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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风物记 （清）涂之尧 万安守御千户所，在福清县平下里，去县百20 余里。洪武十三年，命江夏侯周德兴制置沿海，20 年筑城十六，增设巡检司四十五，分隶诸卫。是时五卫十二所，有镇东卫万安所当要害，海寇出其之中。地极东南，以石为城，小而险固。因其地势西南小东北阔大，形如芦葫。故俗称“芦葫城”，江夏侯所造也。江夏濠州人，字从一，凡海上城池、墩、寨及卫所军士调配，与孤岛人民之内徙，皆所经画，可谓善矣。时万安所有正千户夏麟(昆山人)、副千户许达(江夏人)、百户陈刚(汉州人)、宋英(武宁人)、侯运(定远人)、欧瑶(全椒人)、冯春(定远人)、陈遇(江都人)、张二(祥符人)、陈昂(福清人)、顾铭(扬州人)。又有镇抚李春(章丘人)，百户年久未袭者张丑儿、夏森、李盛，故绝者孙安、陈炜。嘉靖四十三年，以连岁苦倭，沿海设五寨，钦依把总以烽火、南日、浯屿三寨为正兵，小埕、铜山二寨为奇兵。未几，海贼施一本、林凤窃据澎湖。隆庆时，又设浯铜、海坛二游把总。闽中成、弘以前，山寇多而海寇少。正、嘉以后，山寇少而海寇多，故虽建置不一，大率至明季有五寨七游。万安所至崇祯时，又设万安南游把总，至是游、寨益多矣。其把总所属皆有哨、捕、队等头目及兵仗、战舰，隶藉都督府巡海道等官。万安所设旗军千四百九十九名，各给月米俸钞。明季操军五百六十八名，出海军四百四十名，有卫指挥一员掌印，谓之所官。其赋税、狱讼、生童考较，释归县官。惟军伍有事，则所官决之。 福清县本长乐地，唐武则天圣历二年，析置万安县。（唐）玄宗天宝元年改为福唐，朱梁改永昌，石瑭改南台，闽王改福清。沿山自永福里水自清源里，皆会治所也。福清县有文秀乡光贤里，文秀、光贤以唐圣人翁承赞所居而名。其后并入万安乡。按《闽书》光贤里有唐屿，有（在）海中，与草屿接近，今唐屿、草屿俱离万安城七八里，然则万安乡之地矣，以旧县名新城，亦江夏意也。 万安虽有千百户，其后惟涂、侯、可三姓为大。又其语音皆泉州，出城数里则福清语言。凡军户家始惟一人为军，其后子孙多，或有资财，以僮仆一人应军，余则执四业不为军。卫所辖谓之军余，军余与百户互结婚姻，久之，无非甥舅中表。 万安城既以海为地，以山为郭，故刘香、郑芝龙盛时，连樯数万，兵甲曜日，屡攻万安不能一克。凡海地无城郭者，或为海盗所掠，倭变尤惨，而万安独全。王公设险以守其围，信哉。西门城下可泊船只，故巨舰船桅，城上可以牵挽。西门内有方池，周可二百步，通海水潮汐，只此二百余步平地，余皆依山为屋。自西望之，如殿屏屋宇，层层若阶级然。文昌祠在其北，天妃宫在其南，观音阁在其东，惟天妃南向，余皆西向。所治近南平地，西即城隍庙、海潮庵，东向临城，其右元帅庙。诸庙寺惟城隍庙无读书处，余皆之尧所受业之地。又有内堂，在所治西南，佛寺也。四世祖伯龄公所建，有木刻小像祀之，后日高侄以祖像不欲为僧所祀，请祀其家，迁海遂失。且城外三面积石巉岩，每风涛所激，可至城上。有大鱼如山，常浮游水上，其声震天，或时近城，潮水忽汐，人以大絙系之，大木支口，从口中刳其肉，熬脂照夜，亦有作脯者，但不甚美。其皮刀斧不入，刳时，潮至尚活而不能去。海潮庵可望朝之日出，与登州之海潮庵蓬莱阁同，皆日自海底上升，但无海市。每天晴明，海水一望如砺，宽平浩渺，直达天际。海艘出入，近者楼橹歌声可闻，远者如树叶飞蝇。海上诸岛，苍碧如珍玩杂陈。遇大风则波涛兼天，对面言语不能听焉。盖四时朝暮，阴晴变态，各有其妙。乙卯春，随业师沙升统先生自海道入省试，经石牌洋，海中有石二座，前卑后高，千仞壁立，俨若双桅巨舰，又如石牌，故名石牌洋。之尧既遵海而北，较之山上视海，又自不同。明年秋又自省航海回万安，北风大作，半日而至，视去年南风平静，是又一观。戊子（1648年）正月，又自万安海道往琅岐，少时又自福州出五虎门往定海，皆出入大洋。其过石碑洋有诗云:“借问当年徐福事，石帆何处驾风来。”魏武云:东临碣石，以观沦海，盖虚志也，惜不令其一观之也。地既瘠确无多，力耕之作，强半取海自给。幼时见诸父老皆有双船入海网捕，其船有“水艍”“猫舰”“白膀”等名，贫者亦用小艇垂钓，或携粮而去，数日而返。亦有朝出暮归者。如黄瓜、白带、鳗、口之类，皆钓得之。钓艇到岸，高声唱曲，以多为乐。是以冬夜读书，其唱鱼声彻城上，或梦中听之，殊觉盈闻，次早开门，则挈携满道，亲戚持以相饷。近港潮退用小签竹捕佃鱼、虾蠘，以两竹撑网，叉腰前行，谓之挨缉。又于淤泥中蹴取章鱼、石巨之类，及石上琢取小蛎，谓之下江。凡宴客皆度潮后。客座，厨人涤釜以待下江，其味鲜美。之尧曾读书观音阁，早起倚堞望海，家僮携五文钱往城下买蠘，与蠘八枚，仰视城上，再与五枚，仆几不能持，其物力之贱如此。海利网钓而外，又有紫菜滩，其石生大海中，每年七八月烧之，令有声，潮水冲激，至八九月有生狗尾苔，初冬则生紫菜。直至春暮生一种鹿角菜，冬菜嫩味厚，春菜稍劣，就石上搓之，可以成索。石势顶圆，或平大者，可坐数十人。然采菜人多被海浪抱去，故起风则不得采，采者必凿石置橛，以絙系腰，浪来则闭目呼气而过之。菜叶浮水，色紫，长尺余，罗列唐屿、草屿之间。之尧每坐石上观海浪，殊大快乐。姐夫石武夷业此。西门外迤北小山，当海水入澳，澳口上有石塔，坚朴工致，下有庵，曰古龙塔寺。夏时携书登塔，面海而读，倦则偃卧，海气清爽，醒人魂梦。南风微起，波浪不兴，石首鱼千百为群，塔下游不绝，金色可数。月夜，寺前有鱼，脊上肉能放光，平铺水面。有毒鱼大如指顶，左右冲曜若海花片然。之尧曾有诗云:“久客横江一叶归，毒鱼高曜点征衣。”东北一带，山石嶙峋，文昌祠、花音阁、海潮庵皆在其地。明时太平和乐，月夜纵饮浩歌，其海色万状，不罗列胸中。之尧曾有诗云:“海外神仙何处求，此中凤景是瀛洲。”海贼亦时入港，鸣锣鼓刃呐喊，但闭城而已，不之惧也。城下泊艘，城上架炮助之，贼不敢近。城内分为十社:南阳、胜安、厚福、腾凤、周座、中和、福田、河园、文昌正境、文昌胜境。之尧所生在南阳社，近南门，即先大伯东华公所构也。南向过街则业师张玄闻先生屋。之尧六七岁皆先大伯早晚提携入学，往复返，朝暮无间。又有十景，曰:烟台远眺、岩影观音、石洞飞泉、南岭樵歌、茶林春色，松阴过舫、海潮观日、桃屿渔火、塔寺闻涛、龙坛鼓浪。此中美景，学士大夫游人过客，往往登高作赋，临水咏诗，指不胜屈，笔难殚述。西门内池中四时燃灯，水面设轴牵挽来去，各神庙岁为大灯一座，金鼓导送至庙中。三月三日，各境社制为台阁赛神，务极巧丽。诸神庙惟天妃最灵，每户舆出宫，并肩夫腾空而起，回转海上山城，其人不知所以。天妃海神也。明初于应天府仪凤门外建庙祀之，至今犹存。四月朔，父老各著青衣，首戴青绢帽，持鱼楫，唱采莲歌，舁龙首至境庙。端午则舁上龙舟，出海门之外，波浪危险为奇。六月十五作半年。七夕赋诗饮酒。兄之梦有诗云:“可怜七夕为欢短，难得千金买夜长。”然俗颇好佛，谓之小西天。持斋者居半。人死则必荐亡，故中元争作普度。十五夜茶林寺前放焰口，空城而出，数十里内俱来观之。中秋燃塔，儿童砌瓦为之。重九，茶林寺后有观音石，咸登高焉。冬至搓米为圆，端午、重阳皆有角黍，除夜则门前烧柴为火爆。正月朔，少长传拜。妇女从不知入庙、焚香、踏青、游尝、观剧。吉凶大故，则出门步行，不蔽面，但男远望则避之以让行。自贵至贱，自幼至老，从不知有中媾之丑。客至，虽小户未曾见妇人面，及闻声。翁、媳、夫、兄、弟、妇，非大礼不相见，女子出嫁，见兄弟皆隔门。女工惟串网巾，马尾为之而帽者。妇女勤工，无贵贱贫富，皆鸡鸣梳洗，未明即临厨下。山瘠之地，米少价高，皆啗大麦，其性难熟，故须早炊，必三番舂簸，始可去皮，二鼓前，四鼓后，皆闻臼之声。俗好客，过必留，请必丰，其半乾味，其半海鲜，及杀鸡为黍，然后正人亲治厨，不敢以委婢媵，食余则奉养老人，更有余，则存俟再进。妇女从不知沾唇，并不饮酒，若喈酒食，人不齿之。女人难以成婚，婚必六礼，新妇到门日则燕客，三日朝见，先谒拜翁姑，次谒亲长，而已至厨，转焉(乌?)则婿上席，三日执半子之礼。子弟以齿长为先，长者问，起而对。迂之途，肃空揖拱。候其过乃行。祖、父、伯、叔前自称曰:“囝”。奴仆虽数辈，不敢凌主。他人仆见正人皆避道。非子衿不敢朱履方巾。福清人性刚好义，敦情尚气侠，而万安稍驯，然勤俭礼制则一也，大率崇本黜华。人死，凡亲知吊祭，必延望、衿两人赞礼，仪品悉凭家礼，棺式两头大小齐等，用磁灰厚漆，墓多石圹石几石埕，无力则暂停于寝，故构室必深，寝堂或年月不利，皆不得葬。是以迁海之日，在寝者焚毁，在外者暴露也惟此俗最恶，所妙者凡朔望各输白金多寡，交一人掌之，有人称贷，则取其息，谓之孝义会。会内人有丧则与之，不足众增助之。其丧祭事物，会友好之经理，延客酒食，亦会友派办，丧事毕则如数还之。先祖妣之丧，先大人归，惟悌泣尽哀而已，其棺木衣服皆两先伯生时所备，后亦如数取给。如是则丧事虽贫，必无废事，可以尽诚孝焉，此俗美也。然而明世三百年来无一科目，说者谓：地气之余不发科甲。予曰：此堪舆家谬言，非正论也。盖天地之理，盖丰于彼者，必啬乎此弹丸之地，而千百户世世食禄，冠带无穷，尚能发科目手?况海隅学者，见闻疏陋，好学之士寥寥，科甲之无，不亦宜手? 其物产：谷属则有梁、米、蜀(黍?)、黑豆、绿豆、红豆、扁豆、豆荚、大麦、小麦、芥麦之类。蔬属则有葱、韭、薤、蒜、苔菜、芥菜、白菜、萝卜、菠菜、韭菜、苋菜、蒿苣菜、芋、茄、苦瓜、冬瓜、越瓜、黄瓜、西瓜。蕃薯者，万历中闽人得其种于外国。蔓生，头大者数斤，形曲直不一，皮赤肉白，亦有白皮者，生、熟皆可食，又可为酒。面馅其叶，嫩可茹。薯性温益人，福清人藉为半年之粮。海菜则金丝菜(俗名狗尾苔)、紫菜、石花(夏月可煮作冻)、鹿角菜(俗名赤菜)、鸡脚菜。果属则有石榴、倒粘子(如乳倒粘、味酸)、香柑、棘、桃。花属则水桃花、石榴花、鸡冠花、茉花、花、五花、金花、大兰、碎花兰、葵花、胭脂花、水仙花、美人蕉、凤尾竹、桂花、瑞香花、长春花、海棠花。海物麟属则有海鱿(俗名海鳅，大如山)、鲨鱼、双髻鱼、石首鱼、命鱼、乌颊、鲫鱼、鳜鱼、鱼、鲐鱼、鲳鱼、白力、马鲛、比目鱼、海企鱼(俗名鲂鱼)、毒鱼、白爵、飞爵、白带、鳗鱼、规鱼、骰鱼、银鱼、宅鱼、乌鱼、嘉酥、龙虾、虾蛄、乌贼、柔鱼、锁管、石巨、石乳、沙田。介属蜉、、鲎、蚶、赤蛤、白蛤、花蛤、蛤蜊、蟹、小齐等， 螂光、沙虱、江瑶柱、石蛎、车鳌、鱼脚、淡菜(即海夫人)、辣螺、深，寝 晃螺、珠螺、油螺、软螺、牙、乌鲶、口石鳞、石钻。其他不甚美者、无益者，不载；即可载者，亦难悉举，姑志其略。 顺治十八年正月。 上御极，是年九月迁海，人多死亡，其地遂空。先大人之丘墓在焉，悲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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