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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为曹曦文饰演的“狐女”形象）
《聊斋志异》蹇涩字词试解（十二）
文
辛
※
柳子名和，时总角，叔之。（柳芳华的儿子叫柳和，当时正当幼年，以叔称呼宫梦弼。总角：古代未成年的人把头发扎成髻。后借指幼年。）
※ 宫时自外入，必袖瓦砾，至室则抛掷暗陬更不解其何意。（宫梦弼从外面回来，必定带着一些瓦砾，到了屋子里就随随便便地扔到角落里，谁也不知道他的用意。陬：音zōu，隅，角落。）
※ 柳卒，讣告之，即示不吊，犹以道远曲原之。（柳芳华死，家人去了讣告，可与他家预先订下亲事的黄氏竟然不来吊唁，柳家以为路途遥远也就原谅了他。讣：音fù，报告丧事。）
※ 黄女年已及笄，闻父绝和，窃不直之。（黄女的女儿已经到了及笄之年，闻听父亲不答应原来订下的与柳和的婚事，以为这样的行为不是仁义之举，心里十分反感。及笄：音jí
jī。古例，男子二十岁称弱冠，女子十五岁称及笄，都是成年的意思。）
※ 女又惨然，而告以故。母子俱哭，便为盥沐，颜色光泽，眉目焕映。母子俱喜。然家三口，日仅一啖。母泣曰：“吾母子固应耳。所怜者负吾贤妇！”女笑慰之曰：“新妇在乞人中稔知况味，今日视之，觉有天堂地狱之别。”母为解颐。（黄女又悲悲切切地讲述了她离家出走沿路乞讨的事，黄女还没讲完，柳和母子都哭起来。等到黄女梳洗更衣之后，一下子回复了原来俊俏的模样，你看她，容光焕发，眉清目秀，活脱脱一个大家闺秀。柳和与母亲都喜欢得了不得。只不过，一家三口，每天只能喝上一顿稀粥。柳母哭泣着说：“我们母子俩本当如此，只是可怜与辜负了我的好儿媳了。”黄女笑着宽慰婆婆说：“我曾经在乞丐中过了一段日子，熟悉了什么是苦难，如今的日子，和那时相比，我觉得好像到了天堂一般！”一番话，把婆母说得转悲为喜。盥沐：音guàn
mù，洗手洗脸洗头发。稔知：熟悉的意思。稔：音rén。解颐：音jiě
yí,解，消除；颐，面颊。喻面现笑容，转愁为喜。）
※ 女一日入闲舍中，见断草丛丛无隙处，渐入内室，尘埃积中，暗陬有物堆积，蹴之迕足，拾视之，皆朱提也。惊走告知。和同往验视，则宫囊日所抛瓦砾，尽为白金。（朱提：音shú
shí，古县名，在云南。境内有朱提山，产银多而美。后世因以其为高质量银子的代称。）
※
闻旧婿烜耀，闭户自伤而已。（烜耀：炫赫夸耀。烜：音xuǎn。）
※ “我迢迢远来，手皴瘃，足趾皆穿，亦自谓无负郎君。何乃对子骂父，使人难堪？”（黄女生气地说：“他们再不好，也是我的父母。我当时远路迢迢地来你家，冻坏了手，磨破了脚，脚趾头露在外面，忖心自问，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吧？你为何还要当着我这做女儿的面骂我父亲，让人难堪呢？”皴瘃：音cūn
zhú，冻裂的皮和冻疮。）
※ 后渐尫羸。濒死，两子环问之，犹未遽告。迨觉果危，急欲告子，子至已舌蹇不能声，惟爬抓心头，呵呵而已。死后子孙不能具棺木，遂藁葬焉。呜呼！若窖金而以为富，则大帑数千万，何不可指为我有哉？愚已！（此段不属于正文，是文后第二段作者评论，说的是守财奴的故事，与正文成反喻。尫羸：音wāng
léi ,瘦弱，这里指家境困窘。 迨：音dài，等到。藁葬：薄葬。藁：音 gǎo。）
见《宫梦弼》
※ 一日，年长者来，谓刘曰：“舍妹与君有缘，愿无弃葑菲。”（葑菲：音fēng
fěi，古书上指芜菁类植物，即蔓菁。这里指微薄低贱。）
※ 刘因以手探尻际，女觉之，笑曰：“君将毋谓狐有尾耶？”（尻：音kāo，屁股，脊骨的末端。）
※ 每行坐，与小婢俱。家人俱尊以小君之礼。（小君：妾之别称也。）
※ 值刘寿辰，宾客繁多，共三十余筵，须庖人甚众。先期牒拘，仅一二到者。刘不胜恚。女知之，便言：“勿忧。庖人既不足用，不如并其来者而遣之。妾固短于才，然三十席亦不难办。”刘喜，命以鱼肉姜桂等物悉移内署。家中人但闻刀砧声繁碎不绝。门内设一几，行炙者置柈其上，转视则肴俎已满。托去复来，十余人络绎于道，取之不竭。末后行炙人来索汤饼，内言曰：“主人未尝预嘱，咄嗟何以办？”既而曰：“无已，其假之。”少顷，呼取汤饼。视之三十余碗，蒸腾几上。（这一天，正逢刘洞九过生日，来了很多客人，要摆三十多席，需要不少厨师。刘预先下令把城里的厨子找来，可是只来了几个，刘洞九好不生气。狐女知道后说：“您别发愁，厨师既然不够用，不如把来的也打发走，我虽然没什么本事，然而办三十桌酒席还是可以胜任的。”刘洞九听了很高兴，命人把需要的鱼肉菜蔬调料等全部搬到内衙。家人只听得菜刀与砧板的声响不停，门里的案子上放的许多盘子碟子，转眼间都变得满满当当。十几个侍者来回像穿梭般端盘子上桌，竟然取不完。到了末后那一会儿，侍者索要汤饼，只听里边说：“主人事先没有吩咐，一下子就要，这可怎么办？”过了片刻，又说：“不用多少时间就会好的，我先借一借别人的吧。”一会儿，就听内里喊人让来取汤饼，侍者过去一看，三十多碗汤饼正热腾腾地摆在那里。咄嗟：音duō
jiē，形容很短的时间。如成语“咄嗟立办”，就是马上就办到的意思。无已：不用多少时间。这里的“已”最难解释，有许多人解释为“办法”，即“实在没有办法了。”这种解释是不对的，不符合狐女的性格，更不符合文章的主旨。“已”在这里可作“不多时”讲，引申为“不用多少时间”。）
※ 女闻之曰：“我固知其然，囊底适罄；向结伴至汴梁，其城为河伯占据，库藏皆没水中，入水各得些须，何时饱无魇之求？且我纵能厚馈，彼福薄亦不能任。”（孤女听了丫鬟学说的刘洞九女婿的话，有些不快地说：“我就知道他会这样说。刚巧手头也不宽裕嘛。早几天与人结伴去开封，遇到那里涨大水，钱库被淹，从水里捞出来一点儿钱，哪里能够满足他无休无止的欲望？即便是我送他一大笔钱，他也没有福气享受呢！”魇：音yǎn，梦中惊叫，或梦里觉得被什么东西压住不能动。此处的“魇”与“餍”字相通，当“满足”讲。）
见《狐妾》
文辛叹曰：《宫梦弼》、《狐妾》二篇，写了两个奇女子。前者为社会里真实的人，后者是狐狸变的。但两者有一共性，都表现了不同凡俗的正气和侠气。
先说黄女，她不屑于父亲嫌贫爱富、强夺双方家庭早就订下的亲事，为了坚持嫁与柳和的志向，于是“毁装涂面，乘夜遁去，丐食于途。”一个从小就读书知理，并且在紧急中敢于违抗父命离家出走寻找婆家的形象立即展现在读者眼前。正因为这个黄女能忍受乞食于途的苦难，能忍受婆家的极其困难的家境，所以这样的女子最应该获得物质的与精神的享受。也难怪蒲松龄在结尾的评价里说：“闺中人坐享高奉，俨然如嫔嫱，非贞如黄卿，孰克当此而无愧者乎？造物之不妄降福泽也如是。”为什么黄女没到柳家之前，宫梦弼抛洒的那些银钱没有被发现，只有黄女到了柳家后才发现了这些宝藏？很明显，上天只会奖赏品行好的人，不会赠予品行恶劣的人。这也是作者蒲松龄对于人生的价值取向。
蒲松龄自己的这一番议论，就是歌颂了黄女对于爱情的执著与追求，就是肯定了黄女不仅追求爱情，而且还颇具人伦大义的精神，她的父母后来寻找到自己门上，黄女捐弃前嫌，说服自己的丈夫柳和，有理有节地安置了父母，这就说明黄女具有一种不同凡响的综合素质，一种高尚的高贵的个人品质。离家出走是为了反抗父亲的嫌贫爱富，这样的“违抗父命”即使在古代社会也是被歌颂的。安于贫贱与富贵不忘父母养育之恩，同样都是令人尊敬的美德。总起来说，作者主要歌颂了黄女的“贤”。
再说狐女。与黄女略有不同的是，作者主要歌颂了狐女的“能”，但也间接地评价了狐女的“贤”。
你看这个狐女多有本事，刘洞九过生日，三十余宴席，竟然“咄嗟立办”；预知祸福，为刘洞九出谋划策，寻找一个因公出差的理由，使刘公在城陷于贼寇时幸免于难。直到刘洞九因大案失误，受到上司的惩罚，贫困如洗，饭都吃不上了时，还为刘洞九预先准备下三千金，让刘洞九借以摆脱困境。
但是，这样一个有异于人类的狐女，她的平和、贞洁、善于过日子，善于识人，都表现了一个活生生的贤淑、伶俐的人间女性的美好形象。“每行坐，与小婢俱”，“婢媪参谒，赏赉甚丰”，这体现了狐女的体恤下人的平民思想。有个叫张道一的提学使，对狐女的美貌垂涎三尺，竟然想入非非，被狐女暗暗进行了惩罚。这体现了狐女的洁身自好。对于刘洞九的女婿亓某，狐女是有思想准备的，她不肯助长亓某的挥霍浪费的不良行为，不肯挥霍刘家的资财。这些都表现了一个普通劳动妇女精打细算、勤俭持家的优秀品德。
总之，蒲松龄将异类的狐女赋予了一个极其鲜明的人间妇女形象，将她描写与刻画得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与人情味。这样的女子，谁能不喜欢呢？
除此之外，从《狐妾》一文里，蒲松龄的反封建科举制度隐含其间。何以见得？如果读者不细读，是不能品味的，但只要我们好生推敲，就不难发现内中的秘密。对狐女心怀叵测的不就是个“提学使”吗？提学使不就是管教育管科举考试的吗？由这样品行恶劣的人来掌管教化之职，由这样不知羞耻的人来执掌科举考试提拔知识分子，怎么成？更有意思的是，蒲松龄还给这个提学使起了个很有讽刺意味的名字——“张道一”，张道一不就是“掌盗艺”吗？你只要掌握了道貌岸然的伪装艺术，也就平步青云了。这些家伙一旦进入了掌握老百姓生杀予夺权利的统治者行列，就会抱成团，竭力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竭力维护自己的合法伤害权力。此，不仅讽刺了作者那个年代，即使对于现代，也是具有无情揭露的现实意义的。
2008年2月13日夜
【评论精粹】
（1）一壶漂泊1973：个人觉得蒲松龄在写黄女的这个故事中,还是没走出当时封建社会的思想，当然这和他所处的社会环境有关。黄女和柳和从小定婚,后其父欲反悔,黄女却坚持嫁与柳和的志向，“毁装涂面，乘夜遁去，丐食于途。”她的知书达理,知的是封建的理。虽然用自己的行动反抗了父亲的嫌贫爱富，但却也在用自己一生的幸福做赌注。后蒲松龄对黄女的歌颂，其实是在借黄女这个人物对中国人一直以来的伦义美德作了歌颂！
狐女这个有异于人类的妇女，她的平和、贞洁、善于过日子，善于识人，及她的贤淑、伶俐的美好形象，如刘老师所说般，是作者对普通劳动妇女精打细算、勤俭持家的优秀品德的赞美。老师的“张道一不就是“掌盗艺”吗？你只要掌握了道貌岸然的伪装艺术，也就平步青云了。这些家伙一旦进入了掌握老百姓生杀予夺权利的统治者行列，就会抱成团，竭力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竭力维护自己的合法伤害权力。”这个解译让人叹服不已！
（2）长弓牧野：读《聊斋》，许多人都读情节。文老师读《聊斋》与众不同，从文字背后读出了一个时代的脉络；从情节背后读出了人世纷纭；从古代人的视觉读出了现代人的苦乐。长弓拜读，颇为受益。
（3)
梦海漂流：《聊斋》电影看地这一些，但小说真没认真读过，成了书柜里的摆设。经老师解文说字，又附文，梦海总算略知一二，找时间得再读读才是。
（4）小溪：刘老师聊斋志异难字解释已经发到第十三部分了啊！这一部分的解释更好，把两个女性形象黄女、狐女合并起来，“合并同类项”了。虽然古文不好读，但经过对内中某些段落或者句子的解释，仿佛使我豁然开朗。才觉得《聊斋志异》真是不朽之作。啊啊，我是您的学生“小溪”。
（5）东楼听雨：我古文阅读能力有限，看了文辛老师的这篇文章，受益匪浅。《聊斋志异》有白话本，但不管是哪种版本我都没看过。听说小平爱看白话本的《聊斋》，里边有一句话“黄狸黑狸，得鼠者雄”，就是今天我们熟知的“白猫黑猫论”的来源，据说小平当初用白话说得就是“黄猫”、“黑猫”。蒲松龄山东淄博人，离文辛老师不远吧。关于政客，八个字“道貌岸然，五毒俱全。”
（6）蓝天白云：文辛老师读文字是读到骨髓里了，精彩的剖析，岂止是一个好字了得，真是令人钦佩！！惟有扎实文学功底和深厚的古诗词基础的人才能完好地注解中国经典之作的。
蒲松龄是我国17世纪伟大的文学家，有中国短篇小说之父的称誉，山东淄博人。
长弓牧野的评论很精彩，简明扼要，言简意赅，很是欣赏。
（7）邬海波：很有价值的梳理。
（8）小云彩：正因为老师在博客里研究、解释《聊斋》，所以我最近也开始读聊斋了。不过，以学生现在的水平还真是读不下来，先选了几篇您解释过的，这一来，还真的不错，逐渐入门了。
（9）北雁湘飞：朱提：音shú
shí，这个字我绝对会读错，读了刘老师的文章真的学到了许多，在此表示谢意！
有的时候我会想，古代有那么多忠贞烈女，而为何如今社会中缺少之又少？多少女人为了财富弃丈夫孩子而去？是社会生产的进步？还是人类道德的停涉？耐人寻味。
（10）于绍宗：《聊斋志异》蹇涩字词试解,是项颇费心力的苦差事,很少有人敢去涉猎.只有勇于扎进故纸堆中做探讨的人,才能体会到其中的甘味。正是:都云作者痴,谁知其中味!
（11）“学生”（爱芬）：读老师的文章感觉真好！学习古文知识的同时，体味老师对文章的独到见解，感觉之妙难以言表。
我想，如有这么一本书：每篇原汁原味的古文《聊斋志异》之后，辅以老师的蹇涩字词解，再后是老师对文章的精辟解译。如是，我想会有相当的读者群体，也会是老师对中国文学的巨献！
（12）人间四月天：《聊斋志异》，我小时候根本不敢读，因为儿时的眼里只有妖魔鬼怪，看不到妖魔鬼怪背后深刻的人性善恶和针砭时弊的社会意义。即使是现在，电视剧聊斋我也是不看的。不过，看看名家解读，却是一种享受！今天知道了许多蹇涩字词的读解，人物分析也不错，我喜欢最后一段对那个“掌盗艺”的分析，一个名字，也能让文辛老师联系到古今社会的阴暗面，让我觉得《聊斋》真的是一部不朽的作品！
（13）白雪：细细读过这篇《聊斋志异》蹇涩字词试解，尤其是文言文与白话对照的形式，极为有益于不懂文言文的读者。还有你的叹曰，更有穿越时空的透视眼力及个人的见解，令人钦佩文辛老师坚实的文学功底。你的博客园地也是我们的学习园地。
（14）麦兜的爸爸：能研究到如此精深，真不容易。评论者也不是敷衍了事，真可谓作者认真，读者亦认真。
（15）fred：聊斋、红楼等古典书籍有很多艰辛难解的。受益非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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