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书正,1985年生,湖南湘西人,苗族。 在乡村生活、种地、写诗。 独坐古苗河 这里的一滴水,也许就是 阿婆留在人间的眼泪 随便捡起一颗石头 也许就是你曾握在掌心的那一颗 那片沙滩上,流水洗刷的 何止是脚印和光阴 当众生从水中的落日 看到各自的前世 对岸成片的叶子 齐刷刷地黄了 现在,我要指给你看 低处的河床:枯骨寂静 高处的天空:星辰清冷 并没有什么是我想要去征服的了 山脚下的青草、野花和露水,也是我的高度 往上慢慢攀登,每一步都有不同的风景 即使有时往下一瞥,瞧见命运陡峭的深渊 不需要欢呼或流泪了,那起伏的山峦和磅礴的云雾 我了解藏在其中的真相和本来 人到中年,遥望那些曾经拼命想征服的山峰 不过是眼前指尖上的一粒尘土 当我慢慢下山时,身边只会带着白云和清风 在贵州,本来只有二两的量 结果用梵净山做了酒杯 明明已满身风霜 顺手摘下了白云 早没了追风的念头 却在草海的候鸟群中重获翅膀 习惯了这个淡漠的世界 缤纷落叶教我们托付深情 在贵州,我们当掉了月亮这枚银币 请仰阿莎湖做同桌的酒徒 哦,真是一个盛大的时刻 铁轨,房屋,远山,苍穹 光芒一层层递进,一层层推向金色 他说他想到了家乡的老祖母 坐在高高的麦秆上 乡村总有一群调皮的星星 高兴时溜到人间当萤火虫 伤心了跑入荒野做鬼火 更多的时候,它们选择密集地待在天上 让万物都从尘埃中抬起头来 种子丢进土窝,如生命落入子宫 刚出生的婴儿像嫩芽探出小脑袋 少年时,人人都是亭亭玉立的玉米 而立之年是稻谷,饱满芳香,成片起伏 到知天命的年纪,人人都是萝卜 半截黄土没身 一个老人指向秋收后的田野 “我们就是那些稻草,连烧出来的灰 都是一个样” 有时候,从晨雾中回来 里面会装满轻轻呼吸的蔬菜 有时候,去河边或菩萨庙 又会装上香烛和纸钱 更多的时候,挂在木柱子上 和灰尘一起,安详而寂静 最后一次见到篮子 是和祖母的衣物一起 被烧成灰烬 撒进白茫茫的大地 小鸭子已经孵出来了,毛茸茸的 跟着鸭妈妈走进雾气缭绕的草丛 玉米长高了,叶子宽大嫩绿 有风悄悄吹熟果实 河水流淌,哗啦啦的 仿佛从遥远的梦境传来 妈妈从厨房盛一碗热喷喷的白米饭 满月缓缓从山那边爬了上来 有一种凝视需要平静,需要 用尽力气屏住呼吸 仿佛一生就是为了此刻,就是为了 这长久的仰望……哦,月神的光辉 雕刻他的脸,也雕刻屋顶 雕刻马路,也雕刻行人 雕刻远山,也雕刻城市 雕刻异乡,也雕刻故土 雕刻果实,也雕刻坟茔 他无声地仰望,承受雕刻,也承受速朽 像是灰烬,当我再看到她 已走丢了昔日奕奕神采 和健康的身子。她的羸弱、灰暗 看我时的慈祥和胆怯,令我疼痛 八十二岁的人了,如她说的 黄土已快没顶。如今仅剩下的 一丝呼吸,是上天的垂怜 她尽量向人多的地方靠近一些,尽量谦和 只是一到夜晚,她就惶恐 人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寸步不离 像一个孩子。不得已睡下的时候 她躺在床上,攥紧手电 犹记得那个大年初三的夜晚,忽然停电 我们坐在客厅,她房门敞开 一束电筒光一亮一灭,我知道她又害怕了 她太需要依靠一束微弱的光 存活下来 下雪了,父亲带我们三兄妹去堆雪人 他滚着雪球 一圈一圈在院子里绕 雪球越来越大,他的身子 越来越小。我们在雪地上拍手欢跳的声音 渐渐细弱、荒芜 我背井离乡 二妹远嫁他人 三妹离了婚,带一双儿女,身子骨瘦如柴 生活的阵痛从四面八方袭来 深切、沉重。我们各自 在命运里匍匐 把为数不多的水源,再寄托给儿女 直到耗尽 各自艰难苦痛的一生 有时候我在想当年堆雪人的场景 是否真的存在过。是否真的有 三个孩子和一个父亲的欢乐 在大地上跳跃、闪耀 从来没有悲伤 母亲,我又看到了你的小黄帽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它像一座 凸起的小山,在寒风中挺立 时而低下头去帮顾客挑菜,时而转身 拿一个胶袋,装下那刚刚卖掉的生活 大老远地,我停下了脚步 不再像以前一样匆匆跑到你面前 要生活费。时光在走 你的身子苍老了,小黄帽中 渐渐飘出了白发。生活的痛苦 让你再一次驱赶年迈体弱的身躯 连夜走几十里山路来到这里,像一枚钉子 把一生钉在这条脏乱的街道上 母亲,我不敢这么快就走近你 这痛苦,这无奈,这整整一生的 贫苦和低贱。让我想好好地抚摸它、啜饮它 小黄帽在旋转,却始终无法摆脱 这沉重的生活,周围的喧嚣在渐渐消散 我听见你嘴巴的抖动,和战栗的心 寒风正在吹走为数不多的暖意。你攥紧 刚刚换取的毛票,小心、紧张,像抓住了 生活的本质。你的衣服还是十年前的样子 陈旧、灰暗,轻易就能读出 你一生的贫困和挣扎。背篓已经破了 那缺出的豁口,我不能再比喻成生活的嘴巴 因为不规则的烂掉,乃至发霉、腐朽 让我想到的是,一生骨血 化成的灰烬。母亲,再让我退出来 熙熙攘攘的人群再次汹涌 小黄帽继续旋转,它瘦小、狭窄 我有时候甚至想,是不是这顶帽子 替你活在这悲苦的人间,替你 养活我们这一群饥饿的儿女,那一起一伏 一左一右,让我想到你左冲右突的一生 命运是一个封闭的牢笼,你是被困的母兽 从号叫到哀号,从激愤到泪水,到 泪水全无。母亲,你在这十一月的风中 承受生活的屠刀。我站于远处 泪水忽然来了,但我不能让你看见 一条脏乱的街道,把我们串起 母亲,我的心脏贴着你的心脏,我的命运连着 你的命运。我们各在一方,距离在缩短、缩短 那时候鸡刚叫头遍,我假装睡着 你的煤油灯在闪,托出你 巨大的阴影,你尽量轻,像抚摸着 我们的睡眠,直到门 轻轻带上,我睁开的双眼已溢满泪水 多少年来,你就是这样 前一天择菜、洗菜,忙到半夜 天未亮就起来,背菜,赶去县城 日子在你一背篓一背篓的菜中渐渐有了营养 你的青春却在一背篓一背篓的菜中弯了下去 小黄帽在向下、向下,一寸寸矮下去 我从膝下长高,长成少年、青年,高过你 却一生未能抵达,一顶小黄帽的高度 母亲,直到如今,我依然只能仰望 你用一滴滴血汗创造的 伟大山峰。它在湘西,在这条街道上 摇晃,跟着生活忙碌、奔波 一寸寸抬高我仰望的尺度 母亲,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你才能 从一把青菜中退出你的辛劳、痛苦 和廉价的命运。当我走向你的时候 很快,熙熙攘攘的人群 又把我们淹没,只有一顶小黄帽 像某种苦难而伟大的指引,让我能 从这悲苦的人间中,认出我瘦小的母亲 ◎梁书正 选自《芙蓉》2022年第2期 编辑:王傲霏,二审:牛莉,终审:金石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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