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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示现”的山川

 丘山三也君 2022-05-02 发布于四川

作为“示现”的山川

文 ˉ朱良志

【内容摘要】中唐五代以来,随着文人艺术的兴起,有一种观念逐渐发展起来,就是将山水作为人真实生命感觉(生命真性)的体现形式,或可称为“真性山水”。这是中国艺术独具的形态,也是体现传统艺术尤其是文人艺术特点的重要形式。这种既非再现也非表现,更不是比喻象征的呈现方式,可以称为“示现”。它由幻境入门,循着即幻即真的道路,来显现真实。

【关 键 词】山水  “示现”  幻相  残山剩水

西方艺术最重要的形式,早期是雕塑,后来是绘画,所使用的语言主要是人体,即使发展到近现代,经历具象、抽象和印象等转换,人体的核心语言地位也并未动摇。而中国艺术最重要的形式在六朝以来当是绘画(如书、画为姊妹艺术,园林的设计家是画家)。在早期的发展中,中国绘画也以人物为主要表现语言,但唐代以来渐渐过渡到以山水为重要的呈现形式。

山水语言的成立,对传统艺术发展影响既深且巨,流风所被,不仅限于绘画,也影响到书法、建筑、园林,甚至戏剧、篆刻、盆景等艺术。山水语言的发展经过复杂的演变过程,其中有一种可称为“示现”的山川语言,是体现中国艺术特色的重要形式。本文集中讨论这一问题。

一、无山与有山

在中国,山水成为艺术的独特语言,开始时主要有两种形式。

第一种,山水是一种风景。或作为人物活动背景而出现,或作为观赏之对象,或作为艺术家“卧游”之对象(如宗炳),都是一种对象化存在。像范宽的《溪山行旅图》、董源的《潇湘图》等北宋以及之前的山水画,大都属于这种类型。

第二种,山水是一种观念象征物。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从先秦开始,在“比德”的大文化背景中,山水就主要作为人品格的象征物而存在,带有“德性山水”的特点。宋元以来这种形式仍占重要位置。如元代朱德润通过《周易》蒙卦来解释山水画的本质。他说:“象外有象者,人文也;故河图画而乾坤位,坎艮列而山水蒙。蒙以养正,盖作圣之功也。故君子以果行育德,象山下出泉。”[1]蒙卦下坎上艮,坎为水,艮为山,下水上山,山下出泉,比喻君子蒙养德性、提升人格。中国早期绘画以人物为主,北宋后山水在十三科中获得了“打头”位置,也多与山水的德性象征特点有关。

但是,中唐五代以来,有一种观念逐渐发展起来,就是山水成为人真实生命感觉(生命真性)的体现形式,这是传统艺术中山水的第三种形态,或可称为“真性山水”。这是中国艺术独具的形态,也是体现传统艺术尤其是文人艺术特点的重要形式。而在西方,并没有这样的对应形式。

明末清初山水画家沈颢说:“称性之作,直操玄化,盖缘山河大地、器类群生皆自性现。其间卷舒取舍,如太虚片云、寒潭雁迹而已。”[2]这是对“真性山水”特点的概括。

这“皆自性现”的“称性”山水,被画家称为“山河大地”的忽地敞开。山水大家龚贤认为,画山水的最高境界是“忽有山河大地”[3]。画家画山水,要将山河大地从人的知性见解、情感欲望中拯救出来。在他看来,一般人将山水当作欣赏的风景或者观念的象征,其实是遮蔽了“山河大地”,是“山河大地”的失落(不“有”)。他的晚年山水,明显带有这种特点,苍茫寂历之间的山川之象,是传统绘画中“真性山水”的典范语言。

这也是龚贤的老师董其昌提倡的创作方式。问题意识突出的董其昌曾提出山水家的“有山”“无山”问题,他通过一段对话切入讨论:“东坡先生有偈曰:'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有老衲反之曰:'溪若是声山是色,无山无水好愁人。’”[4]

董其昌通过“老衲”提出的问题,谈了溪山真实意义(真性)的两重剥夺:一是一般人将溪山当作知识之对象。在佛教中,眼之于色,耳之于声,鼻之于香,舌之于味,身之于触,意之于法,由六根形成六境。境者,对境也,是在人与世界对象化关系中产生的,并非溪涧青山本身,以声、色来代替溪山,是对真实溪山的遮蔽。二是“以山水为佛事”,将溪山当作“广长舌”——“说法”的工具,溪涧青山是表现抽象义理的媒介,只是“比”和“象”,其意义是被给予的,本身并不具有意义,在“说法”中失落了溪山意义。

如禅宗中“庭前柏树子”的公案,《赵州录》记载:“时有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云:'庭前柏树子。’学云:'和尚莫将境示人。’师云:'我不将境示人。’云:'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云:'庭前柏树子。’”[5]第一层说道不可追问;第二层说不能“以境示人”,强调“道”的理解不能通过对境关系的描述、通过比喻象征来实现;第三层说道就是自在兴现,如庭前柏树子自在落下,只是自在言说而已。

中国艺术追求“皆自性起”的真性山水,就是要从对象化、媒介化中将山水拯救出来。在这里,山水既不是作为审美对象的风景,也不是作为“说法”的比喻象征物,而是于当下直接体验中、让世界依其真性而存在的生命境界——这是一种“自在言说”的形式。

中唐五代以来,文人艺术的创造以“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为至高体验境界,致力于解开山水被“锁住”的状态,所建立的“真性山水”,与“无山无水”的对象化山水具有本质差异:如在空间上,绘画等视觉艺术所表现的山水,是一种视觉对象,必然具有空间的确定性和局部性,而真性山水则是体验中的大全世界,“在山满山,在水满水”,圆满而无缺憾;在时间上,对象化山水是观赏者于某个片刻对山水形态的观览,必然具有时间性特点,山水被时间“锁”住,而真性山水则从时间中滑出;再从历史的角度看,在对象化山水中,山水被知识和历史“锁”住,成为人文历史书写的负载对象,山水之所以有意义,是因它象征神、道、理而获得的,而真性山水,则是一空依傍,任真无先,直面世界,抖落历史、知识的粘带。

这种“真性山水”的产生,深受传统思想中人与世界“共成一天”哲学的滋育。陈洪绶曾谈到画境的创造:“越水吴山,石琴自抚;佛国仙居,松云闲伫。”[6]松云闲伫,石琴自抚,画中的枯木怪石,都是他的性灵“自抚”之具;佛国仙居,越水吴山,都是他的心灵宅宇。这种自性山水,呈现出中国人独特的生存智慧。

老莲所言,是禅宗推崇的境界。《五灯会元》卷一记载:“世尊因乾闼婆王献乐,其时山河大地尽作琴声,迦叶起作舞。王问:'迦叶岂不是阿罗汉,诸漏已尽,何更有余习?’佛曰:'实无余习,莫谤法也。’王又抚琴三遍,迦叶亦三度作舞。王曰:'迦叶作舞,岂不是?’佛曰:'实不曾作舞。’王曰:'世尊何得妄语?’佛曰:'不妄语!汝抚琴,山河大地、木石尽作琴声。岂不是?’王曰:'是。’佛曰:'迦叶亦复如是。所以实不曾作舞。’王乃信受。”[7]

这个由禅宗渲染的故事,强调的是无言心会的境界。乾闼婆王抚琴,山河大地,乃至木石尽都作琴声,迦叶不禁翩然起舞,而佛祖说迦叶并没有作舞。这故事说明“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的道理,执着于琴声,执着于琴声的感染力,以至大地回响,如宗炳所言“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人伴乐起舞,这都是“有声”之境界,是心随境转,为外在的知识意念等所控制,即难臻悟境。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会在心而不在言,不在外在形式。

这对话表达的思想与庄子“天籁”说很接近。《庄子·齐物论》中讲“三籁”(人籁、地籁、天籁)的区别,“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因气、因风吹入孔穴发出的声音,是大地的声音(地籁),人通过丝竹等乐器发出的声音叫作“人籁”。“敢问天籁”——天籁难道是天上的声音吗?子游问他的老师子綦。子綦说:“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天籁”不是与地籁、人籁相区别而具有更高品级的声音,而是一种自本自根、自发自生的心灵境界。咸其自取,它的发动者(“怒者”)还能有谁呢——就是人一无遮蔽的心灵境界。山河大地尽作琴声,吹万不同而咸其自取,即文人艺术所说的“皆自性现”(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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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ˉ《仿古山水》册页ˉ 董其昌ˉ 明

传统艺术对此有不少有价值的思考,如以下几个方面。

(一)“不见”与“得见”

明末清初画家担当从董其昌、陈继儒等为学,其艺术思想深受松江派影响。他论画,特别强调从声色中将山水拯救而出。他有题画跋说:“圜悟老人云:大凡参问也,无计多事,只为你外见有山河大地,内见有闻见觉知,上见有诸佛可求,下见有众生可度。只须一时吐却,然后十二时中,行住坐卧,打成一片。余画此,非徒游戏,有婆心焉,观者慎勿错过。”[8]外见内见,上见下见,总之都在“见解”中,真实的山水便遁然隐去,留下的是形式的空壳。要作好山水,关键在“无计多事”,将知识见解“吐却”,从“十二时中”滑出,你与世界“行住坐卧,打成一片”,人天一体,无所分别,山河大地就会豁然光明朗现。

担当这里说唯有“不见”方可“得见”的道理,山河大地朗然自在,关键是人的态度。你揣着种种“见解”去看山川,山河大地就会处处骗你、瞒你,近在眼前,渺然千里。

担当提出于“白处”作画的观点。他有画跋说:“老衲笔尖无墨水,要从白处想鸿濛。”他为一僧人作山水册,跋云:“德公善画,征余作此册。未动手,先有一德公在胸中。如何下笔?虽然,逐尘者不见山,尘从何起?此中之三昧,全在白处讨分寸,吾与德公共之。”[9]

“要从白处想鸿濛”“全在白处讨分寸”,乃是将一切遮蔽荡涤而去,在“白处”——在生命的真实土壤上,培植性灵之花。“逐尘者不见山”,山水被尘染挡住了,就没有了真山真水。尘从何起?从自心起。画山水,笔下的功夫重要,心灵的功夫更重要。云南省博物馆藏担当《觅径图》轴,上有题云:“一自离尘土,杖从云外孤。人闲山必瘦,只为色全无。”色全无,不爱不憎之谓也,不泛情感涟漪,超越得失功利,直任云天开阔,卿云叆叇。

担当为人为学,烂漫高蹈,人称“飘僧”,诗书画均有很高水平。云南省博物馆藏担当山水行书册十六开,可名之为“山居图册”,是担当晚岁杰作。此册很好地表现出他关于“真性山水”的思考。

其中第一开画山水缥缈之景,对题行书云:“李思训画鱼,入水飞去,视唯空纸,此笔貌君清远之致,亦恐乘风吹入白云天际也。”他画白云天际的清远之思。第三开山水,画瀑布直下,山崖壁立。对题云:“千溪万谷,合流逆折,何险哉!爱山不去,维舟芦间,又安得中流而遇风波也。”爱山不在隐到一块清净地,山间并非宁静所,处处有险隘,关键在于心安,心安风波息。第五开画松柏下有茅居两爿。对题云:“松柏之地,其土不肥,为居以居,山癯获其安矣。倘非托此亭亭之干,不其生于危乎!老于斯,老于斯。”瘦硬之地,却有郁郁长松;崎岖险峻,托出亭亭之干。危与安,局促与腾踔,关键在自心,他的“老于斯,老于斯”的誓言,与八大山人危崖下的小花、枯枝尖端的小鸟所表达的思想如出一辙。

第七开画水池一汪,旁有老树参差。对题云:“一池俨沤,大洁甚焉,可枕可濯,唯其相遇,差足养余小智,斯已矣,奚以之九万而南为!”当下自足,无大无小,一朵浪花,就是浩瀚大海,不必如鲲鹏有九万里之行,正所谓“一勺水亦有曲处,一片石亦有深处”。第十三开画临泉一亭,人坐亭中,呼吸山川气息。对题云:“将吸风饮露而游乎,狂矣之人也,犹时如然。但守此一丘,直气绝于弊弊焉者乃尔!”超越于“时”,守此一丘,守此生命的丹田,即可餐风饮露,直与天地同在。第十六开对题可以说是全册总结,他说:“担当意义欲冲天,如何遁迹白云间。笔尖自有空灵在,一山一水气超然。”

一池俨沤,大洁甚焉,可枕可濯,唯其相遇。他的“担当”在何处?在干净处,在腾踔处,在自度方可度人的智慧中。他要以生命去担当,以真性去担当,这才是他“欲冲天”的“担当意义”。册中展现出他的至性山水,他生命体验中“超然”的“一山一水”。

(二)“山中”与“山外”

石溪《溪阁读书图》扇面,今藏故宫博物院,作于1668年。其上题诗云:“山中云雾深,不识人间世。偶然出山游,还是山中是。”[10]

山中是,山外不是。这里的山中山外,指两种不同的存在世界,并非标示空间的概念。性灵的“山中”,是将山水从被时空、历史、知识等锁定的状态——“山外”状态解救出来,艺术家的性灵丘壑,是生命中一种确定语言。

石溪有题画跋谈返归“山中”的体会:“天地为舟,万物图画;坐卧其中,嗒焉洒洒。渺翩翩而独征兮,有谁知音?扣舷而歌兮,清风古今。入山往返之劳兮,只为这个不了;若是了得兮这个,出山儒理禅机画趣都在此中参透。”[11](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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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ˉ《群山烟雾图》轴ˉ纸本设色ˉ151.3cm×70cmˉ 石溪ˉ 清ˉ1661 年ˉ 上海博物馆藏

独行天地,知音难求。人之一世,如驾一叶小舟翩然独行,无人相伴,然而扣舷独啸,却有万古的清风吹拂,远山中似传来万古的回声。众里寻他千百度,就为这性灵丘山,偶然造临这世界,“了得兮这个”—这清风匝地的古意,是他寻寻觅觅的佛意画意,更是一个孤独生命忽然会归天地古今、游弋于真实生命海洋的无所不在的适意。

清初画家吴历也说:“'深山尽日无人到’,唐人句也。非吾笔墨写到山之深处,则不知无人也。”[12]山之深处,乃心之深处,是冷静处,也是生命的炽热处。

文人艺术家有坚定的“入山”信念,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这是一种真实的生命之境。山水家要作烟霞之侣,而不是山水的控制者。李流芳《自题小像》云:“此何人斯?或以为山泽之仪、烟霞之侣,胡栖栖于此世?其胸怀浩浩落落,乃若远若迩兮。其友或知之,而不免见嗤于妻子。嗟咨兮,既不能为冥冥之飞兮,夫奚怪乎薮泽之视矣!”[13]氤氲满怀的是山林清气,薮泽之中,性灵天国。

“入山唯恐不深”,成为山水家的一句口号。王维《桃源行》诗云:“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曲到云林。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入山唯恐不深,入林唯恐不密,真性的山水就是桃花源。龚贤1675年秋作《赠周燕及山水册》二十开[14],今藏故宫博物院,其中第六开画一人携筇走入烟雾迷茫的深山,题云:“入山唯恐不深,谁闻空谷之足音。”当下所成,山鸣谷应,此空谷足音,唯在真性的体验中才能体得。

龚贤这册赠周燕及山水中第一开题云:“月白风清不计年,黄茆屋子大湖边。家家酿酒人人钓,生小何曾用一钱。”山中的世界是“不计年”的,超越知识见解,将历史的“月白风清”呈现出来(如石溪所言“清风古今”)。龚贤有《题画》诗云:“开户尽封翠,过山成有溪。市喧难到耳,傍午一鸡啼。”[15]他的感觉真是好极了,云封了山,流水在潺湲,没有“封”,就没有水流花开,真所谓“空山无人,水流花开”。龚贤晚岁的山川几乎都在证明“山中是,山外不是”的生命逻辑。

(三)“残山”与“全山”

宋南渡之后,画风大变,出现了世称马一角、夏半边的形式,世以“残山剩水”目之,或以此为“偏安之物”,实乃皮相之说。元人山水很少有北宋全景式的呈现,多为一抹云山、几湾瘦水,可以说是真正的残山剩水。

宋元以来艺术家的心多在“残山剩水”中荡漾。自号“残道人”的石溪自题云:“残山剩水,是我道人家些子活计。”[16]明末以来,像恽向、石溪、程正揆、八大山人、石涛等山水家,其山水面目往往是残山剩水,画面残缺,萧瑟而寂寞。这与遗民立场有关,然而以残破象征国破的理解,终显皮相。方亨咸(字邵村)说:“非关笔墨多残漏。”[17]残山剩水,原是寄托人生命本相之逸思。残,是文人艺术的理想境界,是为了破“全”的知识见解。

明清以来文人画的主要表现形式,也是残山剩水。吴门艺术家王穀祥说:“陈白阳作画,天趣多而境界少,或残山剩水,或远岫疏林,或云容雨态,点染标致,脱去尘俗,而自出畦径,盖得意忘象者也。”[18]正如明代四明书家沈明臣题云林画所说:“略约写山水,老树空亭子。残山青欲无,当从白云逝。”[19]这是元代以来山水画的当家面貌,残山,就是全山。

如元代张翥所言:“只留一点诗灯在,长照残山剩水中。”[20]残山剩水的寂寞世界,贮藏着文人艺术家的真性秘密。云南省博物馆藏担当草书诗卷,共书诗四首,其中第四首云:“窗外红飘春去迟,山家养拙已多时。满空飞絮随风卷,一角残山肯让谁?”一角残山,是他的性灵真山,剥去了飞絮漫天的追逐,才能在山得山、在水得水。

张岱《陶庵梦忆》卷六记载:“万历甲辰,大父游曹山,大张乐于狮子岩下。石梁先生戏作山君檄讨大父,祖昭明太子语,谓若以管弦污我岩壑。大父作檄骂之,有曰:'谁云鬼刻神镂,竟是残山剩水。’石篑先生嗤石梁曰:'文人也,那得犯其锋,不若自认,以“残山剩水”四字摩崖勒之。’”[21]

这段议论意味深长,实则以“残山剩水”为真性山水,要得山水的真面目,关键是“为腹不为目”,不是眼睛中看的,而是生命体验中的存在,不是外在美的形式,而是真性的安顿宅宇(图3~图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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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ˉ 八景山水册之四ˉ 纸本设色ˉ 每页24.4cm×49.7cmˉ 龚贤ˉ 清ˉ1688 年ˉ 上海博物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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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ˉ 自藏山水册十二开之一ˉ25.5cm×34.2cmˉ 龚贤ˉ 清ˉ 上海博物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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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ˉ 山水册二十开笔意之十六ˉ 纸本水墨ˉ22.2cm ×33.3cm ˉ 龚贤ˉ 清ˉ1675年ˉ 故宫博物院藏

二、假山与真山

当然,文人艺术家重视“残山剩水”,并不表明他们对残缺山水感兴趣,这涉及他们对真幻问题的看法。

一生“尝欲作卧游图五百卷”的程正揆,在一幅《江山卧游图》题跋中说:“造化既落吾手,自应为天地开生面,何必向剩水残山觅活计哉!且沧海陵谷,等若苍狗白云,千年一瞬也。安知江山异日不迁代入我图画中耶!”[22]画家为什么不去画外在实存的山水,而喜欢画“残山剩水”(其实他的卧游图,也多是“残山剩水”),因为这是人心中凝固的“别样世界”。画家对山川感兴趣,不在山川本身,而在“为天地开生面”,透过沧海陵谷、等若苍狗白云的变化表相,画一种“一瞬”之于“千年”的生命感觉,画一种偶然生命独临天地间的微妙体验。

残山剩水,只是一个“幻相”,是为“开天地生面”、开生命觉悟而存在。这即幻即真的途径,最为文人艺术所重。青溪对此多有论述,他在另一卧游图题跋中说:

程子住青溪之上二十有五年,升沉仕路如上竿之鲇鱼,生死患难如归城之鹤,其间晦明风雨嬉笑哭泣之事,不啻蜃楼蝶梦之几千万状也。返观诸相,总是一画图尔。天地为大粉本,摹拟不尽,可谓化工无劫数也。然有山崩川竭、陵谷海桑之变,岂天地亦画中幻境耶!吾辈拈七尺管,任意随笔,可使十洲三岛聚于一毫,琪树恒河成于俄顷。章亥不足步,五丁不足驱也。人力固胜天地耶?予作卧游图若干,又是画中作画,孰幻孰真,以俟具眼能超三界之外者鉴之。[23]

“返观诸相,总是一画图尔”都是幻相,将这样的山川依样画葫芦地画出,那是“画工”。青溪追求的不是“画工”,而是“化工”——一种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独特创造精神。“化工”是“无劫数”(劫数,时间的代语)的,是超然时空的存在。画家拈七尺之管,随笔作山川大地,乃是为“化工”留影,也就是表现自己生命体验中的世界。他们“使十洲三岛聚于一毫,琪树恒河成于俄顷”,突破时空限制,一毫大千,俄顷千年,寒山便是十洲(佛教的神山),枯木即是琪树,一抹云霓,便是蓬莱三岛,一湾瘦水,便是无量恒沙。作画者,乃是画中取画,相外见相。画中山水,不是山水,即是真山真水。用他的话说:“树含情而欲滴,石将语而若遗。竹萧萧,草离离。淡不可收,渺不可追。真既莫即,似更多疑。置之山阴道上,不能措一词也。”[24]艺术家行于性灵的山阴道上,捕捉迷离的生命风景。

董其昌有一幅绢本设色的山水手卷,未系年,颇有韵味,题跋中谈他画山水的体会,其中一段写道:“古人论画有云:'下笔即有凹凸之形。’此最悬解,吾以此悟出宋人高出历代处。虽不能至,庶几效之,得其百一,便足自老卧游丘壑间矣。”[25]此画脱胎于宋画,构图尚能看出董巨山水和王诜《烟江叠嶂图》等的影子,但崎岖恣傲,都是香光一家风气。

传菩提达摩《无心论》说:“夫至理无言,要假言而显理;大道无相,为接粗而见形。”[26]艺术也是如此,不能不托之于相。如在绘画中,下笔即有凹凸之形,一点水墨落入纸素,打破虚空,从“无”的深渊突出。凡有形之象,不可无“迹”,但高明的艺术表现是要尽量淡去“迹”的束缚,似有若无,似淡若浓,迹象虚幻,从而托出性灵丘壑。董其昌以“下笔即有凹凸之形”为一句神髓,如石涛所言,“出笔混沌开,入拙聪明死”,出于混沌,归于混沌,不能让知性的利刃割裂性灵中的大全丘山。画中丘壑,实非丘壑,当于此参悟,方得真解。

这样的道理,倪瓒在《画偈》中就有清晰说明,他作画,“乃幻岩居,现于室内。照胸中山,历历不昧。如波底月,光烛盼睐。如镜中灯,是火非诒。根尘未净,自相翳晦。耳目所移,有若盲聩。心想之微,蚁穴堤坏。辗然一笑,了此幻界”。[27]他画中的山水,与山水本身并无多大关系,挂在室内,以作卧游,也不是为满足对具体山水游历的驰望。山水的面目都是“幻”境,是示现本心的方便法门,是为了“照胸中山,历历不昧”,荡却外在尘蔽,将胸中之丘壑显露出来。

详论“忽有山河大地”的山水大家龚贤对此也有论述,他在一画卷的题跋中说:“余此卷皆从心中肇述,云物丘壑,屋宇舟船,梯磴蹊径,要不背理,使后之玩者可登可涉,可止可安;虽曰幻境,然自有道观之,同一实境也。”[28]他认为,画中丘壑乃是“幻境”,如果流连于形式,就会被“幻境”缠绕,山水家作山水,实为心灵之“肇述”,表达真实的生命感悟。唯此性灵丘壑,虽是“幻境”,却为“实境”—不是外在实存之山水,而是“显现真实”的境界。

担当对此也有精彩论述:

余初入山,未知此山道路,亦不知此山佛刹有某某,僧耆有某某。偶遇秘传兄来所画,问起所居,云在倒影中。余叹曰:“大地山河影也,微尘世界影也,千二百五十人影也,六十二亿名字影也,影乎影乎,吾无影乎尔也!今此之影,树耶,云耶,人耶,物耶,有相之相耶,无色之色耶?人工天巧,皆不可知。但居此者,虽云影中,实在影外,一切有形无形,无非梦幻。梦破幻灭,无形有形。”秘兄曰:“今而后吾从实处着脚矣。”当时云散天青,圆实中加一铁削障去矣,孰为倒影?[29]

这段有关以“倒影”读画的论述,颇有思理。大地,山河之倒影也;画中山水,实相之倒影也。也就是从时空中越出,不沉溺于有形无形、似与不似之斟酌,而在“脚跟点地”之实处用心。画如倒影的智慧,乃是即幻即真的路径。明乎此,就会云散天青,障去实在。

担当说:“十日一山,五日一水,不及一日千里,在超超物表者,索我于笔墨之外也。”[30]十日一山,五日一水,这是吴道子以来的传统,山水是摹写的对象。而一日千里,超越山水之谓也。不在山水,而在性灵之图写。他说:“唯是入于山,又能脱于山。脱于山,而又不离乎山。”[31]他画山水,不在山水,又不离山水,即幻即真,便是他的山水大法。

这不仅是画理,也是中国艺术的通理。烟云满岫,见其缥缈,更见其虚幻,中国艺术的行家里手似都有“造幻”之心[32],书画印章园林假山等,在艺术家的手中,如同制造幻术的手段,将影子般的现实呈现给人们看。园林中的“假山”初现于唐代,当时主要出现于寺观园林中,而寺观一般都建在深山中,在环绕“真山”的寺观庭院中建有“假山”,到底谁是真山,谁是假山?中国艺术的“由幻境入门”,正因此显现其智慧。

张潮《幽梦影》说:“善读书者无之而非书:山水亦书也,棋酒亦书也,花月亦书也;善游山水者,无之而非山水也,书史亦山水也,诗酒亦山水也,花月亦山水也。”真正的山水在心中,残山剩水是幻相(图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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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6ˉ《策杖图》轴ˉ 纸本墨笔ˉ159.1cm×72.2cmˉ 沈周ˉ明ˉ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三、象征和示现

就总体而言,中国传统艺术有绵长的托物言志传统。《诗经》的“比兴”传统,《周易》“象者,像也”的创造方式,乃至礼乐文化的形式等,都在某种程度上强化了艺术中比喻象征的地位。在传统艺术山水语言形成的过程中,比喻象征的思路也发挥了重要作用,如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道德比附,“山水以形媚道”的理的寄托,还有对昆仑玄圃的神山期望,一直摇曳在艺术的天地里,山水语言的确立与此有密切关系。

如唐代独孤及说:“古者半夏生,木槿荣。君子居高明,处台榭。后代作者或用山林水泽、鱼鸟草木以深其趣。而嘉景有大小,道机有广狭。必以寓目放神,为情性筌蹄,则不俟沧州而闲,不出户庭而适。”[33]佳景为“情性筌蹄”,是性情的表达符号,这是一种典型的“比方于物”的思维模式。

在“比方于物”的思维中,人是世界的中心,山水花鸟等为人所欣赏、所利用,是因为它们是道德、宗教等观念象征物而获得意义。这样的方式受到禅宗的质疑。《赵州录》记载:

师问南泉:“如何是道?”泉云:“平常心是道。”师云:“还可趣向不?”泉云:“拟即乖。”师云:“不拟争知是道?”泉云:“道不属知不知,知是妄觉,不知是无记。若真达不疑之道,犹如太虚,廓然荡豁,岂可强是非也?”师于言下顿悟玄旨,心如朗月。[34]

这段赵州与他老师南泉普愿的对话,主要内容即在超越“比方于物”的思路,道不可“拟”,“拟”即是比喻象征。比拟象征,乃知识见解,禅家所谓“说似一物皆不中”,“似”一物,则非一物。如寒山诗所云:“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35]禅宗要截断比方于物的思路,建立一种“无物比伦”的让世界自在言说的方式。

这样的思想在文人艺术中深深扎下根来。如徐渭提倡一种“我之视花,如花视我”的态度,此即“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哲学的真诠。这样的哲学,与比、象的传统是背道而驰的。如金农好梅,梅可以说是他生命的清供。在他这里,梅花由无意义的符号化存在,变成一种“活的生命形式”,并非比喻象征物。他画中的梅,说的是“梅与我”的故事,而不是“梅好像我的……”梅,没有被比兴寄托观念“锁”住(如梅的高洁、清寒、傲霜、坚强等),而是开放的生命体。

就传统艺术中山水语言而言,这种既非再现也非表现,更不是比喻象征的呈现方式,可以称为“示现”:由幻境入门的中国艺术,循着即幻即真的道路,通过山水这个幻影,开方便法门,示现真实。

担当说:“画中无禅,唯画通禅。将谓将谓,不然不然。”[36]“将谓将谓”这句是问,我画的山水要表达神、理、道吗;“不然不然”是回答,我哪里有什么需要表达的外在东西,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意义就在山水自身。他的画所遵循的这种创造原则,就是“示现”。

示现,本是佛教术语,指佛菩萨应机随缘,现出种种身相。如说佛陀三十二相、观音三十三身,都是为了引导众生,示现真实法门。示现,是一种方便权巧。佛教有“实相般若”和“沤和般若”的说法,前者为经,后者为权。浪花倏生倏灭,而大海之性不改,这也就是自一朵浪花看大海的智慧。

这种“示现”学说,对中国艺术的表现形式产生重要影响。它是传统艺术在再现、表现之外,开辟的另一条艺术创造道路。这种创造方式当今研究界说得不多,其实它是唐代以来中国艺术,尤其是文人艺术中影响极大的创造法式。

白居易《花非花》诗云:“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僧院花》云:“欲悟色空为佛事,故栽芳树在僧家。细看便是华严偈,方便风开智慧花。”花非花,鸟非鸟,山非山,水非水,山水花鸟都是幻相,都是实相的方便法门——示现(图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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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ˉ《水墨牡丹图》轴ˉ 纸本墨笔ˉ109.2cm ×33cm ˉ 徐渭ˉ 明ˉ 故宫博物院藏

北宋米芾以来书画中的“墨戏”说,也可以说是这种“示现”方式的体现。如徐渭题墨牡丹诗说:“墨中游戏老婆禅,长被参人打一拳。涕下胭脂不解染,真无学画牡丹缘。”前引担当画跋中特别提醒人:“余画此,非徒游戏,有婆心焉,观者慎勿错过。”他们的“墨戏”,不是幽默的游戏,草草笔墨,其实是生命的庄重之作,如此“老婆心切”——染墨不辍,殷勤叮咛,是要以画中的山川风物为权便法门,说世界的真实故事,说生命中的本地风光,让人从忸怩作态、虚与委蛇的虚假存在中走出来。不是让你看外在世界的美,而是让你体会表相背后的生命真实。徐渭画牡丹,却说“真无学画牡丹缘”,意思是,他的墨牡丹,与牡丹并无多大关系。如程正揆诗所云:“静里飞泉达远岑,空山谷响助长吟。都从个里随声色,谁识蒲团此老心。”[37]“个里”(这里)的“声色”乃是幻象,所示现的是画家自己的“蒲团”心——妙悟本真的体验。

这里再由明末艺术家吴彬和米万钟合作的一件重要作品,谈对“示现”问题的理解。米万钟[38]兼通书画,爱石成癖,偶然间得到一块灵璧石,视为至宝,便请他的好友、明末山水大家吴彬[39]为之留影,吴彬以善画石而名世,他为好友画这块宝物,玩石数月,破古今之例,一石而作十面之观,图成十面灵璧。米万钟于每图后题文解说,遍请诸同好为之题跋,装成一卷,是谓《十面灵璧图》卷。此卷传世三百余年,至今保存完好,是近年来轰动收藏界的重要作品。[40]

此卷开始时并无名称,据米氏友人张鼐记载:“米家园有灵石图,作八面观。杨弱水谓当作十面。龙君御题曰:'非非石。’便一笔扫去十面景样矣。灵物之凭人取景也。”[41]米万钟将此宝贝定名为“非非石”,是其朋人龙膺(1560—1622,字君御,湖广武陵人)所命。

张鼐对“非非石”有这样的解释:“吾尝为米家题'非非石’曰:'万物谁是谁非是,彩云一点秋空里。幻为奇峰或老人,灵通万变生眼底。意中有景眼非真,如灯取影影随灯。总饶变现河沙数,一拳色相同昆仑。横岭斜峰看不足,庐山佞旧非面目。小米胸中丘壑奇,十面看石石亦非。’”[42]这段有关真与幻、物与影的讨论,反映出中国艺术开方便法门的基本思想。诗中所说的“变现”,意即“示现”。非非石,包含两层意思:第一是“非石”,此就“不有”方面说。米万钟一生酷爱石,意不在石,石只是权巧方便,即幻入真。第二是“非非石”,此就“不无”方面说。说“非石”,并非是对石的否定。因为,“非石”之思,又陷入“顽空”之路。石之妙,性之真,不在是是非非中,不在色相中,而在即幻即真的妙悟中。

吴彬作此十图,用笔精微,勾皴细腻,多用白描法,墨色罄控自如,不是突出石的怪异,而是将石奇迥特立、面面相异、玲珑通透、彼此回互的势态表现出来。米万钟评云:

顾文仲不因袭而衷会之,不形雠而神取之。故其悬窾悉呈,情理毕现,合则石若传神,离则图若化石。去石搜图,若石不尽;然按图穷石,又若图不尽石。

在米氏看来,非吴彬妙笔,不能尽此石之奇意。然石之奇妙,有图不能尽者;而图是对石之发现——将人独特的生命体验融入其中,又有石所不具者。石与图各有其长,交相辉映,以成天地之玄妙,以尽人活泼之体验。他是石的第一发现者,吴则是石的第二发现者,因图识石,由石观图,缘图识人,由人及心,心通天地,妙观人生。一片石,一段情,一场文坛的高会,石与图、与人,共同在寂寞的历史星空中演示生命的至性文章。他说,“摹至十面,观止矣,而神行无底止也”——他们的兴会在天地间(图8、图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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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8ˉ 十面灵璧图(局部)ˉ 吴彬ˉ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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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9ˉ 明米万钟题《十面灵璧图》之一

四、永恒和无劫

追求无限是中西艺术的共同目标。哥特式教堂直耸云霄,是与无限对话。中国艺术史上对无限的追求也有太多的例子。北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千岩万壑,展现无限绵延的丘壑。如我们站在天坛天心石上,真有“天苍苍,野茫茫”的感觉,一个外在于我的大实在笼括着人。追求无限绵展的时空,始终是艺术创造的内在动力。

但中国艺术又常将这追求无限的企望,落实在当下自足的体验境界里,所谓“但教秋思足,不求明月多”“江山无限景,都聚一亭中”,它不像西方思维中面对无限宇宙,希望通过人的知识和理性去征服它,天人合一哲学影响下的中国艺术,其根本思路在:汇入。

艺术中小中现大的智慧,就是要解除有限和无限的知识对峙,根绝在量上追求无限的欲望,融入大化流衍的节律中。仰观大造,俯览时物,进而超越身观,汇入宇宙洪流,这是中国艺术的基本思路。

中国艺术家常说,青山不老,绿水长流,并非出于对山川无限的向往,从变化的角度看,青山也是易老的,说沧桑,就意味着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不朽,即使看起来坚固的东西,如顽石、青铜器、植物中的寿星古松等,都不是永远的存在。相对于人短暂而脆弱的人生,似乎绵亘的山麓,滔滔的江河,孕育着无穷的力量,一定是永恒的存在,殊不知中国诗人艺术家早就认识到山川也是变易中的存在,高山为谷,深谷为陵,沧海变桑田,桑田变沧海。

诗人艺术家目对山川,所得到的是无时间的启迪。查士标《时事》诗说:“时事有代谢,青山无古今。幽人每乘兴,来往以无心。地僻云林静,渊深天宇沉。不知溪阁迥,短棹或相寻。”[43]陈子昂的“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在查士标这里翻为“时事有代谢,青山无古今”的吟唱。无古今,或者说是“无劫”,体现出传统“无量”哲学的智慧。忘却时间,忘却历史的缠绕,以来往无心的境界,遁入渊深的天宇,这是文人艺术的重要坚持。

青山不是永恒物,而是遁出时间之物;青山不是人向往无限的指路者,而是让人放弃无限追求的启示物。

李流芳诗云:“六浮山阁今非主,六浮居士居无处。欲乞一单终余年,坐对青山参活句。”[44]“坐对青山参活句”,参什么样的活句?严羽曾说:“须参活句,勿参死句。”如果只将青山白云看作风景之物,看作永恒之物,看作神性的负载体,这就是“死句”。担当诗云:“一水与一石,寥落少相知。且莫为我有,千秋已在斯。”[45]不为我有,不为我知。有,是目的性的欲望控制;知,是知识的“量”上见解。以这种“有”和“知”的心去面对山川,山川成了人知识欲望所施与的对象,就是“死句”了。

不是站在世界的对岸看世界,那就是把世界变成了人的对象,在文人艺术看来,这是“无山无水愁煞人”。中国艺术家的“活句”,就是从世界的对岸回到世界中。

如倪瓒的“鸿飞不与人间事,山自白云江自东”[46],就是这“活句”;李日华“云影自移山自静,由来不碍树边吟”[47],这诗意画心,也是这“活句”。沈周说:“浮云不碍青山路,一杖行吟任去来”“双眼尽明无物碍,一舟故在觉天空”,水自流,花自开,风自动,叶自飘,青山不碍白云飞,不是人退去,而是人执着的心退去;担当诗云:“五湖瓶钵载沉浮,山自孤高水自流。若向丹青窥色相,老僧不在笔尖头。”[48]人与世界相与优游——都是参悟这“活句”的心得。

“人与青山相与”,可以说是文人艺术的铁律,没有这一点,就没有真正的文人艺术。“青山个个伸头看,看我庵中吃苦茶”[49],是文人艺术家心目中真正的青山不老、绿水长流。“料得天地本悠悠,山自青青水自流”,龚贤这联著名的诗,意思并非要去追求什么永恒的山水,而是将山水从被“锁”住的状态救出,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让其“自”——依其真性而存在。能“自”在,即存在;不能“自”在,被知识、目的绑架,即是非存在,山川便失落了意义。

程正揆的山水虽有很高成就,但与沈周、文徵明、石溪、八大山人等相比,还是稍逊一筹,但他对山水画本身却有深邃的解会,每有发人深省之论,如他对山水的非对象化问题有清醒的觉知。

他有段题跋说:“'幽人偏爱青山好,为是青山看不老。山中云出洗乾坤,洗出一番青更好。’此胡五峰句也。余画上仍题曰:'山青青不了,不爱山自好。若去洗乾坤,风雨太潦倒。’”[50]

胡宏(1102—1161),字仁仲,号五峰,北宋著名理学家。青溪这段题跋反映出文人艺术观念与理学主导思想的区别。文人艺术家沉迷山川,以山川为主要表达语言,但并不是将山川当作美的对象而去爱它、接近它,不是以知识去解释山川,更不是将青山白云等当作陶冶心灵的象征物。在青溪看来,胡五峰诗中“爱”“看”“洗”心等态度都是“牢笼万物”,青溪的“不爱山自好”,乃是从对象化的观念中走出,走入真正的山川之中,山川不是德性修养的参照物,而是生命气息的氤氲之地。在这个意义上,他看出了“山青青不了”的“不死”之意。

青溪题画诗说:“山居忘四时,独识春风早。幽人不可见,空斋自草生。”[51]青山自忙,人心自忘。他又有诗云:“婆娑秋树影参差,饭蔬饮水曲肱时。何分天地何分我,不尽烟云不尽诗。”[52]何分天地何分我,便是他的哲学。“振我衣者巅,濯我缨者泉,不知名者树,不尽记者年,快也足也,优焉游焉”[53]—他只在乎快慰我心,哪里有山川见解。

山居忘四时,他对时间问题也有深入思考。他曾说:“门有流水,巷无居人。岂终南为捷径,抑桃源之迷津,我愿一廛而作无怀葛天之民。”[54]他有诗云:“人在北窗下,山居太古前。非仙亦非佛,身世自悠然。”[55]

“人在北窗下,山居太古前”这联诗,可以说是对文人艺术这方面思想的概括。人在当下,山在万古,当下与万古的相会,氤氲出“身世自悠然”的腾挪。如陶渊明北窗下卧一样,脱出了万古,脱出了身观,遨游于无量世界中,不是佛,不是仙,一个微弱的生命向无垠的天宇敞开。他有诗云:“一声长啸山花落,笑指乾坤吾草庐。”[56]山花落在心里,乾坤归我草芦。

结语

面对青山参活句,是文人艺术的枕中秘笈。波士顿美术博物馆藏董其昌画稿册[57],存有二十开,未系年,稿本画幅不大,没有一字之题,是香光闲来随意所为,幽淡小笔,一气鼓荡,令人宝爱。本为康熙时收藏大家高士奇所藏,册中多有高氏题跋。后有何绍基长跋,其中一段关于香光粉本的议论,极有睿思。他说:

余昔在许滇翁处见香光粉本长卷,一树、一石、一屋、一坡,皆自注其用意及法于旁,此无自注一字,而江村定其为香光无疑,频题跋之,无疑语者,气韵非第二人所有。且江村得此,想亦流传有绪。香光不自注,则尤不著意尤著意,益胜于滇翁所获粉本矣。吾亦尝谓精神气力,在闭户时多,良工不示人以朴作,一书一画,或应人求请,或意在成幅及卷子,则恐有不合矩度、不厌人心目处,必不免有矜持惨淡之意。人心胜,斯天机少,虽云合作,能合其所合,不能合其所不及合也。画稿之作,不为欲存此纸、欲用此笔。心无纸、笔,则但有画心,并不曾有画,则但有画理、画意、画情、画韵。其理与意、与情、与韵又尚在可有可不有之间,至于情、意、理、韵,且可有可不有,则落笔时超之象外与天游,举平日使尽气力不离故处者,到此时百炼刚化为绕指柔,且绕指柔化为丹汞,直是一点灵光透出尘楮矣。非香光不能有此粉本,非粉本不足以发香光腕底深伏不露之画理也。余藏郑澹公画一幅,上有香光题云:“澹公之画,禅悦中所谓无师智者,全以韵胜耳。”香光平日画妙,亦正在无师智,往往有前后不连属、浓淡不相称,若有骨,若没骨,使人阅之时不能满意,此正香光之深于用意到笔墨外,且出眼耳意识外,唯香为味不脱耳,香味若脱,岂复有画,岂复有香光哉![58]

何绍基这段题跋,说“画到无画,是谓能画”的道理,说传统艺术“不用意处,即是用意”“人心胜,天机少”的智慧;画是“无心画”,智是“无师智”,以自发自生、自本自根的生命真性去为画,虽萧散画来,却可发“腕底深伏不露之画理”——“无理”而画理在焉。

董其昌号香光,何绍基咀嚼此号,颇有心得。六境之中,鼻之于香,香于对境中产生,若得生命之香味,必须“脱”出香境,若为对象化心境所控制(“脱”),则没有真香,此即传统艺术所说的“真水无香”。董其昌作画,最重“虚室生白”的光芒,“一点灵光透出尘楮”,从墨色中透出,如石涛所谓“混沌里放出光明”,无色而具五色之绚烂,正在心灵透脱的点化功夫。

“落笔时超之象外与天游,举平日使尽气力不离故处者,到此时百炼刚化为绕指柔,且绕指柔化为丹汞,直是一点灵光透出尘楮矣。非香光不能有此粉本,非粉本不足以发香光腕底深伏不露之画理也”——超以象外、不离故处的金刚不坏之心,化为绕指柔,绕指柔挥洒笔下的墨色,一点墨色点出本心,点开了宇宙,点出灵光绰绰的生命香城。

注释:

[1]朱德润:《存复斋集》卷七,《跋王达善山水图上》,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沈颢:《画麈》,《佩文斋书画谱》卷十六所引,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龚贤晚年十二开册页,有一开题云:“一僧问古德:'何以忽有山河大地?’答云:'何以忽有山河大地?’画家能悟到此,则丘壑不穷。”龚贤《课徒稿》云:“一僧问一善知云:'如何忽有山河大地?’答云:'如何忽有山河大地?’此造物之权欤?画家之无极,不可不知。”《龚半千课徒稿》,四川省博物馆藏。参见《龚半千山水课徒画稿》,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

[4]《容台集》别集卷一,邵海清点校,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第570页。《宗鉴法林》卷三十三记载:“(东坡)参东林,论无情说法话有省,乃献投机颂曰:'溪声尽是广长舌,山色无非清净身。夜来八万四千偈,它日如何举似人。’”所言老衲,乃是北宋证悟禅师。证悟一次在护国寺此庵法师开示后呈一法偈:“东坡居士太饶舌,声色关中欲透身。溪若是声山是色,无山无水好愁人。”(《五灯会元》卷六)

[5]普济:《五灯会元》卷四,苏渊雷点校,中华书局,1984,第202页。

[6]陈洪绶:《陈洪绶集》卷四《停云》,吴敢点校,第42页。

[7]普济:《五灯会元》卷一,第6页。

[8]担当:《担当诗文全集》之《序跋文论·禅家四威仪图后》,余嘉华、杨开达点校,云南人民出版社、云南美术出版社,2003,第378页。

[9]担当:《担当诗文全集》之《序跋文论·拈花颂百韵序》,第379页。

[10]浙江大学中国传统书画研究中心编:《清画全集》第八卷《石溪》,浙江大学出版社,2019,第59图。

[11]石溪《禅机画趣图轴》题跋,图藏故宫博物院,同上书,第18图。

[12]吴历:《吴渔山集笺注》卷五《墨井画跋》五十七,章文钦校注,中华书局,2007,第442页。“深山尽日无人到”,唐韦庄《幽居春思》:“绿映红藏江上村,一声鸡犬似仙源。闭门尽日无人到,翠羽春禽满树喧。”渔山或有误记。

[13]李流芳:《嘉定李流芳全集》之《檀园集》卷九,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第243页。

[14]龚贤《赠周燕及山水册》二十开,今藏故宫博物院,《虚斋名画录》卷十五著录,图见《中国古代书画图目》第二十二册,第145—147页,编号京1—4051。

[15]龚贤:《草香堂近集》(1665年后作),汪世清辑录:《明清珍稀艺术史料汇编》第一册,第50页。

[16]朱天曙编校整理:《周亮工全集》第五册《读画录》卷二,凤凰出版社,2008,第79页。

[17]同上。

[18]郁逢庆:《郁氏书画题跋记》十一,上海图书馆藏清抄本。

[19]沈明臣《题画册》,见陈田辑:《明诗纪事》己签卷十六,清贵阳陈氏听诗斋刻本。

[20]张翥:《蜕庵诗》卷三,四部丛刊本。

[21]张岱:《陶庵梦忆》卷六,谷春霞、张立敏注析,中州古籍出版社,2012,第158页。石梁,即陶奭龄(1571—1640),陶望龄(号石篑)弟,字君奭,号石梁,明末哲学家。

[22]程正揆:《青溪遗稿》卷二十四《题江山卧游图》,天津图书馆藏天咫阁刻本。

[23]程正揆:《青溪遗稿》卷二十二《画江山卧游图后》。

[24]程正揆:《青溪遗稿》卷二十三《题画》。

[25]浙江大学中国传统书画研究中心编:《明画全集》第十一卷《董其昌》第一册,浙江大学出版社,2019,第22图。

[26] (传)菩提达摩《无心论》,见敦煌经卷斯坦因第5619号,此本作“鹿”,当为“粗”之异字。

[27]倪瓒:《倪云林先生诗集》卷一,明天顺四年刻本。

[28]龚贤1686年所作《山水长卷》题跋,此卷今藏故宫博物院。

[29]担当:《担当诗文全集》之《序跋文论·为秘传作画树后》,第380-381页。

[30]担当:《担当诗文全集》之《序跋文论·为香雪作画》,第384页。

[31]同上书,第375页。

[32]参见朱良志《真水无香》中“由幻境入门”一章的论述,出版社北京大学,2009。

[33]独孤及:《毗陵集校注》卷十七《卢郎中浔阳竹亭记》,刘鹏、李桃校注,辽海出版社,2006,第377页。

[34]赜藏主编集:《古尊宿语录》卷十三,萧萐父、吕有祥、蔡兆华点校,中华书局,1994,第221-212页。

[35]项楚:《寒山诗注·吾心似秋月》,中华书局,2000,第137页。

[36]担当:《担当诗文全集》之《序跋文论》,第384页。

[37]程正揆:《青溪遗稿》卷十六《题画》。

[38]米万钟(1570—1628),字仲诏,号友石等,官太仆寺少卿,江西按察使,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工书画,尤善玩石。

[39]吴彬(生卒年不详),字文中,又作文仲,福建莆田人,流寓金陵,以画荐为中书舍人。明末著名画家,善山水、人物,尤工佛像。

[40]此卷于苏富比纽约1989秋拍中国书画专场出现,名《岩壑奇姿图卷》。1992年,此作又以《十面灵璧图卷》之名再次见诸拍卖场,并曾在2000年纽约大都会明轩举办的《文人赏石》专题展中出现,2020年保利秋拍又见此作。

[41]张鼐:《宝日堂初集》卷十一,明崇祯二年刻本。张鼐(?—1629),字世调,号侗初,松江华亭人。

[42]张鼐:《宝日堂初集》卷十一《范进士大任子十义序》。

[43]査士标:《种书堂遗稿》卷一,上海博物馆藏抄本。

[44]李流芳:《重修香雪庵疏》,载《嘉定李流芳全集》之《檀园集》卷八,第227页。

[45]担当:《担当诗文全集》之《序跋文论·为秘传作画树后》,第386页。

[46]倪云林:《清阁遗稿》卷八,明万历刻本。

[47]李日华:《写立钓图》,见《题画诗》卷六十八所引,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8]担当:《担当诗文全集》之《橛庵草》卷七《自题画十首》之一,第279页。

[49]这联诗为明末雪峤所作,见《嘉定李流芳全集》之《檀园集》卷八所引,第229页。

[50]程正揆:《青溪遗稿》卷十二。

[51]同上。

[52]程正揆:《青溪遗稿》卷十四《题画四首》之一。

[53]程正揆:《青溪遗稿》卷二十三《题画册》。

[54]同上。

[55]程正揆:《青溪遗稿》卷十二《题画》。

[56]程正揆:《青溪遗稿》卷十五《题画》。

[57]浙江大学中国传统书画研究中心编:《明画全集》第十一卷《董其昌》第三册,第94图。

[58]何绍基题跋见同上书,第214页。

(朱良志,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博雅讲席教授,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主任。)

本文原刊于《美术大观》2022年第3期第28页~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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