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江河——穿越时空的善谈者

欧阳江河

1956年生于四川省泸洲市。诗人，诗学、音乐及文化批评家，书法家，《今天》文学社社长。在国内出版《如此博学的饥饿》等11部个人诗集及文论集，在香港出版诗集《凤凰》，在台湾出版诗集《手艺和注目礼》。在国外出版中德双语诗集四本，中英双语诗集两本，中法双语诗集一本。自1993年起，欧阳江河多次应邀赴国外，在五十余所大学及文学中心讲学，朗诵，访问。 获第九届（2010年）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歌奖，第十四届（2016年）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欧阳江河的写作实践深具当代特征，在同时代人中产生了广泛而持续的影响，被视为80年代以来中国最重要的代表性诗人。近年来，欧阳江河的书法作品在全国各地举办展览，被世界各地的书画藏家收藏。

欧阳江河近作5首

“

开耳

钥匙从天上掉到地上的声音

捡起来一听

里面有个上了锁的歌喉

 

甚至从未打开过自己的囚徒

也在转动这片钥匙

试图打开被锁死的上帝

 

甚至闪闪烁烁的萤火虫

也从耳朵监狱的内部

点亮了一个天听透雕

 

有人在途穷处偷听这个天听

有人将手的日子往耳朵里塞

有人捂住转世的耳朵

 

天上的钢琴掉落下来

砸到童子功头上落花纷纷

十万个琴师的头上只有这一个灵童呵

 

每个天才的身边都坐着一个账房先生

 

我看到物质之美的孤立

我听到采采卷耳在发愣

迷魂被销魂一弹，顿时断魂

 

你得弯曲直觉才有听觉

你得走出听觉才能听到黑暗

你得待在黑暗中才能开耳

 

因为众人身上的耳朵皆是聋子

一种静极的发自子宫的声音

如同被哑巴所唱出

“

字非心象

天下读书人中有一个不识字的

但他会写，把书里的字写在滔滔江水上

把废字和哑字写入鸟嘴

把缺腿的字写成鸟爪

又从鸟浮提炼出字的菩提

 

他提着众花的头颅去见世面

开败了字的花儿妙笔

 

他看不见自己身上的高山流水

因为所有的清水浊水

都与雾豹和经卷混在一起

 

人的一生中写了多少错字呵

 

木简的字，以金文一写竟成天命

而一个古人风雅就风雅在

能以二王的字写下一张欠条

能把甲骨文写得如一只螃蟹

能把螃蟹爪子掰下来当钳子使

 

石碑里的鸟兽之身已非今世

多少个青蛙王子隐身于蝌蚪文

童心和童子手端坐在莲花上

邪恶也坐得端端正正

 

善，竟如佛骨一样盘卷坐起

又随日常万念化为无形

气息相吹，舞之蹈之

心之所是成为了它所不是的

但那并非心象，而只是个执迷

“

在雅典

窗外是忧郁的江油县。

七十年代的县政府大楼后面，

是2000年前的古希腊天空。

太阳升起来，带着昨夜的倦怠，

本地人的醉意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天神将手里那只空酒杯

倒扣过来：一种半透明的东西，

刚从大地的泥土烧制成陶器，

在柜台后面

以好客和宰客两种目光盯着你。

游客从出租车，从钱包和坟墓

钻了出来，把一个空意义塞得满满的。

意义之外，三十万叙利亚难民

漂浮在蓝色的爱琴海上。

 

而十四年前，一个清癯的中国和尚

自窦湍山铁索坠下。

“

自媒体时代的诗语碎片（节选）

1

乌有之地涌起一片建设，

直起腰的万有，发现自己一无所有。

生闷气的啤酒肚子，

从日常花销抬起头来，

望着星空发呆。

 

9

孔庙成了全世界的地方性。

本地小开一脸无辜，比外星客

更讲究来头，

说更精致的脏话和下流字眼，

把铅球扔得比乒乓球还轻。

而坐在天空深处的琴童，

以一曲肖邦，

弹得众魂出窍。

 

24

导弹发射之后变得抽象：因为

只有被导弹击中的地点，并无发射地。

核武库在海底、在观念中隐身，

移动的鼠标如阴郁的鲨鱼群

不为波澜壮阔的海景所动。

你得走到佛眼所见之外，

才能面对末日审判的逼视。

人在人的外面，但神在其内。

 

25

一个看上去像青蛙的邮差，

将挂失多年的六朝邮件

骑上九重天。他听说两个虫洞之间，

有一条星际之旅的近路。

但半道上，一个心碎的邮包

突然爆炸，漫天星星掉落在草地上，

有的一直在开花，有的抱一不二。

 

35

黑客贴着众花的耳朵一听：

通灵的神经，

尽是些硅片和电线。

旅行箱里的虚无越来越沉重。

衣服买一件扔一件，越扔越多。

最后一件风衣是外星人的，

而云深处的恐怖分子取下头套，

所到之处，不带任何行李，

只留下一只闹钟和庄子的蝴蝶。

他给炸弹也穿上跑鞋，

并砍下双腿交给死人去奔跑，

自己却安装了假肢，

不是用来逃生，而是在花园里

优雅地，和李尔王一起散步。

 

51

马桶一点不脏，你只管天天清洗，

只管把马桶坐到天上去。

菩提心，坐在空的掌心里，

慢慢开花，也就慢慢没了自身。

 

54

学会柔软地对待

这往后硬不起来的生活。

学会不再见面的相见欢。

凡能说的，不说也罢。

凡能忍的，忍不住也得强忍。

心象，如水洗一样空名。

豹，轻盈一跃：桃花和梨花，

顿时分身。

今生一梦，两生开花。

 

55

眼看他起朱楼，

眼看他宴宾客，

眼看他楼塌了。

这些浮言空语的事不起波澜。

这些自发的孤单，匆匆的朝代更迭，

男儿落泪，经不起收拾

和怜惜。

 

56

一个面孔如铁板烧的乡下人，

给暗恋多年的盲女子，

买了一副隐形眼镜，对她说：

戴上它你依然看不见我，但能

更清晰地看见你的婴儿

和你自己。

“

霍金花园

水墨的月亮来到纸上。

这古人的，没喷过杀虫剂的纸月亮呵。

 

一个化身为夜雾的偷花贼

在深夜的花园里睡着了。

 

他梦见自己身上的另一个人

被花偷去，开了一小会儿。

 

......这片刻开花，

一千年过去了。

 

没人知道这些花儿的真身，

是庄子，还是陶渊明。

 

借月光而读的书生呵，

竟没读出花的暗喻。

 

古人今人以花眼对看。

而佛眼所见，一直是个盲人。

 

从花之眼飞出十万只萤火虫，

漫天星星落掉在草地上。

 

没了星星的纽扣，花儿与核弹，

还能彼此穿上云的衣裳么？

 

云世界，周身都是虫洞，

却浑然不觉时间已被漏掉。

 

偷花人，要是你突然醒来，

就提着词的灯笼步入星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