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见过的草原,最漂亮的在巴朗山上。它位于四川阿坝州小金县,从成都过了卧龙就到,是去四姑娘山的必经之地。现在据说有隧道了,以前得走非常险的山路。山顶5000多米,但我们停车的垭口4480米。这个高度只要不奔跑不爬坡,我不晕不喘一切正常。巴朗山坡上的草原,严格说应该叫高山草甸。可能人少的缘故,几个同海拔的地方,都没有这里天蓝云白。当时夏天,草不是绿色,青得发了黑。也许是光线的作用吧,没见过这样的草。这些草大都矮小,紧贴地面;它们放低身段,是为了衬托野花。花也不高。草甸花的比例特别大,漫山遍野开着,算不上艳丽却自有风情。格桑花最有名,好几种花都叫这个名字。它们同样不算艳丽,像芙子苗一样朴实。住在小金的日隆镇,现在已改名为四姑娘山镇。倒是直截了当,但一点韵味也没有了。小金又叫懋功,就是长征一四方面军会师的地方。在这里,我住了今生最特别的房子。一个小木屋,孤独地建在达维河中央,以栈桥与南岸相连。客厅有块玻璃,奔腾的河水从脚下流过,水声震耳。我是碰巧遇到,有了这特殊体验。日隆是攀登四姑娘山的出发地。我没有登山的奢望,只在山下转转。路边有片水,水里有枝杈弯曲的枯树,剪影在薄雾里显得倔强。每当在网上看见这些枯树照片,都觉得亲切。水边的草原,在灿烂阳光下非常美丽。比草原更美丽的是盛装藏族少女,她们抱了洁白的羊羔与游人照相。来了一位解放军战士,少女喊着“金珠玛米”把战士围住,欢快地簇拥着他合影。但这里晴空似乎不多,多的是小雨或阴天。在山口穿上宽大厚实的藏袍,我骑马跟着别人列成一队向山脚走。左边是一米深的水沟,右边是两米高的树林,枝叶经常扫在脸上。小路很窄,黏稠的泥浆没过马蹄,就是害怕也无法下地。路上遇到北大山鹰社的学生,他们背着很大的行囊艰难跋涉,里面还有女生。四姑娘山是登山圣地,但冰川不稳沙石松动,其中的夭妹峰攀登难度极大,遇难的事件就特别多。人说去不了阿尔卑斯,就到四姑娘山。我觉得阿尔卑斯太正经太雕琢,像大饭店的门童;四姑娘山则是天真烂漫的乡间少女。天气似雾似雨,看不见四座山峰的动人姿态。附近的草郁郁葱葱,与干旱草地差别极大;它们是鲜绿色,与草甸的青黑不同。带水珠的花朵个头娇小,和栽种的花比它们说不上美艳,但旷野的风雨赋予了自由气息,五颜六色依然楚楚动人。我的心思全在马上,虽然以前骑过但从没有这么久,单程就四个半小时。很怕万一马失前蹄,自己滚一身泥水,但也只能随波逐流。好在这些马都走惯了山路,而且非常温顺。随行的藏族妇女是马的主人,中间小憩妇女们满眼温情抚摸着马,好像爱抚自己的孩子。她们一边把料豆摊在手心喂马,一边喃喃地和马说话,甚至把脸贴在长长的马脸上。这是内心焕发的平等,令人感动。幸亏我不胖,否则看到这些会有负罪的感觉。没有走到真正的山下,回来也已是傍晚。下马我是摔下来的,腰腿早就麻木了。收工的藏女牵马走进了山谷,夜空飘起了动人的藏歌,婉转悠长。回成都是个晚上,草甸突然起了浓雾。因为路实在太险,下面是百米悬崖,负责任的司机叫我们下车步行,他自己开车慢慢走,最终还是停车等雾消散。因此,我在四千米的高山上看到了璀灿的夜空,看到了寒风吹出的满天星斗。久违了,一时间我回到了童年的夜。希拉穆仁草原的名字来自希拉穆仁河。这条河又叫召河,说起来复杂,其实就是它靠着一个活佛夏宫,那夏宫叫什么召,是个喇嘛庙。进这个庙心态轻松,它没有哈达。有次到西藏小寺参观,出来后发现同去五人,就我没哈达。当地朋友说你布施少了。问题是没人说过标准;先进门后投钱,哈达是在门口挂的,喇嘛未卜先知?我想问藏传佛教离尘远世,怎么能根据给钱多少区分来客呢?朋友说我知道你要问啥子,不必问,就是的。希拉穆仁草原在内蒙的达茂旗,虽然属于包头,却离呼和浩特更近,从呼市向北越过大青山两个小时即到。大青山是阴山的一部分,《王若飞在狱中》写过它,有印象,这会算是看见了。山并不高,树和草都不多,岩石裸露,确实是青色的。此山南麓向西不远即为“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敕勒川,没去。同样是草,希拉穆仁与四姑娘山的很不一样。它们不是生机勃勃,而是有气无力。虽季节不同,但温度相似,是湿度差得太多。希拉穆仁草原,没那么丰盈茂盛。虽然登高望远也是一片绿色,细看脚下却稀疏发黄,有些草地已经半沙漠化,牲畜走过腾起一片沙尘。与四姑娘山小心翼翼不同,在这里可以驱马驰骋。对我来说,骑这些马小跑没有问题,可以独自体验天苍苍野茫茫的感觉。结伴的不多,那样很可能落一身土。九月的天气正午尚热,但持缰的手很快被冷风吹透。有个幼儿园老板没骑过马,牧民教她“与马共振”。她的腰身夸张起伏,终于策马走向远方,回来却苦丧着脸,原来得意之下把手机丢了。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哟……这是《敖包相会》。每个蒙古草原都有敖包,希拉穆仁也一样。我曾经以为敖包类似穹庐,看见了才知道是个石块堆,插着树枝挂着哈达。祭敖包就是手拿石块绕着它转圈,顺时针三圈,逆时针三圈,同时许愿。敖包在以前不可替代,除了祭祀还有实际用处。第一是产权标志,敖包之间的连线就是牧场边界;第二是指南针,敖包祭祀台一定朝着正南,在风雪阴雨中指引方向;第三是坐标,游动的牧民说明在哪个敖包的什么方位,别人才能找到他;第四如歌所唱是情人相会的地方,月夜的敖包代表着浪漫与爱情。牧民的蒙古包里挂着成吉思汗,还挂着毛主席像。桌上有他女儿照片,在旗里读高中的女儿是家族骄傲。牧区的账我不会算,如果按时价计算马牛羊驼,他们个个是百万富翁。这家牧民是同伴托朋友介绍的,比“牧家乐”要真实得多。他不穿长袍而着汉装,不骑马而开摩托。他从羊栏抱出一只羊,不声不响几分钟,羊肉就分解在了摊开的羊皮上。他在羊的胸膛割一小口,伸进手拧断心脏血管,那只羊都来不及悲鸣;而我村老李杀羊则捆住蹄子放在案板,用剪刀捅脖子,大张旗鼓的跟杀猪一样。不过这原生态的羊肉我吃不惯,味道不好。西北各地有同一套说辞,他们的羊“吃的中草药,喝的矿泉水,拉的是六味地黄丸”,其实区别不小。他热情发放的奶酪也咽不下,太膻,我们已经习惯吃掺着白糖面粉的奶制品,这最本色的东西只能攥在手里悄悄到外面扔掉。评估半天,晚上还是住到了度假村,那里才有我们熟悉的房间和饭菜,还有蒙古舞和马头琴。真正的草原生活并不惬意。南方的阴冷,北地的温差,没有适应的食物,没有空调和自来水,洗澡甚至洗脚都很难。这些会干扰生活习惯并影响心情。因过度放牧,干旱地区草场已经退化,南边的乌兰察布更加严重,“草库仑”内外有明显差别。人心也不再当然的朴素。有一年在某西藏,篝火旁的弦子让雨冲散,几位藏族美女跟我们到了住处,闲谈到深夜被坚决送走;第二天就听到发生了一些事情,这种事情内陆叫“仙人跳”。虽然这样,草原美丽。白天美丽,草原之夜更美丽。但在希拉穆仁,在阿坝、克孜勒苏和伊犁,在呼伦贝尔和其它地方,我们是在最好的季节去看最好的风景,只有天高云淡碧野鲜花。我没见过必有的大风雪,没见过泥石流和沙尘暴,我所见的是平面的、肤浅的因而也是单调的,它不是一个真实的草原。老垦利东部的这一大片草地,以前叫大汶流草场,现在又成了黄河口湿地。这里及周边的苍茫草滩,多少年养活了军马也丰收了粮食。以前在我心里草原都代表辽远和肥美,现在不是了。故乡的这片草地,比许多草原都要广阔,比许多草原都要丰盈。从上初中,放假我就要到草场边缘干活。坐马车走一天,夜里才到。村里的地不同时间在不同地方,我只记得有四号、五号、新淤地,现在应该改了名字。周边少有人烟,多的是杂草和半人高的苇子。那年去收豆子,看坡的四叔说在这里你骂上半天,也撅不出个人毛来。四叔人称“瘸巴五十”,腿有残疾终身未娶,在这守秋正合适。本来他能吃五保,但他要为侄子挣钱。侄子油田上班想找个油田媳妇,因为穷且工种不好,上门礼物被准丈母娘扔到屋外。当叔的很伤心,也更勤劳更节俭,是全村惟一不点电灯的那户。四叔教我割豆子。豆秸坚硬,割下来非常累,手上扎满了细刺。可这挡不住少年心的驿动。一个月夜,我和同伴决定去偷花生。披荆斩棘走了五六里,在花生地又是快速通过又是匍匐前进,终于拔了一包袱,在狗叫中仓皇逃离。两人坐在草窠,和着新鲜泥土吃满含汁水的花生。不如此对不起刚才的惊心动魄。白天草地燥热而平静,除了人声只有鸟鸣;晚上却热闹,各种虫子努力发言。夜出的大鸟在头顶呼拉拉飞过,到远处才放开粗砺的嗓门。房小人多,我在露天的草堆睡觉。上半夜舒服,临天亮非常冷,身上盖的油布满是水珠。一天半夜下大雨,我俩把马车拖到斜坡钻进车底,迷糊中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车把式捅醒,他要在这里。还是四叔瘸着腿用秫秸个子攒了两个三角窝棚,我们才有安身之地。满是缝隙的窝棚避雨很好,雨水渗进来就直接淌到地上。雨点打到枯叶,发出噼啪或沙沙的响声,闪电亮光钻进来可以照明。我常记起这个特别的雨夜。在草地干活,偶尔会有惊喜。割豆子竟可以用镰刀拍死慌不择路的野兔;有次收工遇到一只黑猪,不知道是谁的,第二天它变成了大伙的午饭。没人找也没人问。后来单干,我家一块地在草场。百里之外种这点玉米并不划算,它体现的是农民的责任。暑假我去锄草,先到孤岛我姑家吃午饭。我姑怕我中暑,给带了人丹十滴水。我最担心的是那辆旧自行车,还有三十多里地呢。路上遇到了成群的黑色小蝴蝶,追着人飞,落满了小道和两边野草,骑车走过留下一条黑印。当西天燃起大片火烧云,我到了黄河边。庄稼地紧靠黄河。很顺利找到四根红柳,我支起蚊帐盖好油布;河滩挖个坑,把坐下的清水捧进小铝锅烧开,吃完饭就躺在干草上,看西边天空演变各种颜色,直到蓝黑。河边风大并无蚊子,倒有点凉。由于累,很快就枕着水声入睡,也没时间害怕。玉米已经比人还高,里面就像蒸笼,穿着衣裳热得喘不上气,脱下来身上就被锋利的叶子拉出道道血痕,汗水一浸更疼。锄地好像不是除草,是比拼人与酷热的意志。我用了一天半把自家和邻居的地锄完,上次是人家干的。现在的黄河口,已经成为了生态旅游区。放牧的没有了,开荒的没有了。杂草少了,到处是大片芦苇和黄蓿菜,各种鸟挂了头牌,拍的照片都起了好听标题,而且名扬全国。五彩美景唤醒了我的从前。我在这里割草锄地收庄稼,摸鱼捉蟹套兔子,偷花生偷西瓜;我也在这里看牧归的马群悠闲而过,望苇海发呆,对夜空伤神……时光把一切都过滤,剩下的全是美好。最重要的是在这里我知道自己需求什么要干什么,而不是别处那些可有可无的景色、食物和感叹。 (摄影 刘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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