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读诗也在读史,论书也在论人

 家有学子 2022-05-03 发布于甘肃

图片

历史很真实,因为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但历史也很虚幻,因为后人了解的历史往往不是亲自触摸过的。因此,真真假假当中,如梦如幻之间,历史就很有意思。书法史当然也不例外。

书法作品是认识、研究书法家、书法史最有力的媒介和途径,然现今留存的古代书迹之数量不及历史实际之一二,很多作品因战乱、保存不善等原因已不存于世。因而很多专家学者关注到论书诗,为书法史研究提供补正与参考。

何为论书诗

它是指那些能够反映时代的书法审美观念、折射书法思潮、透露书坛活动信息,以歌咏书法为主题的诗歌。其中包括纯粹评论书法之诗,亦包括那些虽是歌咏书家和文房四宝,内容却能涉及书法审美思想的诗歌。它就像一座桥梁,连接着诗歌和书法这两座高峰。

何香凝美术馆馆长,暨南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蔡显良先生即通过论书诗中所记载的文化背景、书法活动、作品意象和艺术风格,多维度探析诗歌与书法共通的价值意义、艺术情感和审美意蕴。他的相关研究、感悟、札记集合到了《诗歌中的书法史》一书。本书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书中以唐、宋、元、明、清五个朝代分章,讲述各时期的书法审美观念、创作思潮及书学思想,为我们了解中国古代书坛打开了另一扇门。

图片


书中收录的文章既富学术性,又兼具普及性、趣味性。例如 ,我们都知道,古时文人雅士好饮,常有“曲水流觞”之景象。在酒的助兴下,作诗、行文、挥墨似乎更为潇洒自在,比如盛唐“饮中八仙”——李白、贺知章、李适之、李琎、崔宗之、苏晋、张旭、焦遂,皆才华横溢,但也个个嗜酒如命、放浪不羁。蔡显良先生就在多篇文章中以“酒”为引,读诗论书,不可谓不精彩。

他引李白所写论书诗《草书歌行》:

吾师醉后倚绳床,须臾扫尽数千张。
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
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
怳怳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
左盘右蹙如惊电,状同楚汉相攻战。

从上述诗句中我们仿佛看见一个活生生的醉僧正在笔走龙蛇,挥毫而书。

李白人狂。可谓天字第一号“狂人”。他自喻的带“狂”字的称号就有“狂人”“狂痴”“狂客”“狂夫”等,不一而足:“我本楚狂人”“狂客落魄尚如此”“窃笑有狂夫”“一州笑我为狂客”。李白人到中年,曾为唐玄宗所召。但李白恣情任性,狂放不羁,敢叫高力士脱靴、杨国忠磨墨。

李白剑狂。“十五好剑术”“剑术自通达”,其造诣非同一般。虽然李白诗、裴旻剑术、张旭草书合称唐代“三绝”,其中并无李白的剑术,但其剑术之高恐怕仅次于裴旻。李白爱剑咏剑,其存诗中“剑”字共出现了一百多次,约占全诗总数的百分之十。难怪余光中有云:“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李白诗狂。李白是唐代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被后人誉为“诗仙”。李白的诗雄奇飘逸,艺术成就极高。其歌行,完全打破了诗歌创作的一切固有格式,空无依傍,笔法多端,达到了变幻莫测、摇曳多姿的神奇境界。连杜甫亦慨叹李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图片

李白的狂因何而起?与其说是其本性或时代使然,不如说是因为酒。“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酒是李白心灵的莫大寄托,是李白生命的外化形式。李白现存的诗有上千首,其中提及酒的约有二百首之多。李白嗜酒如命,“一醉累月轻王侯”,甚至“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李白得意时喝,失意时喝,一个人时喝,宴会时喝,重逢时喝,会友时喝,在家里喝,在酒楼喝,在宫廷喝,最后“竟以饮酒过度,醉死于宣城”。

乾元二年(759),另一位“狂人”怀素,慕名前往李白处求诗。怀素十岁时“忽发出家之意”,史称“零陵僧”或“释长沙”。虽然当了和尚,但怀素偏偏不爱诵经事佛,天天在寺院各处,甚至芭蕉叶上练习书法,且好饮酒,每当饮酒兴起,不分墙壁、衣物、器皿,任意挥写,时人谓之“醉僧”。《金壶记》说他“一日九醉”。朱逵在《怀素上人草书歌》中说他能连饮百杯:“衡阳客舍来相访,连饮百杯神转王。”均爱饮酒的李白、怀素可谓性情相投,思想相近。李白特地为怀素写下上面这首《草书歌行》,使诗书碰撞出耀眼的火花。该诗思维跳跃,豪气冲天,驰骛八荒,极具语言张力,似乎使人从中能够嗅到浓浓的唐朝酒香。假如没有酒,或许李白只是个三流诗人,怀素只是个三流书家。二人因酒而狂,诗书交响,书写了一段流芳千古的友谊篇章。


李白的论书诗与其狂人气质吻合,其书法亦颇具狂态。《上阳台帖》传为李白书自咏四言诗。该作用笔纵放自如、快健流畅,于苍劲中见挺秀,结体参差跌宕、顾盼有情,奇趣无穷。大概正是这样的创作体验,才使其论书诗有感而发,想象奇特,气势恢宏。

李白是唐代论书诗成熟期集大成式的代表人物。其一,他的颂书之作最多,共有五首,题材亦广泛,书家、书作、书具皆有涉及;其二,他有明确而高妙的书法审美观念——“入神”,承李颀“放神”说,开杜甫及后来“通神”论先河;其三,李白的诗语言力劲意到,想象奇绝,为后世树立了典范。和诗歌其他领域的改革相仿佛,论书诗方面,如果说李峤《书》一诗的语言与结构仍受六朝辞赋影响,那么李颀、王维、岑参、高适等人已摆脱束缚,走向成熟。尤其是李白之诗“很豪放,充满了烂漫主义特色”,对唐代草书歌诗(尤其是怀素歌诗)语言和结构的风格特点影响甚夥。

既然谈到了怀素,那必须得提张旭。后人常将怀素之狂与张旭之颠合而论之,曰“颠张狂素”

二人颠狂的内在心理根柢是“兴”,或曰“天机”。这种心手双忘的即兴挥写,必以功力与古法为基础,而最终达到超凡脱俗之境界,亦即通“神”、求“道”、觅“逸”。观二人代表作《古诗四帖》和《自叙帖》,皆气势奔腾,左盘右蹙,妙绝古今。他帖亦然。旭帖中、侧锋使转自如,侧笔较多,确显妍肥之姿;而素帖以中锋为主,运笔速度较快,的确相对瘦劲。但二者均“志在新奇”,又务适己性,“纵横不群,迅疾骇人”,共同登上了草书之巅。草书最能表情达意,最富烂漫色彩,最能表达唐人的进取精神,故唐代草书兴盛。唐代有史可查之草书家竟近百人之多。这无疑是二人取得成功的强大社会基础。怀素既为禅宗僧人,其书自然通于禅心,比旭书自多了一层禅意。若要强分区别,则旭书通神,素书却逸意多多。正如钱起诗云:“狂来轻世界,醉里得真如。”此诗句亦说出了二人相同的一点,即皆喜饮酒。

图片

《旧唐书》云:“旭善草书,而好酒,每醉后号呼狂走,索笔挥洒,变化无穷,若有神助,时人号为张颠。”怀素虽为和尚,却无心修禅,更饮酒吃肉,交结名士,性情疏放。怀素的酒量很大,酒酣后能写丈二大字:“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已后始颠狂。……挥毫倏忽千万字,有时一字两字长丈二。”怀素继承发展了张旭的笔法,世称“以狂继颠”。

酒对于书法创作的作用有二, 一是激发灵感,二是激发情感。灵感具有来无影去无踪、速来速去的特点,情感的爆发亦同样具有不可捉摸性。在某种程度上,灵感、情感与文字书写的不可逆性和笔墨效果“偶然得之”的特点,有一定的切合性。而酒又具有不可抗拒的强大“激发”功能,所以酒在书法创作中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媒婆”,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那幅流颂千古的《兰亭序》,王羲之在酒醒后觉得有些不妥,遂又写了近百遍,但再三看看,终不及酒酣所书。贺知章“每醉必作为文词,行草相间,时及于怪逸,使醒而复书,未必尔也”。吴道子工书善画,“好酒使气,每欲挥毫,必须酣饮”。张旭醒后目己之书,亦自恃“不可复得也”。怀素亦是如此,“醉来信手两三行,醒后却书书不得”。苏东坡与米芾边饮边书而罢,“俱自以为平日书莫及也”。石曼卿尝于泗州龟山寺题壁,“剧醉卷毡而书,一挥而三榜成,使善书者虽累旬月构思以为之,亦不能及也”。鲜于枢“每酒酣傲放,吟诗作字,奇态横生”。醒后所作却不如醉时所作,个中缘由恐怕只有喜饮善饮之人才能理解。

酒,真是一个叫人无法捉摸的“精灵”。

酒至石曼卿那里,虽给予了他巨大的创作灵感,但也致其英年早逝,有些遗憾了。

墨池毡作笔,神运不知手。
从容解牛际,萧散善刀后。

古来精绝艺,所贵神气守。

——张耒《石曼卿三佛名大字》





这首五言诗将石曼卿进行书法创作时心手相应、如痴如醉的“忘我”状态描写得淋漓尽致。

石延年,字曼卿,一字安仁。其祖原籍幽州(今北京一带),后居宋城(今河南商丘)。工诗,诗作俊爽,天圣、宝元间称豪于一时。梅尧臣称他的诗为“星斗交垂光,昭昭不可挹”。北宋文学家石介作《三豪诗》云:“曼卿豪于诗,社坛高数层;永叔豪于辞,举世绝俦朋;师雄歌亦豪,三人宜同称。”故有“三豪”之称。他亦擅书法,笔画遒劲,似颜筋柳骨。曼卿“状貌伟然,喜酒自豪”,“自顾不合于时,乃一混以酒,然好剧饮,大醉,颓然自放……而人之从其游者,皆知爱曼卿落落可奇”。如此奇人,自然别出心裁地创造了多种怪诞的狂饮方式,如“囚饮”:蓬头赤脚地戴着枷锁饮酒;“巢饮”:与人在树上饮酒;“鳖饮”:用稻麦秆束身,伸出头来与人对饮;“鬼饮”:夜不点灯,与客摸黑而饮;“鹤饮”:饮酒时一会儿爬到树上,一会儿又跳到地上。

相传宋仁宗爱其才而劝其戒酒,后竟酗酒成病,英年早逝。史上喜欢饮酒的书家比比皆是,但像石曼卿这样以身许酒直至魂断酒盅者,即使“汉书下酒”的苏子美亦犹不及,唯“醉死于宣城”的李白与之相埒,除此再无他人。苏轼《跋草书后》云:“仆醉后辄作草书十数行,觉酒气拂拂,从十指间出也。”于石曼卿而言,酒气岂止从十指间流出,而是全身每个毛孔均出焉。

图片

有人好酒,而有人则喜茶,就像宋代诗人杨万里,他把饮茶比作读书。而作为读书人的必备技能,书法亦为其嗜好,他常给人题跋和题字。书中援引他的论书诗,讲述了崇尚晋唐、尚雅去俗的书法思想与审美观念。

图片

至元代,“书画同体”的审美观是论书诗中议论的焦点之一,其中最为著名的当然是赵孟頫的那首诗:“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于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方知书画本来同。”

明人既知古尚古,“祓禊兰亭三月初,流传翰墨世璠玙”,又胆大敢为,“善书不择新与故,一锋杀尽中山兔”,吴门与松江傲立书坛,更有明末浪漫诸家,谋变创格,雄奇角出,掀起张扬个性之风潮,影响至深。

清代书法,艰难蜕变,突破帖学藩篱,寻碑访碑,开创碑学,特别是篆隶和北碑书法成就,雄浑渊懿、个性独特、独步当世,一派兴盛局面:“嗜同利欲注古碑,坐卧碑下忘寒饥。拓摹数日乃辞去,东西南北到处寻。”

历史带有真实的厚重,诗歌则具有万般变化与修饰。因此,从论书诗鲜活诗意的书写中挖掘书法史的真相,并非易事。作为一名书法理论研究者,蔡显良在写作时绕开传统的“晋尚韵、唐尚法、宋尚意”的提法,综合社会、文化、经济、地理、政治,甚至个人心理、性格等多元视角,解释具体艺术现象,并将众多生动有趣的书法故事与极具艺术魅力的书法作品融入其中,使内容兼顾学术性、普及性、可读性。

在丰富有趣的文本内容的支撑下,《诗歌中的书法史》图文并茂,妙趣横生。翻开这本书,便可徜徉在诗歌、文学的天地,领略、感悟书法之美,诵诗品书,一举两得。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