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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全胜 | 酒婆醉仙

 大河文学 2022-05-04 发布于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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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婆酿酒,方圆百十里,大名鼎鼎。
酿酒是祖传,说不清多少代了。祖传只传女,不传男,酒婆的外婆传给酒婆妈,酒婆妈传给酒婆。酒婆母系有规矩,女娃出嫁前都必须跟姆妈学会酿酒。谁的酿酒技艺精湛,得到母亲真传,谁就能放一户好人家,因此,女娃学酿酒,就成了安身立命的技艺。
酒婆家祖传,女娃出嫁,嫁妆必须有娘家精心制作的一整套酿酒工具,包括装酒坯的大缸,蒸酒的大铁锅、木罩盆和滤酒瓦缸,储酒的酒瓮,以及备用的酒药等等。这样,女娃子一嫁人,身怀绝技,从婚床上跳下地,排开家什伙,开锅煮酒,卖酒赚钱,夫家岂敢怠慢!
酒药是酿酒的灵魂,各家配方精微,秘不外传。源头冲,山窝垄冲,草木葱郁,就地取材:桑叶,辣杆草,兰花叶等几种草本植物,按比例配方,剁碎成泥,掺和米浆,揉制药丸,自然晒干,用陶罐贮存。酿酒时捣碎成粉,撒上一把,封存发酵。制作新酒药时要撒上一些老酒药粉做引子,这就自带娘家基因。
乡人酿酒都是纯粮酿制:稻米酿的是米酒;稻谷酿的是谷酒;高粱酿的高粱酒;红薯酿的红薯酒;度数高酒力猛的是头水酒;水分足酒力弱的是尾水酒;甜润黏稠的是女人们最爱的糯米酒;浓烈冲鼻的是汉子们耍酷的高粱酒;低端的是杂粮红薯酒,高级的是中药泡制倒缸酒……源头冲多山多旱土少水田,稻米不足,红薯杂粮有余。酒婆因地制宜,改进配方,多取红薯杂粮精心配制酿造,她酿的酒就叫酒婆酒。几十年来,成了遐迩闻名的家酿土酒品牌,就连乡镇府开会,乡镇各机关单位会餐都用“酒婆酒”。源头冲山高林密,属高寒山区,山民好酒嗜辣,酒婆酒供不应求。
酒婆未出嫁时,酿酒名气如日出东方,光芒四射,想死好多后生崽,最后被村支书追到手。村支书后来提了乡干部,转了正,吃了皇粮,遗憾的是嗜酒成病,肝癌缠身,退休没几年,撒手西归。三个儿子,老大媳妇短命早死,独子不成器,偷盗成性,现如今仍在蹲班房。他多年开大卡车运煤卖煤积攒的存款也因此所剩无几。可怜老大,半百年纪,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老二崽,挖煤窑发了点小财,可惜娶了只母老虎,蛮横霸道,没人敢惹,一分一厘都被母老虎一手紧攥着,滴水不漏。老二偏偏又天生柔弱,严重“妻管严”,母老虎画只圈,他只能站在圈里,大气不敢出,更不敢逾越雷池半步。满崽当兵,戍守边关,守在半天雪原鸟不拉屎的地方,十年难得回家探亲三四回,三十大几,至今仍是单身一条卵,他无怨无悔,娘却牵肠挂肚。两个女儿都远嫁,现如今没人学酿酒,都在广东打工,且家境平平过,既无余钱剩米私顾老娘,也无闲时歇日陪伴老母。走回娘家,前脚踏进门槛,催着做饭,吃了饭,碗筷一摔,后脚奔跑着赶车回家,临走时还得带些毛毛草草,手提三五斤酒婆酒去。
酒婆凭借一手高超的酿酒技艺,嫁了好老公,养育了三男两女成家立业。日夜酿酒,酿造美好生活,也年年复年年地熬成了老太婆,熬到油尽灯枯垂垂老矣的暮年。
酒婆老了,过了七十一岁大寿,办过喜酒,热闹过后,客人散尽,身心疲惫,趴在床上睡了一整天,没人来嘘寒问暖。起床时,手脚酸痛,四肢麻木,头脑昏沉,好不容易站起来,差点摔倒。酒婆当下,咬牙撑着还能够独立生活,煨出自个儿一口饭菜。人老如日薄西山,很快被黑夜吞噬。酒婆忧心忡忡,歇息大半天,清爽过来,晚饭后,拄着拐棍走到老大老二住的联排房里,喊了老大老二聚在老大家里开家庭会,酒婆开口:“老大老二,养儿防老,积谷防饥,现如今,我老了,手脚风湿疼痛,头昏脑胀,胸口闷痛,行动不便,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总得有人照看。你两个要轮班日夜照看。暂时不要你两人出钱,我有点存款。你爸走了,政府每月有点抚养费,余下缺口老三崽自愿全包。你两个只出力,白天多过来转一转瞧一瞧,夜里轮流陪睡——我卧房隔壁有铺现床,现被现席,来人就是。现如今我自己还能煨熟一碗饭菜,一旦病情加重,不能自理,你两个要排班轮流做饭——看护——守夜……”
老大把头低到裤裆里,一直闷不吭声,大气不出;老二抽着旱烟,烟雾缭绕,遮住真容,朦朦胧胧中两只眼珠子放电,紧盯对面自家房门响动。酒婆话音刚落,对门母老虎,一棒槌打在跟着她过来的老狗身上,扯开嗓门骂开了:“老不死的,好死不死,占地挡道,碍手碍脚……”跟随酒婆多年与之相依为命的那条老黄狗,被打得鬼哭狼嚎,挤出房门尖叫着一路夺命而逃,奔回自家老屋。惊天地泣鬼神的尖叫声,像是无数把白格森森的刺刀,一刀刀扎在酒婆心尖尖上,刀刀见血,血流成河!
酒婆双手摁住砰砰直跳的心脏,脸色青了又白,白里见青。老大头勾得更低,完全埋进裤裆里,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顽石雕像。老二旱烟筒吧嗒吧嗒吸得更紧,烟熏雾罩中一点血色火光鬼火粼粼般闪烁,呛得酒婆干咳连连。
沉默啊,沉默。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酒婆收了嘴,停了声,等了半袋烟时长,没捞到一言半语。屋里对峙一般静默,死一般寂静。酒婆绝望了,站起身来,拄着拐杖,摁亮手电,一个人灰溜溜走了。深秋初冬时节,夜幕沉沉,伸手不见五指。空空荡荡的村子里,寥寥可数的几个老弱病残者都已入睡,万籁俱静。一阵凉风吹来,山岭簌簌作响,她不禁打了个寒颤。直到转过拐角,回头一看,依稀瞅见老大立在大门口黑影里目送老娘。
酒婆独居老屋,距离老大老二新房不到五百米,却要拐个大“之”弯。她回到家,掩上门,没上栓,熄了电灯,一个人坐在床边发呆。啥都想,又仿佛啥也没想,迷迷瞪瞪,浑浑噩噩。枯坐一时半会儿,似乎天灵开窍,灵光乍现:仿佛看见死老头端坐在八仙桌边,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摇着蒲扇,悠悠然独自品咂;又分明看见老头子身边丫鬟侍立,大殿金碧辉煌,观音老母盘腿云端,净瓶水洋洋洒洒,花雨纷飞,天国里佛乐和鸣,清音缭绕......
一个激灵,她清醒过来。起身,拉燃电灯,转到灶屋,炭火奄奄一息。她抓了一把木炭,拿了炊火竹筒,吹得炭火呼呼燃烧。打了三个鸡蛋活水开汤;煎炸了一碗干腐竹皮子;切了干腊肉炒干红辣椒。三碗新鲜菜肴,不尝盐味,敬神祭祀一般虔诚做法。火辣辣地红烧干腊肉,呛得她猛咳几声,惊得隔壁七爷睡在床上干咳回应。她把灶屋里的一张小八仙桌搬到卧房床边,一排溜摆开三碗菜,两套碗筷酒杯,故意排成祭祀敬神摆法。拿了三只粗碗,每只碗里点燃一支祝寿剩下的大红喜庆蜡烛,旁边立着大半瓶开了盖的头水烈酒,酒气熏天。撬开一瓮珍藏着预备自己百年归西招待八大金刚师的封坛倒缸酒,舀上半碗。又从杂物房摸出半瓶子农药——杂物房胡乱堆放了一地老大老二家暂时不用的物品,诸如喷雾器、风车、箩筐等等。半碗上等倒缸酒,兑了半碗农药,加了一大块红糖。她用不锈钢汤匙细细研磨,慢慢融化,搅拌提拉,金黄灿灿,挂杯拉丝。眼前放电影一般闪现一幕幕活剧:60年前,老娘小脚点点,手把手教酿酒,半夜里叫醒她查看酒醅发酵色香味儿;50年前,死老头儿挑着大担红薯杂粮来到娘家换酒,私下里偷偷摸着自己小手,过电一般打颤发腻儿;15年前,老三小崽子参军戴着大红花,送别他上车自个儿悄悄抹干眼泪强装笑脸儿;5年前,老头子病恹恹地拉着自己手儿千叮万嘱要好好儿活,自己先走一步,立在西天等她……
研磨好了,换了新衣裳,铺好被褥,拉灭电灯,一切准备就绪。酒婆双手捧着酒碗,高高擎着,昂头张嘴,一口气吞下去,没动一筷子菜,自有一股酒仙豪饮气派。然后,从容上床,和衣睡进被窝…..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老大推门而入,准备提了喷雾器和农药下田杀虫。喊一声“妈——”,但见卧房里烛光闪烁,走近一瞧,老娘口吐白沫,咬牙切齿,眼睛瞪大如灯笼,怪吓人的,早已断气,全身僵硬冰冷。床上被褥凌乱,抓挠有痕,呕吐满床,污秽难闻。他禁不住哇的一声,“我的娘啊——”
他立马镇定,转回家通知老二。
乘着这个空当儿,隔壁七爷闪过来,迅速查看,火速退回自家屋内,紧闭房门,悄无声息。他内心波翻浪涌,百虑煎心。这死老太婆,寻死都顾着儿子,死爱面子,上演一出贪酒醉死大戏,俨然醉仙。一整天,酒婆青面獠牙睁眼鼓睛狰狞死相浮现眼前,挥之不去,他不禁仰天长叹一声,“天里有眼,报应有时啊——”
不一会,老大老二齐齐赶来,见此场景,面面相觑。随即他俩互换眼色,心知肚明。老大用手轻拂老娘睁开大眼,合上眼皮。老二火速更换枕巾、床单、被套和里外衣服。把换下的脏臭衣服和床上用品一把撸走,堆在屋后旮旯,添一捆干柴,烧了个干干净净。一人从水缸里舀了半桶凉水清洗尸身;一人打开柜门,找出早准备好的百年寿衣换妆。撤了蜡烛碗筷。在床头地底,铺开火盆,燃烧过气迷信纸,装了香火。二人默契配合,有条不紊,做得细致。
烟雾缭绕之中,老二媳妇长跪床前,哭开了花腔,长一句“妈妈”,短一句“亲娘”,一句句道情干嚎:“也不见病在床头,也不见痛痒呼叫,也不见讨要好吃,也不见……您就这么快走了!我的个老娘啊,您这么狠心丢下我们!我等没尽到孝啊,我的个亲妈呀——”
源头冲,原始山窝,至今土葬。葬礼繁复,仪式讲究,规矩颇多。年过花甲老人,自然病逝床榻,称之为“寿终正寝”,丧事曰喜丧,风光体面,选择良辰佳日,葬入祖茔,神牌立于祖厅神位,享受四时祭祀。并且传闻到了阴曹地府,阎王善待如嘉宾,来生转世投胎做人;若是在生修行得好,投胎到富贵人家,安享荣华富贵。因此,人们笃信轮回,虔诚勤恳修来世。若是嗑药、上吊、电击.....凶死,就算是死在家中,也不叫“正寝”,死后神灵上不得祖宗神台,到了阴间地府,会打进十八层地狱,下辈子投胎不能转投人世,投胎做畜生。凡是投水、雷劈、车压、矿难等死在野外,甚至包括死在医院的病人,谓之游魂野鬼,一律不得抬进祖厅,只能在村外找块空地,搭个凉棚,草草入殓。三日之内,择日安葬,神灵自然上不得神台,打入十八层地狱,来生投胎畜生。酒婆升天,醉酒成仙,恰如李太白转世,仙风道骨,潇洒飘逸,自然是寿终正寝,浪漫喜丧。
酒婆一醉成仙!
酒婆就是醉仙!
一家人披麻戴孝,分工协作。老大在家,喊来兄弟叔伯,从祖厅楼上移下棺材,搬出老石灰粉,抬出尸首,进伙入殓。把棺盖斜搭在棺材上,用迷信纸盖住尸体脸面,静待至亲赶到,揭开纸张,拜见最后一面。
老二奔去舅舅家报丧。老家风俗,娘亲去世,一定要请来舅家验明正身,查明死因,一清二楚,方能准许入殓,入土为安。若是验出非正常死亡,或是查出生前受辱折磨事儿,非要打闹个地翻天,方才显示出娘家人的重视与威风。酒婆是家中老小幺女,两个舅舅早已作古,表兄弟都七老八大了,懒得走动。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要拉倒。派来一个在家的小表侄子带着两个半大表侄孙,匆匆赶来。一进门,老二匍匐在地,长跪不起,给每人发一条大中华香烟,安顿在客房上座喝茶接风。三人老远隔着棺材瞄了一眼,也不见哭声,也不见眼泪,嗡声嗡气,立马又被老二媳妇再次拥着坐在客房上座喝酒去了。
老三崽远在青藏高原当兵,打去电话,他立即请假,爬下山,坐汽车,乘长途班车,送到机场,坐飞机到广州,再坐高铁回家,最快都得三天。正是十月小阳春,秋老虎燥热,不能久等,等两个女仔看了最后一眼,盖棺封口。
恭请堪舆师择地开壙,油漆师裱画装饰,道士设坛作法演奏功课,文人礼生写对联做祭文,金刚师摩拳擦掌威武神勇,厨师烹炒煎煮调和五味,打杂的跑龙套者各就其位.....专业哭丧,土洋吹打,剧团演出,广场舞蹈,放铳鸣炮.....道教法事功课做了七天七夜,出殡酒席办了九十九桌。仪式流程,依法尊礼;跪拜迎送,喜庆热闹;声势浩大,遐迩闻名!
老三崽子,当兵十五年,立功几次,考起军校,提了副连长,来一回不容易,部队批了一个月假期。湘南土葬风俗,父母入土归葬之后,孝子至少要在家守丧七日,称作头七,才能外出工作,保佑万事顺遂。葬下母亲之后,老三独自一人守在老屋。父亲在世时,把这房子分给他,嘱咐他守住老屋,守着一份祖业,不论官做多大,人走多远,都要叶落归根,回家总得有个窝。这些天,他总感觉事情有些蹊跷,闲下来,带了烟,拿了茶叶,深更半夜偷偷潜入隔壁七爷家中坐了一宿。七爷八十三啦,读过“四书五经”,通晓中医方剂,身子骨强健,精明过人,个人独居,儿孙看得甚紧,活得赛神仙。
第二日,天不亮,老三收拾行李,锁好门,不辞而别。
起早卖豆腐的长腿老六,摸黑赶路,与他撞个满怀,喊他不应,问话不答。只见他嘤嘤哭泣,擦着眼泪,一步三回头,迈开职业军人步子大踏步一路前行。麻麻天光里,传来节奏分明的皮鞋踏地声——哆哆哆——哆哆哆——,渐行渐远,消失在出村路上。
从此之后,断了与老大老二一切联系,村人再也没见老三回过家乡。
现如今,三百多人的村子,只剩下三四十人固守在家。村人大多进城买房,不少在外打工,偌大村子成了空巢,没人饶舌这些村长里短的闲话事儿。
消息灵通人士传闻,老三官职不小了,肩章上镶嵌着一杠两星。


作者简介

刘全胜,湖南郴州人,现在佛山市顺德区工作,中学资深语文高级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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