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学方二锦,毕业后从没参加过同学会。有同学从外地来,找她,她不肯去。后来方二锦特别告诉我:“木兰,同学会千万别找我。一我概不想见。我真的想见哪个人,会主动联系他。”方二锦四方大脸,浓眉大眼,沉默寡言,一说话就脸红。她不打麻将,不喝酒,不玩微博,不玩抖音,从没去过歌厅和高档娱乐场所,除了婚宴和白事,升学宴寿宴满月酒一概不参加。她一下班就回家,宁愿三口人坐家里看电视,也不愿出来应酬。大家都有手机时,她甚至连手机也没有,同学们聚会时总叨咕说找她很不方便。后来同学渐渐都不找她,也渐渐遗忘了她。不过那正是她所愿望的,不用因为曾同坐在一个教室里就非得联系着,那其实跟你乘车坐船没什么分别,走开就走开了,无须刻意胶着。她唯一一个有联系的同学便是我。结婚前她常到我家找我聊天,或者一起去逛商场。她一来我家就洗碗擦地哄孩子,让我看书写字。我羞愧,她并不笑话我:“你孩子小,哪里就忙得过来?你是要做正事儿的。”方二锦逛商场总是劲头儿十足,逢店必进,从不见一丝疲乏,每次我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她穿衣极保守,一定要选款式简单颜色不艳乍的,而且绝不能暴露。她是宁愿掉人堆儿里找不着,什么好事也轮不到,也不愿在势力的舞台上为了虚名而招摇。结婚前,方二锦处过一个医生男友。相亲见了一面,俩人还算谈得来,于是那一时期她就没来过我家。那时她刚从工厂下岗,正托了人等着找新工作。医生男友大约等不及,和医院里一个护士结了婚。方二锦神情黯然地来我家,她说原来那些婚后美好生活蓝图只是他画给她的一张大饼,一旦真的需要吃饱就忙不迭地跑了。她搞不懂,那个护士听说来自乡下,个子小小的,相貌也平常,自己一个大学生怎么就被一个中专生打败了呢?难道人能现实到就为了她对方有个固定工作?方二锦后来去市里高中当了老师,那时还没有老师资格证,只要师范专业毕业就行。 有一次我们刚好走在欧亚商场扶梯前,一个面色黝黑戴眼镜的瘦小男子正从扶梯上面下来,他刚一开口要打招呼,只来得及喊一个“方”字,方二锦就“唰”地变了脸,使劲拉着我走开了。我被她揪着走出很远才停下来,她低声告诉我,那个人是她前男友。身边的小个女子,大概是他的护士妻子。方二锦却一脸正色道:“是我不想见的人,就不想跟他说话。假假掰掰地做人,累不累啊?”直到三十三岁,方二锦才终于结婚。她先生在环保局工作,长她十岁,脾气极温和。他们就那么安安静静过日子,在别人眼中也许寡淡,可是她自己不觉得。反而看人家在各种场合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做着不爱做的事,觉得不值。她一进入学校就很忙,赚得也不少,就是没有休息日,所以我们常常一年也见不上一面。一天晚上,我和先生去欧亚超市里买菜,见方二锦穿着白衬衫藏青西裤正埋首于一堆花花绿绿的珊瑚绒毯中,一看就是刚下晚辅导课。我拍拍她的肩问:“二锦,你这么忙,那还怎么逛商场,不逛商场你到哪儿打鸡血呢?”她拎着一条豹纹毯子向购物车里一呶嘴:“超市八点才打烊,我可以逛超市呀!也一样有得买呢!”我见她购物车里被拖鞋洗衣液饼干牛奶毛巾啤酒塞得满满当当的,觉得那像她的生活,日常,普通,然而并不虚空。也许每个人都能找到最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方二锦的方式就是两点一线地生活,从家到学校,再从学校到家。偶尔从两点中折出第三个点,就是在超市里选东西,算是打鸡血。新冠疫情来袭,方二锦的学校停课,老师们被派到社区下沉。上门登记统计信息,组织小区全员做核酸检测,为居民送蔬菜包、大口罩,在卡口扫码,她又忙了起来。学校女老师多,男老师不够用,上夜班要从九点站到十二点,或者从十二点站到凌晨三点。工作人员自己还要按时做核酸检测。有一天大降温,天上掉下来的不是雨,而是大黄泥点子。方二锦在市民广场上排队等待采样,凄风苦雨从四面八方袭来,她冻得哆哆嗦嗦,不小心碰了微信视频通话键。我一接通,就看见她的羽绒服帽子罩在头上,眼窝深陷,白着一张脸,并且脸好像小了一大圈,再也不是四方大脸了。我心疼她,说:“你还不傻,知道四月份天冷还是得穿厚衣服。”她大笑:“是天使。你看把我能耐的,小区老爷子老太太一天没我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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