深远。刘勰在《文心雕龙·情采》中称“繁采寡情,味之必厌”,李白强调诗贵“自然”“清真”,东坡诗论书法主张“天真烂漫是吾师”都是对庄子“自然观”的延续和发展。在这里,无论是老子的“自然美”,还是庄子的“朴素美”,都不是指事物的原始状态,经过雕琢之后的“朴素”“自然”与事物原初的“朴素”“自然”具有本质的区别,是经过“否定之否定”两次飞跃之后的“朴素”和“自然”。

中国历代书画论著向来都将“气韵生动”作为艺术品评的重要标准,追求表现事物的内在精神。汉代蔡邕《笔论》称:“为书之体,须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飞若动。”历代卓有成就的大家,多有人从自然物象中获得顿悟,与书法实践达成共鸣,他们都是从自然物象和生活中突然感悟到书法的真谛所在,这与禅宗主张的顿悟有异曲同工之妙。

唐宋以后,文人士大夫以参禅悦禅为风尚,较少直接谈论老庄,老庄思想也随着禅宗渗透到中国文化的肌体之内。袁昂在《古今书评》中评陶弘景书如“吴兴小儿,形容虽未成长,而骨体甚骏快”,而《瘗鹤铭》正如刘熙载、王世贞所论“举止历落”“古拙奇峭”,这正是老庄“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美学观的具体体现。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