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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编植物学名词典,你应该这样做

 kibcat 2022-04-18

《中国植物拉丁名解析》书影(来自“北京号”文章)

  我从2016年开始主持“多识植物百科”网站,前几年的工作主要是建立世界有胚植物最新科属名录。由于今年以来网站一直在做网络安全等级保护,目前无法公开访问,又因为上海疫情延误了相关工作,也无法确定网站恢复开放时间,但内部使用是没问题的。因此从今年起,我又正式开始在“多识植物百科”上建设植物属名词源内容;长远来看,也有继续做种加词词源内容的计划。刘教授的工作,与我的这一工作完全重合。

  遗憾的是,同样因为上海疫情会耽误快递,短时间内我无法见到这本大作,只能通过“北京号”的上述书讯文章,加上一则作者本人录制的视频宣传材料,大致一窥书中内容。这些有限的了解,让我对这本书的质量评价不高,并在一个专业群里发表了比较激烈的批评意见。

  而在这篇文章中,我希望通过介绍我自己从事这一工作的方法,提醒国内有野心做相同工作的老教授们:植物学名研究不是一项仅靠热情和毅力就能完成的业余工作,它需要大量的相关专业知识,缺一不可。

1. 在解释植物学名之前,需要有最新的植物名录作为基本资料

  从1753年5月1日(也即后世指定的林奈《植物种志》的出版日期)开始,植物分类学界已经发表了数百万的植物学名,光是涉及中国植物的也有几十万,其中大部分已经处理为异名,罕有人用,显然不是每一个学名都有解析的必要。因此,在解释植物学名之前,应该有一个“接受名”清单,以解释清单上的学名为主。

  《解析》一书选择了《中国植物志》作为接受名清单,补充以“近年来发现的新种新记录植物”,在我看来,是缺乏分类学视野的不当做法。从上世纪90年代起,分子系统发育等新型研究手段的应用,已经在植物分类学界掀起了一场“分子支序学革命”,对以《中国植物志》为代表的传统分类系统做了很大革新,有些类群的分类变动堪称颠覆。一点也不夸张地说,《中国植物志》和它的后续修订版本Flora of China所用的分类系统和接受名清单早已过时,不堪应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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杉木(Cunninghamia lanceolata),现已归入柏科(Agnieszka Kwiecień, CC BY-SA 4.0)

  然而,一个颇具中国特色的现象是,植物分类学的这些新进展,在分类学界内部就遭到不少守旧派反对,在学界之外(比如刘教授的专业方向实际上是森林生态学,并不是植物分类学)更是很少有人了解,有的生态学界人士甚至对分类学界“动不动就改学名”公然表示反感。在这种不正常的氛围下,《解析》仍把《中国植物志》中的内容奉为圭臬——比如书中仍把杉木属(Cunninghamia)和水杉属(Metasequoia)归入杉科,全然不顾分子系统发育研究结果表明杉科不能成立,必须并入柏科——也便只能让人产生一种无可奈何之感。

  与此不同,我们多识团队在开始植物学名词源解释工作之前,先花了很大功夫去修订最新植物名录,因为这是一切后续工作的基石。“多识植物百科”网站前几年的建立世界(注意是全世界,而不仅是中国)有胚植物最新科属名录的工作,又是修订最新植物名录的基础。在这个最新科属名录的基础上,中科院北京植物研究所的刘冰博士从去年开始接手中国最新植物名录的修订工作;在这个过程中,我在上海辰山植物园的同事杜诚也作为协助,为刘冰提供了他所整理的近年新发表和新记录的分类群名录。即使有了这么多的铺垫,因为工作量浩大,去年刘冰也只完成了中国被子植物一部分科的名录更新,今年也未必能全部完成。在这样的基石性工作做完之前,我们肯定是不可能开始着手种级学名的词源解析工作的。

2. 在21世纪互联网时代,大型辞书应该以网络数据库为主,纸书为辅

  《解析》一书,据“北京号”书讯文章介绍,是“名副其实的巨著,多达384.7万字,重约2.8公斤”。但是我在看过其中提供的样页之后,似乎明白了这部著作篇幅如此浩大的根本原因。试看其中对刺盾叶秋海棠(Begonia setulosopeltata)一名的解释:

  setulosus = setus ulus osus 多细刚毛的,多细刺毛的,多细芒刺的;setus/saetus 刚毛,刺毛,芒刺;-osus/-osum/-osa 多的,充分的,丰富的,显著发育的,程度高的,特征明显的(形容词词尾);peltatus = peltus atus 盾状的,具盾片的;peltus ← pelte 盾片,小盾片,盾形的;-atus/-atum/-ata 属于,相似,具有,完成(形容词词尾)。

  解释不可谓不详细,但我不免好奇:是不是这本书里面凡是碰到setulosus, -a, -um和peltatus, -a, -um这两个加词,都要这样不厌其烦地解析上一大通,把相同的文字反复Ctrl C和Ctrl V好多遍?如果是这样,那等于说这本384.7万字的巨著里面其实有很多文字是冗余累赘的内容;坦率地说,此前我还从来没见过哪本植物学名词典,是用这种“笨”方法编出来的。

  (顺便说一句:刺盾叶秋海棠的学名,作者按《中国植物志》的记载写成Begonia setuloso-peltata,显然不知道按《国际藻类、菌物和植物命名法规》的规定,种加词中的连字符除了少量情况外,都应该删除。)

  当然,我猜测刘教授采取这样的体例,大概是希望只翻一次书,就能查到一个学名的全部词源信息,而不必来回翻几次。这确实是纸书的缺点,就是交叉查询不太方便。但在21世纪,互联网已经如此发达,基于互联网的数据库完全可以轻松解决交叉查询的问题,而且还能随时更新、查缺纠谬。因此,大型辞书完全应该以网络数据库为主,纸书为辅,甚至不必再出纸书。不客气地说,像《解析》这样的纸质工具书,完全是20世纪的过时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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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识植物百科的Saussurea(风毛菊属学名条目),其中不仅摘录了原始文献中以法文所写的命名理由,而且还有我亲自翻译的中文

  与此不同,我们从一开始就决定把多识植物百科办成一个综合多种数据库、可以方便地交叉查询的网站。多识直接采用了维基百科所使用的MediaWiki软件架构,充分利用了这一软件为百科条目提供的“内部链接”功能。如果能够在这个网站上把所有接受属的学名词源都添加完毕,那么这些内容本身足以为学界提供便捷的资料参考,出不出纸书意义已经不大了。

3. 解释植物学名词源必须具有怀疑精神和考证能力,不能东抄西凑

  《解析》一书的最大问题,是作者本人缺乏对植物学名词源解释的考证意识,恐怕很多内容都不假思索地抄自前人的著作,以致一些早应纠正的错误仍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书中。

  在中文资料中,丁广奇、王学文的《植物学名解释》(科学出版社,1986年)是学界经常参考的一本书,但是很遗憾,其中充斥着作者脑洞大开的臆测。比如银杏属Ginkgo的词源,科技史界已经考证得很清楚,是来自日语“銀杏”一词的音读ギンキョウ(这种音读形式在今天已经很少见)。17世纪末的德国博物学家肯普弗(E. Kaempfer)到日本考察时,获得了记载有银杏等日本植物的日文资料,便在自己的著作《异域采风记》(Amoenitates Exoticae)中记述了这些植物。一说他根据上述音读,将银杏的名称转写为拉丁文的ginkyo. 但在手稿中,肯普弗把这一名称中的字母y误写成了形态类似的g,后来《异域采风记》出版时,排字工不察,便把ginkyo讹写为ginkgo;这一错误后来又被林奈照搬。因此,尽管追根究底,Ginkgo一名还是来自汉语“银杏”一名,但其直接来源,却是日语植物名的讹误或变体形式。但在《植物学名解释》中,丁广奇、王学文毫无出处地臆测Ginkgo来自日语“金果”一词,这一臆说在中国学界流传甚广,《解析》也照录不误,而且还有新发挥,说“金果”是汉语方言,令我作为读者实在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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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解析》作者亲自录制的宣传视频中,银杏属学名Ginkgo的词源解释仍然沿袭了前人的错误

  学术研究的起点是怀疑精神。植物学名词源研究牵涉到包括拉丁语在内的多种外语知识,本非植物学界人士所擅长,更非中国植物学界的一般学者所能胜任,所以对于国人所汇总的这方面资料,本应时时持有怀疑态度。今天是互联网时代,像BHL(Biodiversity Heritage Library,生物多样性遗产图书馆)这样的网站,为大量古旧分类学文献的电子化文档做了详细的目录;只要能通过某种手段克服连通国外某些网站的困难,那么只需动动鼠标,就能轻易查询到许多学名发表的原始文献,获得学名词源准确的第一手解释,从而能对前人的资料加以核对和纠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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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担柴(Colona floribunda)(朱仁斌版权所有)

  以一担柴属(旧属椴[树]科,今属锦葵科)的学名Colona为例。通过Tropicos(由美国密苏里植物园主办)或IPNI(The International Plant Name Index,国际植物名称索引)查到其文献出处后,可以在BHL网站上检索文献名,很容易就能查到马德里皇家植物园图书馆提供的电子化文档,从而知道Colona一名是用于纪念意大利航海家哥伦布(Christopher Columbus, 1451-1506)。哥伦布的这个名字是拉丁文,仅用于书面语;他从家乡热那亚来到西班牙之后,在日常交往中都用西班牙语化的Cristóbal Colón一名,他的后代也都沿用了Colón这个姓氏。但《植物学名解释》却说Colona来自拉丁语colonus(群体)一词,强作解人,令人哭笑不得。我非常怀疑,《解析》也会再次照抄这一臆说,丝毫没有想过它错得离谱。

4. 任何工作都要尽量看齐或超越国际先进水平,低水平重复的事不要做

  《解析》一书还有一个缺点,就是只是孤立地、机械地解释植物的种加词意义,全然不顾命名人为什么要用这个词给这个种命名。比如albus, -a, -um(白色)是植物学名中极为常见的种加词,但是它在藜(Chenopodium album)一名中形容的是叶子背面白,在白木樨草(Reseda alba)一名中形容的是花白,在桑(Morus alba)一名中形容的却是(栽培品种的)果实白,具体所指并不一样。显然,如果能讲明这个加词与植物本身的相关性,那就会比单纯地指出albus是“白”之意能够为读者提供更大、更有用的信息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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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木樨草(Reseda alba)(Krzysztof Ziarnek, CC BY-SA 4.0)

  这正是我们将来开始种名词源解释工作时,希望实现的方向。就我们所知,国际上也没有哪家数据库能够做到这一点。为此我们当然又需要逐一查询每个种的原始发表文献,工作量非常浩大,但我相信,应该不会像《解析》那样,用15年才能完成。

  有一位老师曾经问道,有没有一个全面的拉丁文网站,能提供拉丁文的基本语法、植物命名的最新规则、拉丁文词组发音标注、发音朗读、词组自动判断和矫正、拉丁名翻译以及一个庞大的经考证的数据库。这样的网站,全世界都没有,相对来说比较全面的是密苏里植物园的网站A Grammatical Dictionary of Botanical Latin(植物学拉丁语语法词典),由该植物园的退休植物学家埃克尔(P. M. Eckel)从2010年开始建设,到现在已经编纂了12年多,仍然没有编完。有这样的国际先进水平作为参照,将来如果我们也要做这样的网站,那当然也要争取超越密苏里植物园这个网站,尽可能实现那位老师的要求。

  我在本文最后,还是想呼吁一下:植物学名研究是一项专业工作;术业有专攻,并不是随便哪个植物学工作者空有一腔热血和野心就能胜任的。衷心希望其他有这种野心但不具备相应能力的老教师们能够自觉停止这方面的工作。否则,大量自以为是的研究,会助长学界以为“考证三两个学名的词源不过是一种靠业余爱好就能干好的事”的刻板印象,这对真正严肃从事这项工作的学者会造成很大的负面影响。拜托,拜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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