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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兰|“数据化生存”:被量化、外化的人与人生

 桃花映雪 2022-04-30 发布于北京
彭兰教授
本文来源于《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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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目录

01从“数字化生存”到“数据化生存”

与“数字化”生存相比,“数据化生存”更加强调数据作为人与数字空间进行交互的介质、手段与方法。

02数据化如何影响人的生存?

①“画像”的数据化

②身体的数据化

③位置的数据化

④行为的数据化

⑤情绪、心理的数据化

⑥关系的数据化

⑦评价的数据化

⑧思维方式的数据化

03数据化如何影响人的生存?

①被“虚拟实体”化与“数字元件”化的人

②反身性控制与量化自我实践的增强

③个人历史与记忆建构的数据化与外化

④数据塑造的数字自我与数字人格

以下为全文的节选——

一、从“数字化生存”到“数据化生存”

1995年,美国学者尼葛洛庞帝出版了《数字化生存》(Being Digital)一书所说的“数字化生存”,更多关注的是人们所享受的产品和服务的数字化,但对人自身如何以数字化形态存在,这种存在又会对人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谈及并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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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字化生存的中英文版封面

互联网的发展让我们意识到,数字空间并非纯粹的赛博空间,而是与现实空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勾连与多种维度的互动。移动互联网的应用进一步加深了这种勾连与互动,而数据(data)是勾连与互动的重要纽带。数据不仅支持着人们的虚拟化生存,也强化了现实空间中的人与虚拟空间中的人的对应关系,甚至反过来影响现实空间中的人。

与“数字化”生存相比,“数据化生存”更加强调数据作为人与数字空间进行交互的介质、手段与方法。数据也体现着人与人、人与内容、人与媒介等各种关系,并将之量化为可以被计算、分析的对象,这些数据也会变成各种服务商算计、利用的资源,甚至成为被管理、操控的对象。

二、正在被“全息”数据化的人

(一)“画像”的数据化

用户画像(persona)这一概念最早源于交互设计/产品设计领域。用户画像的内涵主要包含三个要素,即用户属性、用户特征、用户标签。在新技术的支持下,针对个体用户的精准的数据画像已经变得可能。其目标是揭示用户的自然属性、个性特点、兴趣偏好、行为习惯、需求特征等,甚至有些画像还能揭示出个体的政治倾向、态度立场等。

(二)身体的数据化

随着移动终端、智能传感器等的发展,身体的数据化,也开始变得普遍。在数字空间的互动中,数据化的身体是一种普遍的表演手段,例如,人们通过照片或视频对身体进行的记录。数据化的身体表演,也是自我认同实践的一种方式。

在未来,可穿戴设备对身体状态的数据化也将越来越普遍,特别是在健康、医疗领域。可穿戴设备能够对身体状态进行检测,也会成为身体表演与调节的手段或依据。可穿戴设备完成的身体数据化,往往要通过网络传递出去,于是身体与网络之间形成了更紧密的连接。当越来越多的身体联上网之后,所谓的“身联网”(Internet of Body)也就会成为现实,影响身体的因素也会变得更为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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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穿戴设备的类型示意图

(三)位置的数据化

移动用户的物理位置是一个自变量,它的每一个变化,都有可能导致与之关联的内容、社交与服务目标的变化。对位置及运动轨迹的数据记录与分析,也是一些新媒体服务的依据,如在打车类与健身类应用中。另一方面,运动轨迹在某些时候也能反映人在某些方面的“属性”。

(四)行为的数据化

将用户的内容生产与消费、社交活动、电子商务、劳动甚至日常活动等各方面的行为数据化,在新媒体时代越来越常见。对于服务提供者来说,用户行为的数据化是他们描绘用户画像,理解用户的社会位置、服务位置的重要依据,也是构建与用户相关的算法的基础。

用户在数字空间中自主发布的内容,是行为数据化的重要方式。一方面,这些内容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着人们的现实行为;另一方面,内容发布本身又是一种虚拟空间的行为。

人们的点赞、转发、评论等,也是典型的可被数据化、可被分析的行为。

劳动行为的数据化,是行为数据化中的一种特别情形,这一点在平台化的劳动中尤为凸显(无论是内容生产这样的精神劳动,还是送外卖、送快递、开网约车这样的物质性劳动)。

(五)情绪、心理的数据化

既可以是个体的情绪,也可以是群体性的情绪分布。眼动仪、脑电仪、皮电传感器等设备,则通过采集与分析人的视线移动、脑电波、汗液等生理信号,将人隐秘的内心活动变成显在的数据,从而精准判断人的注意力指向、大脑兴奋程度等。

(六)关系的数据化

人是复杂关系的总和,包括人与人、人与内容、人与服务、人与机器、人与环境的关系等,这些关系也被越来越多地以数据的方式描绘、计算。

社会网络分析方法,就是将关系数据化的一种典型方式。它不仅可以反映关系的有与无,还可以反映关系的方向,分析在关系基础上形成的权力结构、凝聚子群或社区等。数据不仅可以显示关系的有无,也可以将关系的亲密程度、依赖程度、重视程度等过去相对模糊的属性用数据方式量化与公开化,如朋友圈与群里的点赞数、评论数。

(七)评价的数据化

在人被全面数据化的同时,数据化的评价机制———评分也在变得普遍。今天数字空间最典型的一类评价,是个体之间的相互评价。从电商卖家/买家、快递员/用户、外卖骑手/用户、网约车司机/乘客,到内容平台的创作者/消费者,相互评价制度越来越普及。

个体间的相互评分,打破了过去单一的组织评价机制,每个个体都拥有了对他人进行评分的权力,每个个体得到的评价也来自多元的主体。

另一类评价,是机构对个体的评价,如今这种评价也越来越多地落实为“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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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付宝的芝麻信用就是典型的评价数据化

(八)思维方式的数据化

今天人的全面数据化,不仅是由于技术的发展,其背后还有“数据主义”这样一个大背景。在数据主义者看来,数据取代原子、实体、物质,成为世界的新“基质”。一切事物、人、人际关系、文化、价值都可以还原为不同算法模式下的数据。

三、数据化如何影响人的生存?

(一)被“虚拟实体”化与“数字元件”化的人

当身体、位置、行为、心理等人的物理实体的各种属性被映射为数据时,人被数据重构出一种“虚拟实体”。这种虚拟实体容易让人联想到“数字孪生”。来自制造业的数字孪生技术是指利用数字技术对物理实体对象的特征、行为、形成过程和性能等进行描述和建模的过程和方法,它可以构建一个数字孪生体,即与现实世界中的物理实体完全对应和一致的虚拟模型,实时模拟自身在现实环境中的行为和性能。

人的虚拟实体化,意味着身体在数字空间中的意义得到强化,身体相关的各种变量被引入虚拟的存在中。以往可以“离身”、完全符号化的数字空间的互动,今天与身体的关联越来越多,特别是在VR、AR应用中,未来的互联网产品与服务也会越来越强调身体的体验。身体成了连接现实空间与虚拟空间的直接线索,带来这两种空间的融合。数据化的身体在一定程度上也会深化我们对具身认知的认识。

人的虚拟实体化的进一步结果,就是被拆分成数字化的元件。这种脱离了人体的数字化元件,有了外部重组的可能性。不同个体的数字化元件的重组,会带来深度伪造。这不仅会侵犯个体的隐私权与名誉权,也可能带来一些社会危害,而当事人可能是完全无辜地被牵扯其中。

(二)反身性控制与量化自我实践的增强

传感器等智能化物体,也是一种自我传播的中介,它使人对自身的物质层面(身体状态、运动等)有了更多自我观察、检视的机会,甚至情绪与心理状态等,也可以被可穿戴设备量化。这也可能会促进人对自己的物质化状态的关注,促进“精神自我”与“物质自我”的对话。

海勒在研究控制论对后人类主义的影响时指出:“反身性就是一种运动,经由这种运动,曾经被用来生成某个系统的东西,从一个变换的角度,被变成它所激发的那个系统的一部分。”从控制论的角度看,这意味着“信息从系统流向观察者,但是反馈回路也可能回溯到观察者,将他们变成被观察的系统之一部分”。可穿戴设备等传感器也带来了反身性效果。当个体利用传感器来了解自身的状态时,个体既是被观察者也是观察者。传感器将被监测的个体信息发送给同时作为观察者的个体,作为观察者的个体会对这些信息做出反馈,而这些反馈也会体现在作为被监测对象的个体的身上。作为观察者与被观察者一体、传者与受者一体的人,其自我传播就是一种反身性运动,是“行动的反身性”,即作为观念动物的主体拥有反过来针对自身并监控自身行动的能力。

自我的量化,总是依赖相关的设备和应用,量化的维度也受限于这些软硬件,软硬件本身的质量会直接影响到数据的精确性或可靠性。软硬件的开发者(特别是软件的开发者)所关注的量化维度,也总是带有商业化的考量:哪些数据可能成为资源,甚至带来营利模式。看上去自主的自我量化背后,仍有技术及平台的约束。因此,量化的自我,也是市场化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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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化自我是近几年非常重要的学术概念

(三)个人历史与记忆建构的数据化与外化

在人被全息数据化的同时,个人历史也越来越多地被转化为数据化记录,并通过媒介公开。个体的生活印迹、工作学习轨迹、社会活动行踪投射在数字空间中个体各类账号的时间轴上,也散落在各种类型的虚拟空间、各种平台与终端。构成个人历史的数据,既有人们自己的记录与“表演”,也有所在“单位”(或其他组织)及他人的记录,还有可能来自媒体的报道。这其中有主动的公开,也有被动的披露,通常也夹杂着私人生活与公共生活的双重色彩。一旦进入公共媒介,这些内容就不再是个体能完全控制的。

构成个人历程的数据常态下是片断或离散的,但只要对它们进行有意挖掘、整合,就能拼贴出一段相对完整的时间线或相对完整的图景,甚至可能发现一些个人秘密。

个人历史的数据化,在某些方面也意味着记忆的数据化。这也是记忆的外化与媒介化,这种记忆不仅与个人的记录方式有关,也与社会互动、存储平台等相关。

从社会的层面看,个人历史的数据化,也意味着个体生命已经进入生命政治的治理装置之中。

(四)数据塑造的数字自我与数字人格

数据不仅在记录个体的生命历程,也在建构一种数字化的自我。正如蓝江指出,我们在网络中形成的数字痕迹,可以让智能算法精准地描绘出另一个自我,一个比我自己还了解自己的自我。这个自我并不在我们内部,而是在那个无形的互联网中,它不是由我们的理性的自我意识构成的,而是由无数我们有意或无意的行为留下的数据构成的。

数字自我,它不仅是被数据描绘与算法分析出的自我,也是人们通过各种数据化行为来主动表达的自我,同时还是在数字互动中被社会关系与社会环境所形塑的自我,这种自我还会受到技术、媒介等的作用。数字自我既有主动性,也有被动性,它也会体现在自我呈现、自我建构、自我认同等不同层面,并对现实自我产生影响。

自我认同指的是在个体的生活实践过程中,通过与他人及社会进行能动互动,以及通过内在参照系统形成自我反思,使行为与思想逐渐形成并自觉发展成一致的状况。自我认同包括自我的同一性的建构、自我归属感的获得、自我意义感的追寻等方面。如今,人的社会化互动愈加依赖数字空间与数据化的方式,自我反思也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数字空间的影响。

数字自我,也有可能遭遇“社会性死亡”。在不同语境下,“社会性死亡”的含义不尽相同,从出丑、尴尬到被围攻、失去网络名声甚至无法在数字空间立足。对于后一种情形来说,社会性死亡,是数字人格被否定、摧毁的一种表现,它也意味着一些权利的丧失,虽然有些权利并非法律制度所赋予。

从法学的角度看,数字人格的提出,也是为了讨论数字自我应该拥有的权利,无论未来数字人格权利会涵盖哪些范围,个体对自我产生的数据拥有的权利,一定是核心权利之一。

四、结语

今天的人面临着双重的数据化控制:一种是外部力量借助个体数据对其进行的控制,一种是数据主义这一大背景的控制。无论是对哪种控制的“反控制”,最根本的仍然需要制度性的反思,以及这种反思基础上相关法律与制度的跟进。

面对人的全面数据化,我们也需要再次从哲学上反思人的本质是什么。

来源:转自“新传土拨鼠”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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