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81) 再说“石渠郎” 送裴中丞出使 [唐]杨巨源 一清淮甸假朝纲,金印初迎细柳黄。 辞阙天威和雨露,出关春色避风霜。 龙韬何必陈三略,虎旅由来肃万方。 宣谕生灵真重任,回轩应问石渠郎。 在昨天的答疑中,我提到了以“石渠郎”代指“秘书郎”,始见于杨巨源此诗;在唐代,也仅见于杨巨源此诗。今天,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说。 在宋代文献暨诗歌里,“石渠郎”的用例也不多见。我只见到过两例,都是陆游的诗。 (一)《送范西叔赴召》二首其一曰:“天涯流落过重阳,枫叶揺丹已着霜。衰病强陪莲幕客,凄凉又送石渠郎。杜陵雁下悲徂岁,笠泽鱼肥梦故乡。便恐从今长隔阔,旧交新贵例相忘。” 按,“范西叔”是陆游的友人范仲苞,字西叔。《送范西叔赴召》二首其二曰:“欲驾征车劝小留,南山南畔更逢秋。数声过雁催行色,一盏昏灯话别愁。自昔文章关治道,即今台阁要名流。白头尚作书痴在,剩乞朱黄与校雠。”据末句“朱黄”(古代校订书籍时所用的红、黄两色颜料)“校雠”,可知范西叔所“赴”之“召”,当是“召试馆阁”,一旦考试合格,便可进入秘书省任职。 又,宋·魏齐贤、叶棻同辑《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卷二三《贺启·太守》录有范西叔《贺张守启》,其中自述道:“石渠旧事,叹从橐之飘零;铜虎优恩,期望风于彷佛。”亦可见其确曾在秘书省供职。 (二)《广都道中呈季长》曰:“天上石渠郎,能来伴楚狂。风霜朝并辔,灯火夜连床。江水不胜绿,梅花无赖香。剧谈那得住,出处要平章。” 按,“季长”即陆游的友人张縯。宋·陈骙《南宋馆阁录》卷八《官联》下载:“(秘书省)正字,乾道以后三十一人:……张縯字季长,唐安人。木待问榜进士出身。治诗赋。九年(乾道九年)九月除,淳熙元年十一月丁忧。” 范西叔在秘书省担任何种具体职务,《南宋馆阁录》里没有记载。张季长在秘书省里担任过的具体职务,《南宋馆阁录》里只记载了“秘书省正字”一项。“正字”之上,还有“校书郎”,“校书郎”再往上,才是“秘书郎”。如果《南宋馆阁录》对张季长在秘书省的任职情况没有遗漏的话,那么陆游诗里的“石渠郎”有可能不再是对“秘书郎”的专称,而是对秘书省中“秘书郎”以下官职的泛称了。毕竟,用高一些的职位来称呼他人,带有恭维性质,是符合社会交际礼貌的通行做法。 在宋以后的文献暨诗歌里,“石渠郎”的用例也很罕见。我只见过三例。 (三)明·李东阳《柬刘东山司马》二首其二:“才名长带粉闱香,身去东山闲草塘(疑当作'草堂’)。苦节难违天子命,回轩应问石渠郎。有时云外闻天乐,剧欲樽前说故乡。圣代止戈资庙略,一篇《江汉》美宣王。” 按,“刘东山”即明代名臣刘大夏。《明史》卷一八二《刘大夏传》载,弘治十一年(1498)秋,大夏“三疏移疾归,筑草堂东山下,读书其中。越二年,廷臣交荐,起右都御史,总制两广军务……十五年,拜兵部尚书,屡辞乃拜命。既召见,帝曰:'朕数用卿,数引疾何也?’大夏顿首言:'臣老且病,窃见天下民穷财尽,脱有不虞,责在兵部,自度力不办,故辞耳。’” 李东阳此诗,当即作于弘治十三年(1500)刘大夏“起右都御史,总制两广军务”时,或十五年(1502)刘大夏“拜兵部尚书”时。其时,李东阳已经是文渊阁大学士了。诗中“回轩应问石渠郎”,整用杨巨源诗成句,以“石渠郎”自比,则是谦称。 “文渊阁”是明代的国家图书馆,性质与汉代的石渠阁、唐宋时期的秘书省相近。但“文渊阁”虽是国家图书馆,“文渊阁大学士”却只是以此阁命名的“大学士”,与国家图书馆没什么实质性的关联。在李东阳那个时代,“大学士”已经成了事实上的宰相,“文渊阁大学士”管的不是国家图书馆,而是整个国家事务,地位比“秘书郎”可高得多了。 李东阳对杨巨源诗此句的拈用,非常巧妙。巧妙在哪里? 其一,“文渊阁大学士”与“石渠郎”,两者的权力范围与地位等级天差地别,本不可同日而语;但“文渊阁”“石渠阁”,都是国家图书馆,“此阁”同“彼阁”,偷换一下概念,“此阁大学士”也就和“彼阁郎”套上了近乎,可以称兄道弟了。这便是“雅谑”,高级幽默。 其二,李东阳以“文渊阁大学士”之显赫,降尊纡贵,自谦为“石渠郎”,既显现了他“低调做人”的风范,又给足了刘大夏面子。李东阳与刘大夏是老同学,又是同科进士,但李东阳比刘大夏年轻十岁,官也升得快一些,现在是刘大夏的上级领导。这样的措辞,充分表示了自己对学兄、对下级的尊重,十分得体。 这一个案,形式上与上面所引的陆游诗正好相反。但本质上是一致的:用比较低的地位来称呼自己,也是一种社交礼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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