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永徽八年十月十日 天气逐日寒冷，众和尚忙碌七八天，从山下将玉米收回寺里，精疲力尽。 次日，水月和尚升座，开口便曰： “尔等和尚，可曾体悟出劳作艰辛？” 众曰：“深感不易。” 和尚曰：“此乃微苦！吾出身贫寒，略识文字，便随父母耕地放牛，勉强糊口，虽无大乐，如沐春风。十一二岁，父病山倾，无钱医治，撒手人寰，肝肠寸断，慈颜难还，唯于梦中，唤儿乳名，声声含情，字字泣血，俄尔清醒，泪湿枕巾。孤儿寡母，身单力薄，晨起暮归，苦苦熬煎，风刀霜剑，饥寒交迫。母怜儿苦，改嫁老夫，衣食虽丰，受尽委屈。夫有大婆，凶恶跋扈，日日欺凌，夜夜胆寒。夫有恶女，体态肥圆，刁蛮任性，盛气凌人。如是三载，母复怀孕，生一小弟，乖巧可人，时日逐好，渐入佳境。又过三载，恶女嫁人，老爷西归，唯吾独尊，家财万贯，锦衣玉食，脾性渐长，贪欲日深，妻子贤淑，美妾成双，夜夜笙歌，日日赌坊，一掷千金，心神迷茫。忽倏一日，勾连官司，家财散尽，妻妾流亡，吾配边关，母忧而亡，小弟无依，乞食四方。戍边苦寒，铁律如钢，众生相残，血流汪洋，皓首将帅，青葱少年，谁无儿女，谁无爹娘，子盼父归，父盼子长，殷殷少妇，孤枕难熬，回望家乡，白浪茫茫！ 汝等和尚细听，青春易逝，苦乐无常，荣华富贵无非大梦，缠缠绵绵譬如朝露，曲终人散一场梦，繁华落尽终须空，修行只争朝夕，莫待临命终时，颠颠倒倒，不知归往何处！倘若转世做了人，还有一线生机，若是旁生别处，不闻佛名，难见佛法，生生死死，永无出期，满腹悲苦，与谁诉说？” 水月和尚讲毕，众皆以为然。 一日下山，又遇颠和尚。 问吾：“老秃驴传汝何法耳？” 吾曰：“观法是苦，观法无常，勇猛精进，早脱苦海！” 颠和尚曰：“法无苦乐，法无无常，精进什么？苦海在何？心若不耽，一切是佛！休听和尚胡言！” 吾归，说与水月和尚，和尚不语。 吾曰：“颠和尚若何？” 水月和尚曰：“了生脱死矣！” “所言对否？” 水月和尚曰：“对开悟者是佛，对未吾者是魔！” 吾曰：“既是高僧，何不在寺里供养？” 水月和尚曰：“因为是魔！” 吾曰：“师父言下，百余僧众无一入门者乎？” 水月和尚不语，掉头而去。  永徽九年春月。 水月和尚带吾去山下应事，归途，遇一老尼带两弟子，其一玉莲。 玉莲见吾，欣然而来，对和尚施礼。 和尚不睬，命吾速行。 玉莲曰：“吾常听经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吾虽女身，已入佛门，和尚为何避之如洪水猛兽？” 水月凛然曰：“既是空，何故粘连？” 玉莲曰：“既是空，何故不能粘连？” 水月和尚曰：“阿弥陀佛！世间万法，因缘合和而生，缘来则有，缘散则无，当体本空，是为色空；因本空耳，故能生万法，是为空色。故执之无义，求之无趣，徒生烦恼耳！虽是空性，不昧因果，幻因结幻果矣！如梦中人，见欢喜人，必欲趋之，种种愉悦，油然而生，悲欢离合，宛然如真，一旦醒来，一切成空。如是久久成习，形成种子，植于心田，一旦机缘成熟，业风吹拂，必然开花结果，祸福临身，苦乐自受矣！由苦生恨，由乐生爱，如是往复，因果流转，沉沦六道，永无宁日矣！” 玉莲闻言，双手合十，黯然曰：“理确如此，心下洞然！可面对虚空，情不自禁，种种欢喜，油然而生！求大师开示。” 和尚曰：“汝爱虚空什么？” 玉莲含羞答：“吾爱虚空，仪表端然，言语柔美” 和尚曰：“汝自长安来，吾闻长安街头，有一老丐，相貌奇丑，满头癞痢，脓血遍体，屎尿横流，具金玉歌喉，可唱天籁之音，言语柔美，胜于虚空，汝可爱否？” 玉莲曰：“不也！汝爱虚空仪容。” 和尚曰：“今将虚空皮囊剥下，穿与此人，仪表端然，音色迷人，胜于虚空，汝可爱乎？” 玉莲：“不也，吾爱虚空本人。” 和尚：“今将老丐皮囊剥下，穿与虚空，满头癞痢，脓血交流，正是本人，汝可爱乎？” 玉莲曰：“不也，吾爱虚空所有。” 和尚曰：“世事无常，岁月迁流，人生百年，逝如白驹，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终有一日，虚空老矣，病如老丐，屎尿横流，如此形色，何堪拥有？纵使年轻，徒有其表，剥去皮壳，遍体脓血，眼泌黄白，鼻流清涕，耳有耳屎，肚装粪尿，浑身毛孔，臭汗常流，三月不洗，腥臊难闻。一缕青烟，挫骨扬灰，四大分离，空空如也！色即本空，何来虚空？贪恋一场，如在梦中，悲欢离合，转头成空！如此情色，何堪拥有？” 玉莲闻说，幡然醒悟，礼拜和尚，欢喜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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