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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随笔:失败者的春秋(下)

 书虫小记 2022-05-04 发布于北京

有趣的还有姬重耳的流亡路线图中蕴含的现代政治意味。

重耳流亡十九年,回归晋国当国君,并称霸的事件,可谓春秋年间的一个传奇。当然,传奇一定有传奇的道理,更多的则是实际政治较量和国势变化所致。

当初一同被驱逐出国的是重耳和他的弟弟夷吾,因为夷吾比较有心机,投靠了秦穆公,获得秦国支持得以趁乱先回国主持大局,成了晋惠公。

重耳之所以投奔戎狄十五年避祸,绝不是因为预测到十九年后自己能成功,却是因为明白其时国内局势并不稳定不论贵族也好,大夫也好,在晋国内都是各有山头,随时都可以起来跟国君作对——他弟弟晋惠公即是被贵族出卖,败给了秦穆公,最后倒台的。

重耳在戎狄呆了十五年之后,用剩下的四年开始周游列国,原因也很简单——晋国再度开始内乱,尤其是弟弟晋惠公死后,新上台的侄子子圉与秦国关系不好,要崩,再就是戎狄不值得期待,还是要靠中原大国的支持。

接下来,重耳的周游路线图及受到的待遇很有意思——一条规律就是,同姓之国,对他爱理不理,异姓之国,对他厚礼。小国如曹、卫、郑,国君对他爱理不理,大夫倒是有很多跟他结交的,大国如齐、楚、宋、秦,都对他是厚礼相待。

为什么呢?

同姓之国不理,可能的原因是同姓之国,在前面武王与姜尚的对话中有所体现——同姓之国乃是王族,更倾向于沿用周家的礼法立国,利益问题还是摆在第二位的。所以你重耳算个啥玩意?当时最强大的国家就是晋国、楚国和秦国,晋国国君还在(弟弟惠公的儿子怀公),怎能郑重接待你一个流亡人员?

那为啥小国是国君不理,大夫们理呢?小国嘛,无论从礼法角度来讲,还是利益角度来讲,都得瞻顾眼前——谁敢得罪晋国?国君去接待,那就是政治事件,没有回旋余地。但也不能不预计重耳将来的地位——毕竟晋国在内乱,而且秦晋关系恶化,重耳不是没有回归本位的可能。

所以,还是得派大夫去跟重耳结交结交,将来也好歹能有个说得上话的人——可见,小国的这种态度,很有可能是国君们出于长短利益相结合的精心考量

为啥大国都是厚礼相待呢?大国大多都不是姬姓之国,崛起也多是时势使然,不必在意晋国的态度。不仅不必在意,支持重耳还是一个很好的用来干涉晋国内政的机会,利用重耳这么一个流亡继承人的形象,可以对晋国的政策形成干扰——你对我让步,我就可以冷落重耳,你对我不好,我就捧重耳,说你的得位不正。这一招数,沿用至今,大国纷争之时都是老玩不腻。

至于之前秦穆公,之前支持的是重耳的弟弟夷吾,也不必挂怀,不论穆公和重耳,都是玩政治的高手,都知道沉没成本不必再提。现在夷吾已死,秦晋交恶,重新培植一个亲秦的政府,成为两者的合作前提。

值得玩味的是秦穆公的手段——他不仅重礼对待重耳,给重耳送去五个美女,其中还有之前晋惠公的儿子子圉,也就是重耳的侄子的老婆,之前子圉是作为人质留在秦国的,后来跑回去当了晋怀公,跟秦国过不去。

一开始重耳拒绝,后来大臣们说,你都要夺掉侄子的国家了,何况他的女人。秦穆公此手段一定是故意的,用这种方式来表示我秦穆公对你的绝对支持,对晋怀公的决断。同时,你重耳也得表示,那就是必须接受,也表达你对侄子的决断。

刘勃提到了春秋中少提的一件大事,即是秦穆公时代对西戎的征服,秦国向西北而动,获取了不少土地人口。这个过程中有一件秦穆公与西戎的大臣由余之间的对话,非常有意思。

由余是被西戎某大国的国王派到秦国来参观访问的,秦穆公当然就以当时最壮丽的宫殿和财库展示给由余。谁知由余的智商和层级远高于秦穆公等人,由余认为,使鬼为之,则劳神矣,使人为之,亦苦民矣。

这下惊醒了秦穆公,于是请教。由余说,虽说诸夏文明乃是因为礼乐法度,但仍然也免不了动乱。因为礼乐法度本身就是动乱之源,君主先靠礼乐,首先得自律,自己管不住自己了,就开始用法度来胁迫老百姓,人民群众被繁琐法律搞得筋疲力尽,就会期盼仁德君主,所以上面看下面全是刁民,下面看上面全是贪官暴君(两千年前就这样),这个社会就充满怨气,相互杀伐,动乱不已。

相比戎狄,没有这些所谓的理论,礼乐,一切根据实际情况来决定,政府简洁高效,各安其份,这才叫圣人之法。

其实由余这个说法,就是后来老子的说法,即政府必须是小政府,不要管太多,法度不要繁琐,让老百姓保持一种淳淳的状态,你法度越森严,管得越精细,老百姓机心就越多。所以你也不确定由余的说法是不是后人添加上去的。

最有趣的地方在于,秦穆公因为喜欢由余,就想把他留下,于是趁他参观期间,拿去大量财物和美女给了西戎的国王,偏远地方哪见过这些,于是一下子奢靡之风遍地生起。等到由余回到西戎,发现国王也不听他的了,民风也都变了。于是在秦穆公的盛邀之下,就离开了西戎,皈依了秦国。

这个例子倒是说明,这些所谓的小国寡民,并非真的从心底里认识到了上述说法,而是因为他们就没见识过物质财富。我想大多数咱们出去旅游见到的所谓淳朴民风,都是因为没见识过。一旦看到了,大多也会跟西戎国这样,一夜之间就颠覆掉原来的价值观了。

大国之热衷于兴建大型标志性建筑,其实是出自一种权力的需要,并非一定是GDP所致。在巨大的建筑工程面前,不论是宫殿也好,庙宇也好,神像也好,人自然而然会有一种渺小感,一种崇拜感,一种归宿感,从而增加对权力,对国家机器的崇拜感。

这一点,不论是哪国人民,都一样,应该说是人性,或者直接说,人性中比较卑微和猥琐的部分。把人性中卑微萎缩部分操控得好,就能驾驭民众把民众视为理性的民众,才是最大的不理性。

最后是解构一种一直以来的误解——不论是本书作者刘勃,还是其他研究春秋的著作人等,都比较推崇春秋时期,君子之间的那种义举——所谓君子之间,就是发生于王与贵族,贵族之间,士大夫之间那种节烈之举。

比如主公死了,就有下人一同赴死;崔杼杀了齐庄公,为了活命,干脆开始对齐国上层人物进行大清洗,就有不少当时的士大夫决定留下赴死,而他们的随从,也都不愿意离开,都愿意一同赴死。

这种精神,一直到现在我们都在推崇。

仔细思考一下就会发现,春秋时期这种君子之间的义举,与我们所唾弃的春秋时期以及春秋之前的一种恶举——活人殉葬,乃是一个逻辑,一个观念的产物

我们都非常唾弃春秋时期还盛行过的活人殉葬制度,非常残酷是真的,但这种制度,与那些我们赞扬的义举乃是一个源头——人身依附体制。即认为人并不拥有独立的人格,人是一种依附于其它人的存在。我的命并不属于我,而来源于豢养我的主人。

所以说,春秋时期的普遍的义举,与后世所谓忠诚还是两码事——尤其是曾国藩在他的家书中屡屡提到的忠诚,是指的目标明确,精神专一,而非人身依附。

总之,历史是价值观的继承,夹杂了太多人的观念。诚如尼布尔所说,把历史作为崇拜的对象,其实就是人妄自尊大的一种表现,并非真正的敬畏。当然,也有一种说法有一定道理,认为,史吏同源,能撰写历史的人,也一样深通官场,深解政治,所以,即便他们有时候杜撰,夸张,缩小,也都出于特定目的,可能就是在最小的篇幅里,让后世体会到当时的形势和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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