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朱小鹿】第38期真实人物故事
我奶奶以前常说一句话：“人要两头好过，中间吃苦，若是反着来，那就很闹心。”
人生最好的状态，就是年幼时受父母庇护，年轻时好好劳作，年老受子女照顾。
但我姑姑是个例外，她属于一生都很辛苦的人。
年幼时，姑姑就帮着奶奶养家。
她出嫁后，姑父在外地工作，她一个人拉扯孩子。
等姑姑老年，她儿子一家三口生病，表哥肌肉萎缩、表嫂肾炎、小侄女铅中毒。
她唯一的女儿又远嫁，很长时间才回家一次。
我姑姑只读过一年级，几乎不识字，她还要独自带侄女去医院看病。
姑姑遇到很多困难，经常有医生责怪她，问她为什么不带着识字的人一起。
她很想找个识字的人陪她去医院，但她做不到。
姑姑晚年时，又遇上姑父脑梗，离不开人照顾，姑姑哪都不能去。
虽然命运对她有些苛责，姑姑想起来就难过。
但她从不抱怨，而是坦然接受一切，如今也算衣食无忧，家庭和睦。
姑姑是50后，现在已经快70岁。
她出生那会，国家正是积贫积弱的时候，大家的日子都过得很苦。
本来祖父和外祖父家境都非常殷实，有一排房子，几十亩田地。
后来，所有人都吃大锅饭，谁家劳动力多，日子就好过。
爷爷奶奶结婚后，爷爷决定去读书。
奶奶以前是大家闺秀，也识文断字，知道读书的重要性，也同意爷爷去读书。
爷爷去读书后，奶奶曾是大小姐，只会做针线、不会种地，还是只能学着干农活。
姑姑出生后，奶奶无暇照顾她，就把姑姑锁在家里。
以前，房屋都是两扇木门。
姑姑被锁在家里，没有玩的东西，就把手掌放在门缝上。
太阳照过来，她看着红彤彤的手掌，觉得很漂亮。
实在无聊时，姑姑就数屋顶的瓦片。
或者把手伸进老鼠洞，结果被老鼠把手指咬得血淋淋的。
长时间被关在家里，姑姑觉得自己差点变成傻子。
好在她五六岁时，能干活，也懂事，终于可以出门。
收完庄稼的地里，有零星遗落的土豆，还会有些野菜，姑姑就去地里弄点吃的。
在吃不饱饭的年代，姑姑最喜欢下暴雨。
下暴雨时，人影都看不见，眼睛都睁不开。
密密麻麻的雨滴打在身上，刮着风，又疼又冷。
但姑姑管不了那么多。
下暴雨的时候没人跟她竞争，她运气好的话，回家提篮是满的，可以饱餐一顿。
（表姐、奶奶、姑姑）
十七八岁时，姑姑已经是村里有名的干活能手。
插秧、割麦子、捆稻谷等农活，她做得又快又好。
不过因为各种人为因素，她的公分被记得很少，很吃亏。
但姑姑从来不是逆来顺受的人，只要有理，她都要和人争辩。
我父亲插秧有点慢，有坏心眼的人故意把父亲围在中间，让父亲的速度变慢。
姑姑见状，赶紧把自己的插完，去帮我父亲，把欺负我父亲的人围起来。
那人见状，索性扔掉秧苗，不继续插秧。
结果后来算工时，欺负我父亲，被姑姑围起来的人，故意把姑姑的分记少。
姑姑当着很多人的面，说起那天的场景，那人讪讪的，又重新改过来。
出头的果子早遭难，姑姑为家里牺牲过很多。
爷爷工作后，家里的经济状况还是不好。
姑姑才上完一年级，奶奶就不让她继续读书。
姑姑很善良，知道家里四个孩子，就奶奶一个人劳作太累，就同意不读书。
而这个决定，最后让姑姑终生后悔。
有姑姑这个好帮手后，奶奶就轻松很多。
有次，奶奶带着父亲上省城找爷爷，玩了3个月。
奶奶走后，姑姑把家里打整得井井有条。
队里分的活计，她带着弟、妹干完。
分粮食的时候，来回1小时路程。
姑姑白天干活，晚上挑粮食，用5个小时才挑完。
等奶奶回家，想着地里估计荒草丛生，毕竟姑姑也就是个十多岁的孩子。
让奶奶惊诧的是，地里的事情，姑姑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除了干农活是好手，姑姑做家务也很厉害。
家里人的鞋子、衣服都是她做，缝补也是她操劳。
姑姑的手艺很好，针脚细密，我侄女现在衣服破掉都要她补。
姑姑出嫁时已经26岁，在那个年代，算是大龄青年。
她以前在家时，来说媒的人很多。
但姑姑想着爷爷在省城读书，没办法照顾家。
弟、妹们还小，奶奶一个人太辛苦，婚事一直都拖着。
后来，经人介绍，遇到有工作的姑父，相处半年后，她就和姑父订婚。
姑姑结婚时，爷爷、奶奶知道姑姑为家里付出很多，给她准备一些衣柜和床上用品。
但姑姑想着爷爷奶奶也不容易，悄悄给家里留下很多被褥。
（姑父和孙女、外孙）
结婚后，姑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修茅厕。
姑父家在城市，房屋密集，茅坑也是一家连着一家的。
那个年代，很多人家的茅坑只有半人高。
在外面的人老远望去，就知道厕所里是谁。
但大家都这么过，也不觉得别扭。
我家的茅厕有顶棚，盖得不错。
姑姑嫁过去后，实在无法忍受这样半人高的茅厕。
过门第二天，姑姑就硬逼着姑父找砖头，重新修缮茅厕。
以前，我去姑姑家，就觉得很奇怪。
别人家的茅厕都是矮矮的土墙，为啥她家的修那么好，后来我才明白，这是尊严问题。
姑父是工人，在外地工作，结婚没多久，姑父就离开家去外地上班。
作为婆家最小的媳妇，姑姑上面还有三个嫂嫂，另外还有公婆要照顾。
大家都想着，姑姑的日子不知道过得有多惨。
但姑姑没给别人看笑话的机会。
分家后，姑姑的公婆规定，每家一个月要给老人2块钱生活费。
一开始，姑姑的公婆以为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给不起。
但姑姑每个月都是最先给钱的人。
每次姑父带钱回家，她就把要给老人的钱留下，剩余的钱再做打算。
姑姑特别孝顺。
虽然她的公婆不是很待见她，但她一直都悄悄尽孝，从来不曾对姑父提起。
有钱的时候，她一次买20个饼，趁着没人时送到公婆的房间。
没钱的时候，她就一个一个买，存10个再送过去。
姑姑的公公常年要吃感冒药“克感敏”，2分钱一粒。
当时很贵，姑姑隔三差五就买给她公公吃。
有年，姑姑的婆婆生病，病得很厉害，眼睛都看不见。
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儿子们都不太愿意出钱给老人看病。
姑父有个哥哥很有钱，也不愿意出钱。
姑父作为小儿子，他父母对他没有啥偏爱，反而是各种偏向哥哥们。
姑父也不是很想管这件事。
姑姑就劝姑父把老人送到省城去看病，还说过好几次。
后来，姑父只能花钱买机票，带着老人去省城看病。
事后，姑姑的婆婆很感激她，说全靠姑姑她才能坐飞机，还把病治好。
后来，姑父对我爷爷奶奶非常好。
表姐就说：“父亲不在家时，母亲一直尽心尽力照顾爷爷奶奶。
换位思考，父亲自然对外公外婆也好。”
姑父下岗后，姑姑开始学着做生意。
凌晨四五点，她骑着小三轮车去市场拿菜，回来天刚好亮，就出摊。
表哥表姐上学时，她就做好早点，晚点再出摊。
姑姑中午要回家做饭，还要喂猪，只能请人帮她看着摊子。
但姑姑说，那人把菜卖掉后偷偷私吞钱。
姑姑从不声张，因为没有别的解决办法。
最难的是下大雨的天气，穿雨衣也无济于事。
姑姑还没到菜市场，衣服就湿透。
她去集市拿完菜，再到街上卖，等中午回家时，衣服又被风吹干。
最忙的时候，晚上别人都睡着了，她还得砍猪草，洗衣服。
几家人住一个院子，她怕吵到别人，做事都轻手轻脚。
1994年左右，姑姑养了三头大猪，再加上卖菜的钱，挣到三千多块钱。
姑父和表哥表姐想买彩电，姑不答应，她要修房子。
她家当时住的房子一下雨就淹水。
夏天雨季来临，姑姑一家人大半夜还得起来舀水，否则锅碗瓢盆都会飘起来。
姑姑家当时有一台录音机，价值400多块，算是奢侈品。
虽然买彩电很风光，但姑姑觉得，盖房子才是刚需。
姑姑坚持盖房子，一直不松口。
最后，村里其他人家都住土房子的时候，姑姑家第一个盖砖房。
（姑姑家的年夜饭）
盖房子之前，她家地基旁边都是庄稼地，没人盖房子。
但姑姑家的地在中间，她要先买条路。
姑父觉得不用这么麻烦，大家都在走。
但姑姑坚持先买好路，再修房子。
否则以后别人也修起来，她家没路可走。
后来，3500块，换来一条一米宽，20多米长的路。
别人都说她傻，90年代，3500块算是一笔巨款，地不值钱，但姑姑说值得。
后来，卖地的那家人说，“以前没钱，现在给我十倍的钱，那地我也不卖。”
姑姑家修房子，资金不够，只修一层。
但她把地基打得很扎实，计划着以后再往上修。
有年，姑姑从省城回家，突然就跟姑父说，她要接着修房子。
姑父当时被返聘去建筑公司上班，很少回家。
听完姑姑的想法，姑父觉得姑姑莫名其妙，好端端的又想着修房子。
姑父很忙，又抽不出时间帮忙。
姑姑看出苗头不对，如今大家生活变好，都在修房子。
村里地势狭窄，大家的房子紧挨着，她家的房子正好夹在中间。
如果姑姑家不赶紧修房子，以后别人的房子修起来，她家再修，材料就很难运进来，要多花很多钱。
姑姑说得有道理，只能按照她的意见办。
修房子时，姑姑非常大方。
按照村里规矩，谁家修房子，中午都要给工人一顿饭吃。
至于吃什么，全凭良心。
每天，姑姑带着表嫂去市场买很好的肉，别人说她好舍得，不把钱当钱。
但姑姑觉得要大气点，工人才会好好做事，比什么都值。
开始，姑姑煮米线时，让大家自己加肉。
有的工人脸皮薄，吃米线时不好意思放太多肉沫，有人心厚，又浪费很多肉。
姑姑看在眼里，第二天自己把肉分均匀，谁碗里的肉都差不多。
后来，我去姑姑家时，发现她家房子比别人家早修好好几年，多收好几年房租。
姑姑家每次修房子时，我父亲都去帮着忙活。
（姑姑出嫁前居住的村子）
买材料或者算账，姑姑非常信任我父亲。
她一直说，让我父亲该花的钱就花，千万别自己吃亏。
以前，我家条件不好，我在城里读书，花费很高，父母经常跟姑姑家借钱。
因为姑姑家修房子时，父亲帮忙一个多月，姑姑非得说我家欠她的1000块钱已经还清。
姑父很好，姑姑对我家很照顾，他都知道，但他从来不会多说什么。
小时候，姑姑家经常称猪肉炼油，油渣就给我家。
我母亲看油渣里还有很多油，就说姑姑家怎么这么“不会过日子”。
父亲白了母亲一眼说：“人家是照顾你”。
我一直很佩服姑姑。
她没啥文化，但婆家、娘家的关系处理得非常好，遇到狠人，斗不过时，也能忍。
表哥读书时，遇到不会的作业，就去找他三伯。
可他三伯母是个厉害角色，和王熙凤差不多。
她怕表哥读书厉害，赶超她家的孩子，不仅不让三伯教，还把表哥的脸掐得都是血印。
姑姑看着很心疼，但她从来没去问过一句。
姑姑知道，对方是阴险歹毒之辈。
农村很多茅坑，如果人家起歹心，哪天随便一推，孩子失足跌落淹死，那才是没地哭。
说起往事，姑姑说自己吃过很多亏，受过很多气。
但她想得长远，觉得眼下的难事都不算啥。
姑姑的人生，从能干活起，就没享过福。
我表哥小时候调皮捣蛋，差点就成《古惑仔》里的一员。
表哥好不容易工作赚钱，却在25岁时被查出进行性肌营养不良，不能做重活。
结婚后，表嫂身体不好，需要常年服药。
医生告诉姑姑，表嫂有严重的肾炎，也不能做重活。
否则，表嫂干活挣的钱，还不够医药费。
侄女一出生经常生病，一岁多时，每周都进医院。
后来，侄女被查出铅中毒，姑姑经常带着侄女到省城看病。
姑姑带侄女看病时，她不会写字。
医生很忙，遇到态度不好的医生，就会训斥她。
姑姑很难受，跑到河边放声大哭，哭完继续带着侄女看病。
姑姑只有两个孩子，表姐远嫁，几年才能见一面。
表哥又是这个样子，人生真是过不完的坎。
姑父退休后，又患有脑梗，基本都是姑姑在照顾。
姑姑身体也不好，她风湿严重，腿经常疼。
可就算她身体不舒服，每天还是要操心一家老小的生活。
（姑姑现在生活的城市）
如今，姑姑60多岁，仍然还在忙碌。
她总是感叹自己这辈子命很苦。
幼时，她没有童年，老年该颐养天年，却还是家里的主心骨，还要撑着。
但姑姑很想得开。
现在，她家里条件也可以，将就着过。
她说，觉得难受的时候，想想过得比自己还不如的人，就能释怀。
对我来说，我最佩服姑姑的一点，是她遭遇过太多的挫折和不公，却从未想过放弃。
她不抱怨生活，只希望自己的亲人过得好。
有些家庭，出嫁的姑子搅和兄弟姐妹的家务事，吵得鸡飞狗跳。
姑姑从来不会，她永远都替我母亲说话。
我们还小的时候，父亲想外出打工。
姑姑不让，她说：“你走了，妻儿会备受欺负，很受罪。”
我弟弟10岁因意外去世，我父母悲痛欲绝。
姑姑就不做生意，拉着我母亲去公园玩，开导她。
每隔一个月，她就会买着很多肉，以及各种菜，来我家看我父母。
至亲之间，很多人为了一丁点利益吵得不可开交，有人甚至打得头破血流。
姑姑和我父亲却总是念着对方的好。
姑姑每次只说我父亲帮她的事，不提她对我家帮助。
姑姑对别人的好，她都写在沙滩上，浪一来，就没了。
但别人对自己的好，她都刻在石头上，总是提醒着自己要感恩。
（姑姑最喜欢去听戏的公园）
有人说，农村姑娘容易当扶弟魔。
其实不全是，有的姐弟感情很好，就像我姑姑和我父亲一样。
2017年，我家修房子时，姑姑在外地，她家的钱放在我家，姑姑说要多少自己拿。
爷爷过世时，她也跟我父亲说，钱不够，你自己拿着用。
对我和妹妹，姑姑一直把我们当亲生女儿对待。
我去年捅大篓子，是迫不得已，也是自己糊涂。
一开始，我不敢说，后来不得已告诉父母，要20多万才能填补好。
有的亲戚说，让我父母别管我，我是成年人，让我自生自灭。
但是姑姑很好，她虽然痛心疾首，还是跟我父亲说，让我父亲拉我一把。
否则，我的人生就完了。
最后，姑姑借给我5万，她说，如果不是姑父生病，她还会多借一点。
之前，我家修房子，我妹买房，都跟姑姑家借钱。
算上借给我的钱，快20万。
她没担心说我们还不起，而是想着我们是她的亲人，她得拉我们一把。
当然，我家对姑姑家也尽心尽力。
人都是相互的，你来我往，情义才能维持下去。
回顾姑姑的一生，她真的是有很多的不幸。
幼年时，她为了帮原生家庭，放弃读书的机会。
以前比她学习差的人，现在都有体面工作，她只能卖苦力。
把孩子抚养成人后，一个远嫁靠不上，一个残疾要她养着。
等她晚年，丈夫又病重要她照顾。
五十多年的时间里，她都没闲着，想着过去难过的时候，姑姑也会想好的一面。
姑父对她不错；表嫂很有孝心。
她带侄女去昆明看病，几个月里都住在我爷爷奶奶家，可以省一大笔开销。
她说，人生，雷霆雨露都是命运的赏赐，如果只想自己有多不幸，那日子就没法过下去。
不如意的时候，想想生命里美好的一面，心里有光的人，终能走出泥潭，见到彩虹。
口述：宥萱
编辑：朱小鹿&欣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