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杂篇《则阳》 【题解】 全篇可以分成两大部分,第一部分写了十个小故事,集中通过运用讲故事或寓言的形式来说明道无处不在、道法自然、无为而治等主张。第二部分讨论了宇宙万物的基本规律,宇宙的起源和对外在事物的主体认识。全篇共分作十二个小段,分别注释、白话翻译和赏析。 一 【原文1-1】 则阳游于楚(1),夷节言之于王(2),王未之见,夷节归(3)。彭阳见王果曰(4):“夫子何不谭我于王(5)?”王果曰:“我不若公阅休(6)。” 彭阳曰:“公阅休奚为者邪?”曰:“冬则擉鳖于江(7),夏则休乎山樊(8)。有过而问者,曰:'此予宅也。’夫夷节已不能,而况我乎!吾又不若夷节。夫夷节之为人也,无德而有知,不自许(9),以之神其交(10),固颠冥乎富贵之地(11),非相助以德,相助消也(12)。夫冻者假衣于春(13),暍者反冬乎冷风(14)。夫楚王之为人也,形尊而严;其于罪也(15),无赦如虎;非夫佞人正德(16),其孰能桡焉(17)! “故圣人其穷也(18),使家人忘其贫,其达也使王公忘爵禄而化卑(19)。其于物也(20),与之为娱矣;其于人也,乐物之通而保己焉;故或不言而饮人以和(21),与人并立而使人化,父子之宜,彼其乎归居(22),而一閒其所施。其于人心者若是其远也。故曰待公阅休。” 【注释】 (1)则阳:姓彭,名阳,字则阳,鲁国人。以下称彭阳。 (2)夷节:姓夷,名节,楚国大臣。 言:引荐。 王:即楚文王。 (3)归:通“愧”。惭愧。(4)王果:人名,楚国贤人。 (5)谭:通“谈”。这里含有推荐的意思。 (5)公阅休:人名,楚国隐士。(7)擉(chuō):刺。“戳”的异体字。 (8)山樊:山旁。(9)自许:自己称许自己;自夸。 (10)神:指智慧。(11)固:久。 颠冥:迷惑,沉湎。 (12)消:损消;削弱。(13) 假:借助。(14)暍(yē):中暑。冬:冷;凉。 (15)罪:过失;错误。(16)佞人:善于花言巧语,阿谀奉承的人。 (17)桡(ráo):通“挠”,弯曲;屈弱,削弱;屈服。 (18)穷:不得志。(19)化卑:化为卑谦。 (20)物:社会环境;他人。(21)饮人以和:使人感觉到自在,享受和乐。 (22)彼:彼此。 其乎:语助词。 归居:返回自己的位置。即各就其位。 【译文】 则阳出游到楚国,请夷节向楚王推荐他,楚王没有接见他,夷节感到惭愧。则阳去拜见王果,说:“先生怎么不在楚王面前推荐我呢?”王果说:“我推荐你不如公阅休的推荐有作用。” 则阳问:“公阅休是干什么的人呢?”王果说:“他冬天到江河里刺鳖,夏天到山脚下憩息。有人经过而问他,他就指着那山说:'这就是我的住宅。’夷节尚且不能做到,何况是我呢?我哪比不上夷节啊。夷节的为人,虽不注重道德修养却有智慧,不以有德之人自夸,只凭着他的智慧跟人交往,一直沉迷于同富贵人家交往;他当然不能帮助人家提高德性,只会使得同他交往的人的德性更其削弱。受冻的人盼着温暖的春天,中暑的人反而希求的是凉爽的冷风。至于楚王的为人,则总是显得尊贵而威严。他对于有过失的人,是像老虎对猎物一样,决不宽恕的;若不是善于花言巧语,阿谀奉承的人或端正德行的人,谁能够使他改变主意! “所以,圣人即使不得志也不会让家里人因此感到是种缺陷,得志时则能够促使王公贵族忘却爵禄而变得谦卑起来。他对于社会环境,与之和谐欢娱;对于别人,乐于与他人沟通而又能保持自己的自然本性;因此,有时候不用说话却能使人感觉到自在,享受和乐,跟人在一块儿就能使人受到感化,就像父亲和儿子一样相处得宜,彼此各就其位,好像在他们之间做了点什么工作似的。圣人对于人心的了解和感化,就是如此远远地超出常人啊!所以我说,你要靠公阅休来推荐你。” 【赏析】 第一段,以对比的手法描述了两不同的人物,两种不同的处事观。一是以夷节为代表,不注重道德修养却有智慧,只凭着他的智慧跟人交往,且一直沉迷于同富贵人家交往;像他这样的人不但不能帮助别人提高德性,只会使得同他交往的人的德性更其削弱。二是以公阅休为代表,隐居山林,潜心学道,修身养性,不为名利所困扰,具有圣人的处事观。他与人相处时会有一种无形的感化力。即能够使人在耳濡目染之下就能发生质的变化。 细读这则小故事,可品出很多味道。 则阳这个人,为能晋见楚王这位暴君,求夷节向楚王推荐他未成,又求王果再去向楚王推荐他。王果这一有道之人,一眼就看穿了则阳的追名逐利无道小人的面目。王果是不会为他作出无道之事,所以,不但未答应他的请求,还转弯抹角、不动声色地通过两种不同的人物,两种不同的处事观的对比,对他进行了劝导。同时,庄子也是借此劝导世人不要像夷节那样为人处事,要像公阅休那样做一个有道之人。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一语惊醒梦中人”这话虽有夸张或取悦于人之嫌,但其中所含的道理却是深刻的。当一个人在迷茫之时,经圣人指点后会茅塞顿开,这就说明了圣人的感召力及其作用。可不知则阳听了王果的劝导后是否有所醒悟。 在《庄子》文中,对于得道之人,时称至人或神人、圣人,其皆指道家超凡脱俗,达到无我境界的人。此文,庄子就把有道之人,称为圣人。 在《庄子·刻意》一文中,对圣人是这样描述的:“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导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 庄子在《刻意》篇中列举了六种不同类型、不同追求的人。第一种:山谷之士;第二种:平世之士;第三种:朝廷之士;第四种:江湖之士;第五种:道引之士;第六种:澹然无极之士。其中,山谷之士、平世之士、朝廷之士、江湖之士、道引之士,都只是形体上的修炼而忽视了精神上的修炼,唯有澹然无极之士,才是真正的修身养性,才能真正地领略大道之人。 但有时也将社会上存在的挂圣贤之名谋一已之利,欺世盗名的伪君子称作圣人。如《老子》第十九章:“绝圣弃智,民利百倍””《庄子·胠箧》中也指出“绝圣弃智,大盗乃止”。其实所讲的“绝圣弃知”中的“圣”,指的就是这类人。 【原文1-2】 圣人达绸缪(1),周尽一体矣(2),而不知其然,性也(3)。复命摇作而以天为师(4),人则从而命之也(5)。忧乎知而所行恒无几时,其有止也若之何! 生而美者,人与之鑑(6),不告则不知其美于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可喜也终无已(7);人之好之亦无已,性也。圣人之爱人也,人与之名,不告则不知其爱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爱人也终无已,人之安之亦无已,性也。 【注释】 (1)达:本义为通达无阻;引申有通晓、明白等义。绸缪(móu):深奥。 (2)周尽一体:指道遍及万物,与物混同一体。周:遍及。尽:达到极端。 (3)性:自然本性。(4)复命:即静。《老子·十六章》中有“静曰复命”的说法。也可视为“无为”。摇作:即动。与“复命”相对应。也可视为“有为”。以天为师:按自然规律办事。天:天道。指自然规律。 (5)命:命名。(6)鉴:鉴定。(7)已:停止。 【译文】 圣人通达道的深奥,道遍及万物,与物混同一体,却并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这是道的自然本性。无为或有为都以天道为师,人们才愿意跟随他称他为圣人。若忧心自己的智慧因而行动不能长久地坚持下去,使行动有所中止又将会怎样呢! 长得漂亮的人,是他人给他鉴定,别人不告诉他,他也不会知道自己漂亮。他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有听见,他内心的喜悦就不会有所终止,人们对他的好感也不会有所中止,这就是人的自然本性。同样地,圣人施爱于众人,是众人给予了他圣人的称号,如果人们不称他圣人,他就不觉得自己在对众人施爱,他的表现就好像知道自己是爱众人,又好像不知道,好像听说了,又好像没听说,并且因此他爱众人不会终止,众人对他的喜爱也不会终止:这都是出于人的自然本性。 【赏析】 这一段的中心是在说明“道法自然”的哲学思想。 开头第一句“圣人达绸缪,周尽一体矣,而不知其然,性也”是写圣人对道自然本性的认识。即圣人通达道的深奥。道的深奥在于遍及万物,与物混同一体,而人却并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这是道的自然本性。《知北游》中有一段东郭子与庄子对话:“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随后又说“汝唯莫必,无乎逃物。至道若是,大言亦然。周、遍、咸三者,异名同实,其指一也。”庄子在这里生动地说明了道存在于万物之中,由此可见,“周尽一体”即是对庄子以上所述的缩略语。 庄子在说明了道的自然本性后,下面就又指出,圣人的为与不为都以天道为师。即一切出于自然,不是刻意而为之,且对自己的行为“不知其然”。 第二节,是以一个人是否长得漂亮,和圣人是否施爱于众人,无论自己是否知道还是别人怎么说都毫不在乎,都坦然处之的行为为例,进一步说明他们的行为都是自然而为之。这即是人的自然本性的表现,也是道的自然本性。 【原文1—3】 旧国旧都(1),望之畅然;虽使丘陵草木之缗(2),入之者十九(3),犹之畅然。况见见闻闻者也(4),以十仞之台县众閒者也(5)! 冉相氏得其环中以随成(6),与物无终无始,无几无时(7)。日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8),阖尝舍之!夫师天而不得师天(9),与物皆殉,其以为事也若之何?夫圣人未始有天,未始有人,未始有始,未始有物,与也偕行而不替(10),所行之备而不洫(11),其合之也若之何?汤得其司御门尹登恒为之傅之(12),从师而不囿(13);得其随成,为之司其名(14);之名嬴法,得其两见(15)。仲尼之尽虑(16),为之傅之。容成氏曰(17):“除日无岁,无内无外。” 【注释】 (1)旧国旧都:祖国与家乡。(2)缗(mín):本义:钓鱼绳。引申义:茂盛。 (3)入:指遮蔽部分。(4)见见闻闻:即看到曾经看过的,听到曾经听过的。谓接触熟悉的事物。(5)县:通“悬”;形容高耸、陡峭。閒:同“间”。 (6)冉相氏:是燧人氏时代传说中的一位领袖。 环中:圆心。泛指事物的中心。随成:顺其自然而成。 (7)无几无时:无时无刻。(8)一:指“道”。(9)师天:效法天道。 (10)替:本义:废弃。引申义:停止。(11)洫xù:迷惑。 (12)司御门尹:守城门的官名。登恒:人名。傅:负责教导或传授技艺的人。即指师傅、老师。(13)囿:局限,限制。 (14)之:代指商汤与登恒做法。(15)得其两见:指君臣、师徒能各得其所、各安其分。 (16)尽虑:指《易经系辞》子曰:“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意为弃绝思虑 (17)容成氏:传说黄帝时期造历的人。 【译文】 祖国与家乡,看到她就会心情舒畅;即使它上面草木丛生,绝大部分都被埋没了,心里仍十分欣喜。更何况接触到熟悉的事物。它就像是数丈丰碑一样耸立于人间! 冉相氏始终处于事物的中心顺其自然而成,同外物的变化而变化而没有终始,无时无刻。天天随外物而变化,永远不会变的是道,什么时候都不曾离开过道!如果心里想效法天道却始终做不到天道,结果自己跟外物一道葬送掉。对于所修的事业又能够怎么样呢?圣人心目中从不曾有过天,从不曾有过人,从不曾有过开始,从不曾有过外物,随世道一块儿同行而不停止,所有行动都很完备因而也不会迷惑。所有行动都合于天道又将是怎么样的呢!商汤启用他的守城门的官员登恒做他的师傅,而他随从师傅学习却从不拘泥于所学;对于登恒为他的安排的事情,都能够顺其自然而成。为商汤与登恒做法安排一个名称,叫嬴法,因而君臣、师徒能各得其所、各安其分。这就是仲尼说的弃绝思虑,而为人师。容成氏说:“摒除了日就不会有年,忘掉了自己就能忘掉外界的事物。” 【赏析】 这一段仍是在讲“道法自然”的问题。但与上段所不同的是这一段更深入了一步。即主要是讲述如何做才可称为“道法自然”。从其讲述的内容看,可归纳为:始终把握道的原则,做到物我两忘,一切顺其自然。 这一段的核心在第二节。第二节的结构层次或者说思路是这样的,首先引用冉相氏的行为,说明只有“得其环中”即把握道的原则,一切随事物的变化而变化,一切顺其自然才能办成事,办好事。接下来,根据冉相氏的行为,引发出议论,集中说明,事物无论如何变化都离不开道,道是永远不会变的。为什么有的人心里想效法天道却始终做不到天道,关键在于是否做到了“物我两忘”。随后,又引用商汤与登恒由于正确处教与学关系,而有了“得其两见”效果。从而进一步说明一切顺其自然才能办成事,办好事的道理。最后又用容成氏话作为这一段的结论。思路理清后,文中所要讲的道理,或者说它的中心思想也就清楚了。 【原文1—4】 魏莹与田侯牟约(1),田侯牟背之。魏莹怒,将使人刺之。犀首闻而耻之曰(2):“君为万乘之君也(3),而以匹夫从仇(4)!衍请受甲二十万(5),为君攻之,虏其人民,系其牛马,使其君内热发于背。然后拔其国(6)。忌也出走(7),然后抶其背(8),折其脊。” 季子闻而耻之曰(9):“筑十仞之城,城者既十仞矣,则又坏之,此胥靡之所苦也(10)。今兵不起七年矣,此王之基也。衍乱人(11),不可听也。” 华子闻而丑之曰(12):“善言伐齐者,乱人也;善言勿伐者,亦乱人也;谓伐之与不伐乱人也者,又乱人也。”君曰:“然则若何?”曰:“君求其道而已矣!” 惠子闻之而见戴晋人(13)。戴晋人曰:“有所谓蜗者,君知之乎?”曰:“然。”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14)。”君曰:“噫!其虚言与?”曰:“臣请为君实之。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穷乎(15)?”君曰:“无穷。”曰:“知游心于无穷(16),而反在通达之国(17),若存若亡乎?”君曰:“然。”曰:“通达之中有魏,于魏中有梁(18),于梁中有王。王与蛮氏,有辩乎(19)?” 君曰:“无辩。” 客出而君惝然若有亡也(20)。 客出,惠子见。君曰:“客,大人也(21),圣人不足以当之(22)。” 惠子曰:“夫吹筦也(23),犹有嗃也(24);吹剑首者,吷而已矣(25)。尧舜,人之所誉也;道尧舜于戴晋人之前,譬犹一吷也。” 【注释】 (1)魏莹:即魏惠王,名莹。 田侯牟:指齐王,姓田,名牟,因其为田成子的后代,故称田侯。齐王主要分为姜齐和田齐。姜齐即周国丞相姜尚姜太公所创立,田齐即战国初年齐国田氏取代姜姓成为齐侯。约:订立的盟约。 (2)犀首:武官名。这里指担任此官的公孙衍。 (3)万乘:指大国。(4)从仇:报仇。(5)受甲:率领兵士。 (6)拔:攻克,消灭,吞并。(7)忌:指齐将田忌。 (8)抶(chì):鞭打。(9)季子:魏国贤臣。 (10)胥靡:古代的奴隶。(11)乱人:挑起祸乱的人。 (12)华子:魏国贤臣。(13)戴晋人:魏国的一位得道者。 (14)逐北:追赶败兵。打了败仗叫“败北”。 旬有五日:十五天。 反:通“返”。 (15)君以意:直译为“依你的意见”;意译为“你认为”。 (16)知:(助词)无意义。(17) 通达:人迹所及。 (18)梁:魏国都城大梁,在今河南开封。(19)辩:通“辨”;区别。 (20)客:指戴晋人。 惝(tǎng)然:若有所失的样子。 (21)大人:了不起的人。(22)当:抵得上。 (23)筦(guǎn):笛萧一类的管状乐器。(24)嗃(xiāo):指声音悠扬悠远。 (25)吷(xuè):细小的声音。 【译文】 魏惠王与齐王田侯牟订立盟约,而齐王违背了盟约。魏王大怒,打算派人刺杀齐王。将军公孙衍知道后认为可耻,说:“您是大国的国君,却用匹夫的手段去报仇!我愿统领二十万兵士,为你攻打齐国,俘获齐国的百姓,牵走他们的牛马,使齐国的国君内心发火,发病于背心。然后我就攻占齐国的国土。齐国的大将田忌会望风逃跑,于是我再鞭打他的背,折断他的脊梁骨。” 季子听说后耻笑公孙衍说:“建筑七八丈高的城墙,筑城已经七八丈高了,接着又把它毁掉,这可是筑城奴隶们的辛苦劳动。如今不打仗已经七年了,这是你王业的基础。公孙衍实在是挑起祸乱的人,不可听从他的主张。” 华子听到季子的主张后觉得很不好,说:“劝说讨伐齐国的人,是挑起祸乱的人;劝说不要讨伐齐国的人,也是拨弄祸乱的人;评说讨伐齐国还是不讨伐齐国都是扰乱人心的,他本身就是拨弄祸乱的人。” 魏王说:“既然如此,那将怎么办呢?” 华子说:“你还是求助于大道罢!” 惠子知道了,向魏王引见了戴晋人。戴晋人对魏王说:“有叫蜗牛的小动物,国君知道吗?” 魏王说:“知道。” 戴晋人说:“有个国家在蜗牛的左角,名字叫触氏,有个国家在蜗牛的右角,名字叫蛮氏,他们时常为争夺地盘而打仗,倒下的尸体数万,追赶败兵十五天才撤兵而回。” 魏王说:“咦,你是在编故事吧?” 戴晋人说:“请让我为你说实在的。你认为四方与上下有尽头吗?” 魏王说“没有尽头。” 戴晋人说:“我讲故事时你的心思在无穷的境域里遨游,现在你回到了人迹所及的国家,是不是有若存若亡的感觉?” 魏王说:“是的。” 戴晋人又说:“人迹所至的地方有魏国,在魏国中有大梁城,在大梁城里有你魏王。大王与那蛮氏相比,有区别吗?” 魏王回答说:“没有区别。” 戴晋人辞别而去,魏王心中怅然,若有所失的样子。 戴晋人离开后惠子见魏惠王。魏王说:“戴晋人,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圣人不足以和他相比。” 惠子说:“吹笛箫一类的管状乐器,声音悠扬悠远;吹剑首时,只会有细微的声音。尧与舜,都是人们所赞誉的圣人;在戴晋人面前称赞尧与舜,就好比那细微弱的声音。” 【赏析】 关于蜗角之争这则寓言,因其寓意深刻,形象逼真、生动,从古流传至今,经久不衰,并被历代文人黑客作为典故所引用。如: 南朝●梁●沉约 《细言应令》诗:“蜗角列州县,毫端建朝市。” 唐代白居易《不如来饮酒七首》其七:“相争两蜗角,所得一牛毛。” 唐代黄滔 《祭先外舅文》:“羊肠莫守,蜗角旋孤。” 宋代辛弃疾《哨遍●秋水》篇: “蜗角斗争,左触右蛮,一战连千里。 君试思:方寸此心微。 总空虚,并包无际, 喻此理, 何言泰山毫末,从来天地一稊米!......” 宋代白云法师《望江南》十二首之一:“娑婆苦,身世一浮萍。蚊蚋睫中争小利,蜗牛角上窃虚名。一点气难平。” 元 赵孟頫 《苏武慢》词:“细看来聚蚁功名,战蜗事业,毕竟又成何济!” 清赵翼《题孙子潇翰林诗册》诗:“妙知蜗角有战场,伏尸百万地犹剩。” 这一切都说明,有的为了极小的或根本不值得一提的事而引起大的争执,有的为了一个虚名或蝇头小利争得你死我活。此举真让人感到可悲。 【原文1—5】 孔子之楚(1),舍于蚁丘之浆(2)。其邻有夫妻臣妾登极者(3)。子路曰:“是稯稯何为者邪(4)?”仲尼曰:“是圣人仆也。是自埋于民,自藏于畔(5)。其声销(6),其志无穷,其口虽言,其心未尝言,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7)。是陆沈者也(8),是其市南宜僚邪(9)?” 子路请往召之。孔子曰:“已矣!彼知丘之著于己也(10),知丘之适楚也,以丘为必使楚王之召己也,彼且以丘为佞人也。夫若然者,其于佞人也羞闻其言(11),而况亲见其身乎!而何以为存(12)?” 子路往视之,其室虚矣。 【注释】 (1)之:<动词>指到…去。(2)蚁丘:山丘名。 浆:指卖浆之家。 (3)夫妻:宅的男主人与他的妻子。 臣妾:男仆人和女仆。 登极:指登上屋顶观察孔子为人。 (4)稯(zǒng): 古代计算禾束的单位,四十把为一稯。引申“聚集”。 (5) 畔:本义为田地的边界线。借指乡间。(6) 销:寂灭。 (7)俱:本义:走在一起,在一起;引申:等同。 (8)陆沈者:人中隐者,比喻无水而沈。 (9)市南宜僚:姓熊,名宜僚,楚国人。因居住市南,故称。 (10)著:明,了解。 己:指市南宜僚。 (11)其:他;指市南宜僚。其言:指佞人的话。 (12)而:通“尔”,你。 存:在。 【译文】 孔子到楚国去,住宿在蚁丘的卖浆人家。卖浆人家的邻居夫妻奴仆全都登上了屋顶。子路说:“这么多人聚集到屋顶上去是干什么呢?” 孔子说:“这些人是圣人和他的仆从。这个圣人把自己埋没在百姓之中,藏身于乡间。他的声音从世上消失了,他的志向却是宏大的,他口虽然在说话,但心里好似从没说过;只是暂且违心地顺从世俗而心理总不屑与世俗等同。这是人中的隐士,这个人恐怕就是市南宜僚吧?” 子路请求前去邀请他。孔子说:“算了吧!他知道我很了解他,又知道我到了楚国,认为我必定会建议楚王召见他,他将把我看成是佞人。如果真是这样,他听到佞人说话都觉得害羞,更何况是亲自见到其人呢!你凭什么认为他还会在那里呢?” 子路还是到那隐者的住处去察看一下,屋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赏析】 第五段,主要是通过孔子之口盛赞隐士市南宜僚的处世态度,说明有道之士虽隐居乡间“销声匿迹”而“志无穷”的品德。 庄子在这里称市南宜僚为圣人,也就是在《刻意》篇中的第六种人——澹然无极之士。本文中,突出说明圣人“自埋于民,自藏于畔。其声销,其志无穷,其口虽言,其心未尝言,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圣人虽隐居于乡间,但却胸怀大志“出于污泥而不染”,“兰生萧艾中未赏损芳馨”。 【原文1—6】 长梧封人问子牢曰(1):“君为政焉勿卤莽(2),治民焉勿灭裂(3)。昔予为禾(4),耕而卤莽之,则其实亦卤莽而报予(5);芸而灭裂之(6),其实亦灭裂而报予,予来年变齐(7),深其耕而熟耰之(8),其禾蘩以滋(9),予终年厌飧(10)。” 庄子闻之曰:“今人之治其形,理其心,多有似封人之所谓,遁其天(11),离其性,灭其情,亡其神,以众为(12)。故卤莽其性者,欲恶之孽(13),为性萑苇蒹葭(14),始萌以扶吾形,寻擢吾性(15),并溃漏发(16),不择所出,漂疽疥痈(17),内热溲膏是也(18)。” 【注释】 (1)长梧封人:即在长梧守封疆的人。长梧,地名。问:<介词>表示对象,相当于“向” 。子牢:姓琴,孔子的弟子,为宋国卿士。 (2)卤莽:鲁莽;马虎。卤,通“鲁 ”。 (3)灭裂:粗疏;草率。(4)为禾:种庄稼。 (5)其实:指庄稼的收成。(6)芸:古同“耘”。除草。 (7)齐:本义:禾麦吐穗上平整。引申:整治、整理。 (8熟耰:细心耕锄。 耰(yōu):古代弄碎土块、平整土地的农具;锄。 (9)禾蘩以滋:禾苗繁茂果实累累。蘩:即白蒿草。 滋:通“孳”。滋生;繁殖;茂盛。 (10)厌飧:饱食。飧(sūn):通“餐”。 (11)遁:.逃避。(12)为:指上文卤莽、灭裂的行为。 (13)欲恶:指欲念与邪恶。 孽: 恶因。 (14)萑(huán):芦类植物 。初生名“菼”,幼小时叫“蒹”,长成后称“萑”。 (15)寻:延伸;长时间之后。 擢(zhuó):本义:抽引,拉拔;拔根。 (16)并:一齐。 溃:溃烂。 发:发作。(17)漂疽:脓疮之类。通'瘭'。 疥痈:疥疮,一种皮肤病。(18)内热:即发烧。 溲膏:即溺精。 【译文】 在长梧守护封疆的人对子牢说:“你处理政事不要太粗疏,治理百姓不要太草率。从前我种庄稼,耕作粗疏,而庄稼收获时也就用粗疏来报复我;锄草时草率,而庄稼收获时也用草率来报复我。我来年改变了整治方式,深耕细作,禾苗像白蒿草一样茂盛,我一年到头食品充足。” 庄子听了后说:“如今人们保养自己的身体,修养自己的心志,许多都像这守护封疆的人所说的情况,逃避自然,背离天性,泯灭真情,丧失精神,这都是大多数人的鲁莽行为。所以对待本性抱着鲁莽态度的人,乃是欲念与邪恶的根由,就像萑苇、蒹葭的本性那样,开始时似乎还可以用来扶助人的形体,逐渐地就从根上抽引人的本性,遍体溃疡并发,不知在什么地方泄出,就像患有脓疮、疥疮,发烧、遗精一样。” 【赏析】 本段前一节是以封人种庄稼为喻,申明“为政”、“治民”必须认真尽心。 第二节是庄子对封人所讲的“为政”、“治民”行为从“道”的角度作出解释。同时告诫人们修身养性不能“遁其天,离其性,灭其情,亡其神”。不然就会适得其反。修身养性的正确做法应该是遵循天道,即要顺应天时自然变化规律。如人的活动本应“日出而作,是落而息”,如果该起床时不起床,仍在睡懒觉,该休息时不休息却在熬夜,就违背了天时。二是要坚守自己的天性。对于天性,庄子在《骈拇》篇中作了明确的描述。其中指出:“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即天然的事物是纯正的,没有失掉它的天然本性。也就是说天性是天然生就的东西。如像人在婴儿时期所有表现都是人的天性。篇中还指出:"天下有常然, 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纆索"。即物体曲直、圆方是生来具有的,而不是人工刻意造成的形体都是事物的天性。像骈拇本是天生的,如果把它切除就是违背天性的鲁莽行为。三是要保住自己的真情。这里说的“情”应该是指发于本心的情感。《礼记·礼运》中指出:“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说明这七者都是人的天性。在修养过程中一定要保持其天然本性,不可刻意而为之。四是要保住自己的神。庄子在这里指的“神”就是人的精神、心志等。《养生主》庖丁解牛一节中指出“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是说庖丁解牛时,只用心神去接触而不必用眼睛去观察,眼睛的官能似乎停了下来而精神世界还在不停地运行。其中的“神”指的就是心神、心志。《在宥》中也曾讲过“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行将至正。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其中的“神”指的同样是心神、心志。《黄帝内经·素问》篇中明确指出:“得神者昌,失神者亡。”充分说明了“神”的重要性。 【原文1—7】 柏矩学于老聃(1),曰:“请之天下游(2)。”老聃曰:“已矣!天下犹是也(3)。”又请之,老聃曰:“汝将何始(4)?”曰:“始于齐。” 至齐,见辜人焉(5),推而强之(6),解朝服而幕之(7),号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菑(8),子独先离之(9),曰莫为盗,莫为杀人!荣辱立,然后睹所病(10);货财聚,然后睹所争。今立人之所病(11),聚人之所争,穷困人之身使无休时,欲无至此,得乎! “古之君人者,以得为在民(12),以失为在已;以正为在民,以枉为在己;故一形有失其形者(13),退而自责。今则不然。匿为物而愚不识,大为难而罪不敢,重为任而罚不胜,远其涂而诛不至(14)。民知力竭,则以伪继之,日出多伪,士民安取不伪!夫力不足则伪,知不足则欺,财不足则盗。盗窃之行,于谁责而可乎?” 【注释】 (1)柏矩:姓柏,名矩,怀道之士,老子的学生。(2)之:往。 (3)已:停止;是:此;这。(4)何始:先到哪里。何:哪里。 (5)辜人:肢体分裂暴露于市的囚尸,辜:本义:罪行。 (6)推而强之:谓把尸体摆正。强:好。(7)朝服:官吏穿的衣服。 幕:覆。 (8)菑zāi :通“灾”。(9)离:假借为“罹”。遭受。 (10)睹:本义:看见。引申义:明白;懂得。病:弊端;祸害。 (11)之:<代>指“荣辱立”。(12)得:成功。(13)一形:谓一个人。 失:损坏。 (14)涂:通“途”。 诛:本义是谴责、责备;引申有杀戮,治罪。 【译文】 柏矩就学于老聃,他向老子说:“请老师同意我到天下去游历。”老聃说:“算了,天下就像这里一样。”柏矩再次请求,老聃说:“你打算先去哪里?”柏矩说:“先去齐国。” 柏矩到了齐国,见到一个处以死刑而抛尸于市的囚尸。他推推尸体把他摆正,再解下朝服覆盖在尸体上,仰天号陶大哭地诉说:“你呀!你呀!天下发生如此大的灾祸,唯独你先遭受了。你说说,莫非是做了强盗,莫非是杀了人!世间有了荣辱观,然后就懂得了各种弊端;财货日渐聚积,然后就明白争斗的原因。如今世人有了荣辱观才出现了弊端,聚积起财物才出现了财物之争,贫困人的身体便没有休止之时,想要不出现这样的状况,可能吗? “古时候统治百姓的人,把成功的行为归于百姓,把过失的行为归于自己;把正确的做法归于百姓,把各种过错归于自己;所以只要有一个人其身受到损害,便私下责备自己。如今却不是这样。把事物隐匿起来却责备人们愚蠢不能了解,办事的难度很大却归罪于不敢干,加重负担却处罚别人不能胜任,把路途安排得十分遥远却谴责人们不能达到。人民耗尽了智慧和力量,就用虚假来继续应付,统治者天天使出那么多虚伪的招数,百姓怎么会不弄虚作假!力量不足便作假,智巧不足就欺诈,财力不济便盗窃。盗窃的行径,责备谁才合理呢?” 【赏析】 通过柏矩游齐,见到一个处以死刑而抛尸于市的囚尸,从而对尸仰天号陶大哭,在哭诉中,对当世统治者为政的虚伪和对人民的愚弄进行了揭露和痛斥。 想弄懂本文的主题,关键是要弄明白“天下有大菑”中“大菑”是指什么。是指“荣辱立”和“货财聚”还是当世统治者为政的虚伪和对人民的愚弄?本文结束语一句设问“于谁责而可乎”不正是要人们去思考和选择的吗? “荣辱立”和“货财聚”是社会发展中出现的问题,是客观存在,也一种必然性,更是社会进步的标志。问题的关键是,如何看待和社会进步与随之出现的问题。社会的不断进步是社会发展的规律。它包括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全面发展与进步。在社会发展中出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也是不可避免的。关键是如何辩证地看待在发展出现的这些问题。 柏矩在这里哭诉的正是当时的统治者不能顺应时代的发展,不但不能像古时统治者那样“以得为在民,以失为在已;以正为在民,以枉为在己;故一形有失其形者,退而自责。”反而为了名和利愚弄百姓,祸害百姓,成为社会上的灾难。 【原文1—8】 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1),未尝不始于是之而卒诎之以非也(2),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万物有乎生而莫见其根(3),有乎出而莫见其门(4)。人皆尊其知之所知(5),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后知,可不谓大疑乎!已乎已乎!且无所逃,此所谓然与,然乎? 【注释】 (1)蘧伯玉:姓蘧[qú],名瑗,字伯玉,卫国贤大夫。 行年:经历过的年岁。 化:指认识随着年龄的变化而变化。 (2)未尝不:此为否定之否定句式,即肯定。指都是。是:正确。卒:最后。诎qū:通“黜”(chu)。贬退。 (3)根:根本,指道。(4)门:门径,也指道。 (5)知之所知:前一“知”通“智”,后一“知”意谓知道。 【译文】 蘧伯玉活了六十岁而六十年来认识随年龄的变化而变化,都是开始时认为是对的而终了时又认为是错的,不知道现今所认为是对的诋毁五十九岁时认为是错的。万物的产生却看不见它产生的根由,有其生育却寻不见它的法门。人人都尊崇自己的才智所获得的知识,却不懂得凭借自己才智所不知道而后知道的知识,这能不说是最大的迷惑吗?算了吧算了吧!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逃避这样的情况。这就是所谓对吗,真正的对吗? 【赏析】 说明人们的观念和对外物有认识不是永恒的,将随着社会和事物的发展变化而变化。社会和事物的发展变化永无止境。人的认识也是永无止境。 【原文1-9】 仲尼问于大史大弢、伯常骞、狶韦曰(1):“夫卫灵公饮酒湛乐(2),不听国家之政(3),田猎毕弋(4),不应诸侯之际(5);其所以为灵公者何邪?”大弢曰:“是因是也。”伯常骞曰:“夫灵公有妻三人,同滥而浴(6)。史鰌奉御而进所(7),搏币而扶翼(8)。其慢若彼之甚也(9),见贤人若此其肃也(10),是其所以为灵公也。”狶韦曰:“夫灵公也死,卜葬于故墓不吉(11),卜葬于沙丘而吉(12)。掘之数仞,得石槨焉,洗而视之,有铭焉,曰:'不冯其子(13),灵公夺而里之(14)。’夫灵公之为灵也久矣,之二人何足以识之(15)!” 【注释】 (1)大(tài)史:史官。 大弢tāo:史官姓名。伯常骞:史官姓名,即周朝史官栢常骞。狶 shǐ 韦:史官姓名。(2)湛乐:沉湎于享乐。湛:古文同“耽(dān)”。沉湎。 (3)听:治理。(4)毕:用长柄网捕取禽兽。 弋(yì):用绳系箭而射。 (5)应:答应。 际:彼此之间。(6)滥:通“鉴”,浴盆。 (7)史鰌:姓史,名鰌,字子鱼,卫灵公的大臣,以仁孝著称。 奉御:即手捧御用之物。 所:指灵公的住处。(8)币:古人用作礼物的丝织品。 扶翼:护持。 (9)慢:轻慢;无礼貌。 彼:指妻妾。(10)贤人:指史鰌。 肃:敬。 (11)故墓:指祖先墓地。(12)沙丘:地名。 (13)冯:通“凭”,依仗,倚托。 其子:指原死者的子孙。 (14)里:本义是居住之地。(15)之:此。 二人:指大弢和伯常骞。 【译文】 孔子问太史大弢、伯常骞、狶韦请教:“卫灵公饮酒无度,耽于享乐,不理国政,又只爱狩猎捕鸟游玩之事,又不参与诸侯间的交往;他死之后为什么还追谥[shì]为灵公呢?” 大弢说:“这就是因为他有你孔子刚才说的那些表现嘛。” 伯常骞说:“卫灵公有三个妻子,灵公与他们在一个浴盆里洗浴。卫国的贤臣史鰌双手捧着进献的物品进到卫灵公的住处,灵公赶紧取过礼物,去搀扶史鰌。作为君王而与三妻同浴,对妻妾是那样地随便至极,待贤人却是如此地恭敬有礼,这就是他获得灵公谥号的原因。” 狶韦则说:“当年卫灵公死后,占卜问葬说是葬在祖先墓地不吉利,而葬在沙丘这地方吉利。于是在沙丘挖掘墓穴数丈深时,发现有一石制外棺,洗去泥土一看,上面还刻有一段文字,说:'不凭子孙,灵公将夺而居住此地。’可见卫灵公的谥号叫做'灵’是很久已定下的,大弢和伯常骞怎么能够知道!” 【赏析】 本段主要由太史大弢、伯常骞、狶韦分别说明卫灵公死之后为什么被追谥为灵公的原因。为更好地理解大弢、伯常骞、狶韦的解释,首先弄明白“谥号”的相关问题。 所谓谥号,是在一国的君主或大臣去世后,根据他一生的所作所为而追加的称号,带有盖棺论定的性质。“谥”的意思,就是概括逝者一生行为足迹的特色;而“号”的意思,则是针对逝者生平所取得主要功德的表彰。概括逝者一生行为足迹的“谥”,更多是针对逝者个人品行的评价,而彰显人物名声的“号”,则是世人对于逝者是所作所为的功过褒贬。君王生前拥有无上的权力,可以为所欲为;然而其死后的历史评价不再完全由君王的意志决定。设计谥法制度的初衷,是希望对权力起到一定的约束作用。尽管历史上不乏无法无天、任性而为的帝王,并抱定不顾死后后果的心理。但是古人相信帝王应该还是在意身后之名的。此做法始于西周中叶稍后。从周文王、武王至懿王,王号均自称。孝王之后,方有谥法。秦始皇废不用,汉初又恢复。 谥号大体上分为美谥和恶谥两类。汉代刘向《五经通义》:“善行有善谥,恶行有恶谥,所以劝善戒恶也。”美谥如“文”:“经纬天地曰文,道德博闻曰文,学勤好问曰文,慈惠爱民曰文,愍民惠礼曰文,锡民爵位曰文。”恶谥如“炀”:“去礼远众曰炀,好内远礼曰炀,好内怠政曰炀。”有的谥号大致是同情性质的,称为平谥,如“殇”:“短折不成曰殇”。 古汉语词的多义现象非常突出,如果被定为谥号的词为多义词,那么究竟取其中的哪个意思呢?譬如“灵”字,《说文》:“灵,灵巫,以玉事神。”即通过舞蹈来祈求神降临的巫。从事沟通人神的人为灵。引申为神灵、灵魂、神异、美善、聪明、通晓事理,还有灵活、灵巧,如灵敏、机灵、心灵手巧等义。《逸周书·谥法解》对“灵”的释义为:“死而志成曰灵,乱而不损曰灵,极知鬼神曰灵,不勤成名曰灵,死见神能曰灵,好祭鬼神曰灵。”即生而有志、死而如愿者,即为灵;身处乱世而不受损害者,亦称灵;知识鬼神而谨慎行为者,亦称灵;率性不强求而成功名者,亦称灵;死后呈现威力能量者,亦称灵;喜好祭祀鬼神者,亦称灵。“极知鬼神曰灵”“死见神能曰灵”,与“灵”的本义联系较密切,似乎应是中性的平谥,甚至略偏褒义色彩;“不勤成名曰灵”是指任本性而为,而“死而志成曰灵”是说为达到目的不惜丧命,这两者也不好说完全属恶评;“好祭鬼神曰灵”是批评过度依赖鬼神;“乱而不损曰灵”其实有歧义,旧解为“不能以治损乱”,则是明显的贬斥。 孔子可能是觉得“灵”应为美谥,而卫灵公生前骄奢淫逸,纵乐享受,根本无瑕理会卫国的内政外交,按道理不当得谥“灵”。于是孔子向三位博学多识的太史请教。大弢的解释“是因是也”,承认卫灵公乃胡作非为的无道之君;他把“灵”作为谥号大概更多是从贬斥义方面理解的。 伯常骞指出,灵公生前的作为本就具有两面性,既有荒淫无度的一面,但又尚礼敬贤、知人善任的一面。其实对卫灵公的这一特点,《论语·宪问》中也有记述:“子言卫灵公之无道也,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丧?’孔子曰:'仲叔圉治宾客,祝鮀治宗庙,王孙贾治军旅。夫如是,奚其丧?’”孔子批评卫灵公无道,同时又承认灵公重用仲叔圉、祝鮀、王孙贾等贤能之士,所以能不失其位。 狶韦依然围绕着“灵”字解说灵公之为灵公的缘由,他更多地指向神灵之义。一切皆有前定,灵公得谥为“灵”也是如此。人们不能理解其中的道理,于是觉得灵异。 对于卫灵公得谥为“灵”的原因,三个人各有各的说法。庄子最终也没指出谁对谁错,做出定论。由此可见,本文不在于说明卫灵公是否该不该得谥为“灵”,而是从“道”的角度出发,说明一个人无论地位多高,权力多大,都不得率性而为,丧失人的本性。 二 【原文2—1】 少知问于大公调曰(1):“何谓丘里之言(2)?”大公调曰:“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为风俗也(3);合异以为同,散同以为异。今指马之百体而不得马,而马系于前者(4),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是故丘山积卑而为高,江河合水而为大,大人合并而为公(5)。是以自外入者,有主而不执(6);由中出者,有正而不距(7)。四时殊气(8),天不赐(9),故岁成;五官殊职(10),君不私,故国治;文武殊能,大人不赐,故德备;万物殊理,道不私,故无名。无名故无为,无为而无不为。时有终始,世有变化。祸福淳淳(11),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12);自殉殊面(13),有所正者有所差。比于大泽(14),百材皆度(15);观于大山,木石同坛(16)。此之谓丘里之言。” 少知曰:“然则谓之道,足乎?”大公调曰:“不然。今计物之数,不止于万,而期曰万物者(17),以数之多者号而读之也(18)。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阴阳者,气之大者也;道者为之公。因其大以号而读之则可也(19),已有之矣,乃将得比哉!则若以斯辩(20),譬犹狗马,其不及远矣(21)。” 【注释】 (1)少知、太公调:皆为虚构的人物。 (2)丘:本义就是指“小土山”或“小土堆”。引申义“居邑,村落”。 (3)十、百:皆虚指,表示多。(4)系:拴。(5)大人:指德行高尚的人。 (6)主:指主见。 执:固执。(7)正:正确。 距:拒绝。(8)四时殊气:四季气候不同。 (9)不赐:意指偏私;偏爱。(10)五官:泛指百官。(11)淳淳:流动貌。 (12)拂:本义:手拭;掸除。引申“违逆,不和顺”。 宜:适宜。 (13)殉:本义:根据死者旬数决定陪葬人数的陪葬制度。引申“贪,求”。 面:方向。 (14)比:譬如。 太泽:即大泽;水草积聚的低洼的地方。 (15)度:本义为伸张两臂量的长短。引申义:诞生;生育。(16)坛:平台。 (17)期:本义:约会,约定。引申:常。(18)号:称。 读:犹“语”。(19)其:代指“道”。 (20)辩:通“辨”,区别。(21)及:能与…相比。 【译文】 少知问大公调:“什么叫做'丘里’之言?” 大公调说:“所谓'丘里’,从聚居方式说就是诸多姓氏,上百户人家长期聚居在一起生活,并形成了共同的社会风气与习俗;相互虽具有差异性却是一个整体;分散开说他们又是不同的姓氏,不同的人家。如同指着你面前一匹马的任何一个部位,哪怕指了上百个,都不能说那就是马,而拴在你眼前的就是一匹马,只有确立了马的各个部位并组合成一个整体才能称之为马。所以说山丘积聚卑小的土石才成就其高,江河汇聚细小的流水才成就其大,德行高尚的人综合了众多普通人的意见则行事公允。所以,从外界反映到内心里的东西,自己虽有主见却并不固执己见,由内心里向外表达的东西,即使是正确的也不拒绝他人的批评。一年四季气候不同,大自然并没有偏爱某一季节,因此一年四季的序列得以形成;各种官吏具有不同的职能,国君不偏袒任何一个,因此国家得以治理;文臣武将具有各不相同的本事,居上位者不偏爱一方,因此德性完备;万物运行的规律不同,大道对它们没有私情,因此大道无名。无名则无为,无为则无所不为。时序有终始,世代有变化。祸福在不停地流动变化,出现不和顺的一面同时也就存在相宜的一面;各自追求的方向不同,有的正当有的有所差误。譬如大面积水草积聚的低洼的地方,各种材料都在那里生育;再看看大山,树木与石块处在同一块平台上。这就叫做'丘里’的言论。” 少知问:“既然如此,那么称之为道,可以吗?” 大公调说:“不可以。现在计算一下物的种数,不止于一万,但人们却常是说“万物”,那是因为人们习惯于用最大数目字来称述它。所以,人们是用天地比喻最大的物,用阴阳比喻最大的元气;道则用来比喻最大的公。因为它大就用'道’来称述丘里之言是可以的,已经有了'道’的名称,还能够用什么来与它相提并论呢?若是谈论丘里之言与道之间的区别,就像狗与马,前者与后者相差太远了。” 【赏析】 大公调在这里好似谈论“丘里”之言,实在说明整体与部分的关系。大公调通过村落、一匹马的组成、山丘之高、江河之大,以及德行高尚的人行事公允等事例,充分说明整体与部分的关系。即整体是由各个部分组成的,各个部分虽然不同,却是组成整体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是,整体和组成整体的各个部分之间必须相互协调才能共同发展。从整体来讲,整体要有海纳百川,不拒细流的胸怀。所以“丘山积卑而为高,江河合水而为大”已成为流传千古的名言。同时,整体对各部分要公平公正,不能存有贪偏私。 当少知询问是否可以把它称之为“道”时,大公调的回答说,可以把它称之为“道”。但是和“大道”相比犹如狗与马,前者与后者相差太远了。这里似有“丘里之言”难登大雅之堂之意。 【原文2—2】 少知曰:“四方之内,六合之里,万物之所生恶起(22)?”大公调曰:“阴阳相照相蓋相治(23),四时相代相生相杀,欲恶去就于是桥起(24),雌雄片合于是庸有(25)。安危相易,祸福相生,缓急相摩,聚散以成。此名实之可纪(26),精微之可志也(27)。随序之相理(28),桥运之相使(29),穷则反(30),终则始;此物之所有(31)。言之所尽,知之所至,极物而已(32)。睹道之人(33),不随其所废(34),不原其所起(35),此议之所止。” 【注释】 (22)恶[wū]:哪,何;怎么。(23)照:映照。盖:通“害”。 治:调治。 (24)就:凑近;靠近。桥起:指像桥梁一样相互连接在一起。 (25)片合:指交配。庸:有“更代”之义。 (26)名实:名目与实际。纪:处理;头绪。(27)志:记载。 (28)随序之相理:事物依照自然的次序变化有着一定的规则。 (29)桥运之相使:事物的变化和运动就如桥一样,相互沟通又相互制约。 (30)穷:极。 反:通“返”。(31)所有:共有。(32)极:至;到达。 (33)睹:本义指看见。引申明白;懂得。(34)随:古通追。 (35)原:“源”的古字。推究;考究;研究。 【译文】 少知问:“四境之内,宇宙之间,万物的产生从哪里开始?” 大公调说:“阴阳互相映照、互相伤害又互相调治。四季互相更替、相生又相克。欲念、憎恶、有去有来,于是像桥梁一样相互连接在一起;雌雄交配,于是有了更新换代。安全与危难相互交替,灾祸与幸福相互出现,慢与快相互磨擦,聚集与分散因此而形成。这些现象的名目与实际都可理出头绪,精细微妙之处都能记载下来。事物的变化和运动就如桥一样,相互沟通又相互制约,到了尽头就会折返,到了终结又会再次开始;这都是万物所共有的规律。言语能够表述的,智巧能够达到的,只停留在人们所接触到的事物罢了。懂得大道的人,不追问事物的消亡,不考究它的起源,也从不进行这方面的议论,一切顺其自然。” 【赏析】 少知所询问的问题,实际就是万物的起源。大公调则集中通过阴阳交合、相生又相克的关系阐明产生万物的道理,而且指出,这也是万物变化和运动的共同规律。老子认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也就是老子的宇宙生成论。意思是:道是独一无二的,道本身包含阴阳二气;一阴一阳之谓道。其中“一生二、二生三”的“二”,指的就是“阴阳”。孤阴不生,孤阳不长,阳阴必须和合才能生物;阴阳二气相交和合产生万物。老子又讲“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是对前面几句话的具体化阐释,是对“三生万物”的“万物”之不断再生繁衍过程及状态之描述。下面大公调所讲的四季互相更替、欲念与憎恶的有去有来、雌雄交配、安全与危难、灾祸与幸福慢与快等都是阴阳二气相交和合产生万物的不同状态,阴阳二气相交和合产生万物的状态虽然不同,但是它们的变化和运动有着共同的规律,那就是“穷则反,终则始”。对于懂得大道的人来说,在万物的规律面前则一切顺其自然。 【原文2—3】少知曰:“季真之莫为(36),接子之或使(37),二家之议,孰正于其情,孰偏于其理?” 大公调曰:“鸡鸣狗吠,是人之所知;虽有大知,不能以言读其所自化(38),又不能以意其所将为(39)。斯则析之(40),精至于无伦(41),大至于不可围,或之始,莫之为,未免于物而终以为过。或使则实,莫为则虚(42)。有名有实,是物之居(43);无名无实,在物之虚。可言可意,言而愈疏。未生不可忌(44),已死不可徂(45)。死生非远也,理不可睹。或之使,莫之为,疑之所假(46)。吾观之本,其往无穷;吾求之末,其来无止。无穷无止,言之无也,与物同理;或使莫为,言之本也,与物终始。道不可有,有不可无。道之为名,所假而行。或使莫为,在物一曲(47),夫胡为于大方(48)?言而足(49),则终日言而尽道;言而不足,则终日言而尽物。道物之极(50),言默不足以载(51);非言非默,议有所极。” 【注释】(36)季真:齐国贤人,稷下学者。 莫为:无为。“莫为”与“或使”二说,是我国古代思想史上有关宇宙动力问题的两种相反的观点。冯友兰先生早年对“莫为”和“或使”有这样的解释:“季真主张'莫为’,就是认为万物都是自然而然地生出来的,不是由于什么力量的作为。接子主张'或使’,就是认为总有个什么东西,使万物生出来。” (37)接子:齐国贤人,稷下学者。 或使:有为。 (38)言:语言。 读:说明。自化:自我化育。出自老子《道德经·第五十七章》“我无为,而民自化”一句。(39)意:臆测;会意。(40)斯:本义:劈;砍。引申:分开。 (41)伦:本义:辈,类。引申:类比,匹敌。(42)虚:指抽象的。与实相对,可理解为理论。 (43)居:存在。(44)忌:禁。(45)徂:通“阻”。阻止。(46)假:借;假设。 (47)一曲:一隅;指片面性。(48)大方:大道。(49)足:指全面周到。 (50)道物之极:指道是阐释万物的最高原理。(51)载:阐明。 【译文】 少知又问:“季真的'莫为’观点,接子的'或使’主张,两家的议论,谁最合乎情理,谁偏离了情理呢?” 大公调说:“鸡鸣狗叫,这是人能感知到的;可是,即使是具有超人的才智,也不能用言语来说明其自我化育的原因,同样也不能臆断它们打算做什么。用这样的道理来分析,精确的程度能够达到无与伦比,浩大达到了不可围量,说事物的产生有主使者也好,说它没有主使者也好,两种看法都不免受物的局限,最终只能是过而不当。'或使’的主张过于注重实际,'莫为’的观点过于注重理论。有名有实,是说明物的真实存在。无名无实,说明事物的存在是抽象的。可以言谈也可以会意事物,越谈论得多,距离事物的真情也就越疏远。 “没有产生的不能禁止其产生,已经死亡的不能阻挡其死亡。死与生相距不远,其中的规律却见不到。事物的产生有主使者也好,说它没有主使者也好,两者都是因为疑惑而做出的假设。我们考察宇宙万物本原,往前追溯,永远没有穷尽;寻求事物的终端,事物的将来不会有休止的时候。过去的没有穷尽将来又没有休止,言语也无法表达,这和万物具有同样的道理;即'或使’和'莫为’对于宇宙万物的本原的谈论,和宇宙万物一样,宇宙万物存在多久,就谈论多久。 “道不可以用'有’来表达,'有’也不可以用无来描述。大道之所以称为'道’,只不过是借用了'道’的名称。'或使’和'莫为’的主张,都具有片面性,怎么能称述于大道呢?言语如果全面周到,那么整天说的每一句话也都认为符合于道;言语要是不全面周到,那么整天说的每一句话也都认为是局限于物。道是阐释万物的最高原理,言语和缄默都不足以阐明;既不说话也不缄默,这才是发议论的极致。” 【赏析】 这一段仍是通过少知与大公调的对话,借大公调之口对“莫为”与“或使”二说,即有关宇宙动力问题的两种观点进行了否定和批驳。大公调对“莫为”与“或使”二说的批驳: 一是说,'或使’的主张过于注重实际,有名有实,是说明物的真实存在,却过于精细;而'莫为’的观点过于注重理论,无名无实,说明事物的存在是抽象的,浩大达到了不可围量。两者一个可言,一个只可会意,结果越谈论得多,距离事物的真情也就越疏远。而且两者都是过而不当。 二是说,无论是'或使’和'莫为’的主张,两者都是因为疑惑而做出的假设。无论是考察宇宙万物本原,还是寻求事物的终端,追溯事物的过去没有穷尽,寻求事物的将来也没有休止,两者都和宇宙万物的规律一样,宇宙万物存在多久,就谈论多久,永远不会结束。 三是,最后明确指出,道是产生万物的本源。道乃是阐释万物的最高原理。实际也是进一步阐述了老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主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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