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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小斌:哑巴舌头上的盐

 置身于宁静 2022-05-05 发布于浙江

  我的住在广州的朋友、诗人杨子向我传达了一个信息:一条漂浮着许多垃圾的河流每天都从他心间流过。这是我读他刚刚出版的诗集《胭脂》所获得的感受。

  杨子在这本书的后记里说:“今天早晨,上班路上,我看见一位妇女迎面走来,突然站住,愣愣地看着那条臭水河——端午节那天,人们还在河上幸福地痴呆地划龙舟放鞭炮——看了大约三十秒。”

  研读这部诗集,我非常注意诗人的心灵轨迹:首先是一位妇女在愣愣地看,引来了杨子也向这“快要完蛋”的河流打量,然后他飞快地走到单位,在键盘上敲出了诗句,向我们报道着河流的现状,他还辛辣地补上几句,大意是,在这条河流的对面,取名某某花园的楼盘即将封顶。

  说句题外话,我想起我的另一个朋友,大概也是因为在某某花园里居住,忽然敏锐地发现,花园周边一些人的举止一点都不文雅,他们随地吐痰。当这位朋友愤慨地抨击当下人们的陋习时,我却无言以对。反正是吐在大地上,你能叫他把痰吐到哪里?而杨子所看到的那位妇女所流露的愣愣的神情却告诉我们,她决不是已经住进了某某花园的人,在矫情地发愣。

  我是喜爱沉默的,因此也偏爱性情和诗性均很沉默的杨子。杨子说:“在更深的黑暗中,/一扇铁门关上了,/远方闪烁的星星,/撒在哑巴舌头上的盐。”(《撒在哑巴舌头上的盐》)我们人性中的黑暗,不能简单地归结为,只要我们谈到或者正在实施“治理人性”,就会立即转变为高尚。我开始不懂,这本诗集为什么要取名为“胭脂”,原来诗人是在说:一个在打捞河流上的漂浮物的清洁工,他所做的一切,是在为城市涂脂抹粉。诗歌也是这样,不能简单地归结为,诗人只要写着美好的事物,如同写清洁工正在打捞河面的垃圾,诗歌就会变得美好起来。

  这位沉默的诗人,终于开始以涂抹在我们黑暗人性面庞上的胭脂,向我们展示它真实的丑陋和苦难。
  
  杨子的诗,最初透露出一种冷峻。

  黑色的栅栏后面,
  红花开得妖艳。
  有人扭断了公鸡的脖子,
  在黑色的围墙后边。

  闲来无事,担心公鸡的脖子干什么?我想起我曾经写过的诗句:“已经是黎明时分,我扼住准备报晓雄鸡的咽喉。”从表面上看,我是在反对知青下地劳动,但是,我是从暴戾的言辞中获得了激奋,这种激奋在诗坛上有时泛滥成灾,颇能迷惑青年。现在,我们把雄鸡之类撕成碎片的语言,被杨子重新凝视。也许,杨子认为,语言的暴戾,必将带来行径的暴戾,他写到爆炸的牛,他写到有人将炸药捆在身上,将自己炸成碎片,还有,“一只残忍的手,在给柳树剥皮”。

  到底我们的丑陋大于精神苦难,还是我们的精神苦难掩盖了我们人性的阴暗面?有时杨子在他的写作中摇晃不定。就像注视着河流发愣的那位妇女,她被污染所困,但是,她也曾经在河边捶打过衣裳,甚至也洗刷过马桶,只是,那时人们所倾倒的“少许”污浊还不足以玷污河流的博大和清冽。
  
  杨子很久以前写过一篇札记,他幻想写出像青铜一样质感很强的诗。杨子的所有诗歌令我感动的地方不是在于他有什么质感,而是在于他的诗歌中还有一条通道,向着柔情和美丽敞开。质感这个东西,简单讲,就是动人心魄地逼真,我们为什么要追求逼真呢?那是因为看上去美好的世界不是飘然而至,而是像掘土机那样轰轰而来,这反而让人看清楚了它生硬的质感和冰凉的钢铁。在以美感为目标的时代,表达牺牲只需要在胸口戴一朵血一样的玫瑰就行了,而在质感裸裎的时代,不存在牺牲者,只有战败者,因此,必须让血像铁锈一样凝结。

  另外,我也想说,丑陋的事物看上去比美好的事物更具有质感。如果丑陋很强大,譬如垃圾场像广场一样宽阔,我们才能体会到这是逼真的垃圾,如果垃圾很少,我们就无从知道它有什么质感。而杨子的诗歌正是美感和质感在他胸前交叉成十字架之后而萌生,他是十字架下的一位诗人。
  
  一条发臭的河流至今仍在诗人杨子心中流淌。杨子早年在新疆的荒原上不止一次地见到通体漆黑的乌鸦,这个神秘的乌鸦在杨子的脑海里栖息了很长时间,现在,它仿佛又从城市的上空掠过,掠起河流上一层黑腐之气,就像河面上腾起布幔一般的巨大的翅膀,它又向杨子的头顶飞来。

  杨子在说:“那只神秘的乌鸦成了不邀自来的常客,盘旋在我的意识中,挥之不去。”在当代中国诗坛上,杨子是少有的能将这个世界凝结为一个重大意象的少数诗人之一。神秘的大鸦在杨子的头顶飞翔代表着他所面临的世界的面貌,虽说意象的发现还不算最为精彩,但我感叹的是他凝结意象的毅力——一个诗人的毅力和长期凝视黑暗的忍耐力,我认为是当代诗人最为珍贵的品格。而其他的诗人在概括这个世界的总体面貌时,因为耐力缺乏,对诗的意象的锤炼终于分崩离析了。

  我在想:过去有一个老长工,他被捆在树上,飞蠓也如同鸟儿一样在他身上落定,长工的小孙子试图赶走飞蠓,飞蠓飞起,又轰然覆盖老长工全身,老长工咽气时说:“不用轰走它们,它们吃饱了就不动了。”不要简单地认为这不是反抗的心声,但是,这是诗性的语言,表面上蒙昧,却铿锵有声地流传至今。

  同样,如同感受飞蠓落定一般,杨子至少也在纹丝不动地迎接着轰响的世界向他逼近,有一首《静极的孩子》,堪称他的内心写照:

  静极的孩子
  他的眼睛像海水
  他的头发在风中飘
  静极了
  他在无声地走
  ……
  父母的声音大极了
  他们正在缩小

  他们是沙子做成的
  他是海水做成的
  他像一个静极的小海向前移动
  拖着透明的善良的身影

  用“静极”的方式生存于一个埋藏着杀机和鬼气的环境里,令杨子恰如其分地表达了自己。在静谧之中,杨子甚至听到父亲在喊他……父亲的房间里,五斗橱的抽屉在半夜滑落下来,里边装满了旧衣服,和父亲不愿说出的话……那种隐忍的悲痛有一种锥心的力量。

  现在我又不禁想到,那个在河边凝望发臭的河面的妇女,她在杨子笔下神秘出现,又悄然消失,杨子诗歌的忧患意识,给我们带来了心灵的不祥之感。

  诗人杨子对一条河流已经注意很久了。那个妇女在“痴呆”地凝视它,但没有留下什么话。杨子为传递妇女在注视发臭的河流的消息,飞快地跑到办公室,我相信这是真的,从事新闻职业的杨子,他飞快地跑到单位所要做的,不是为了发稿,而是为了一首诗。

  但愿杨子的诗,不要成为我们“哑巴舌头上的盐”。

  倒是杨子早年的诗歌情境,在我眼前如同飞萤,在大雪纷飞的一个冬天早晨,他看到一个坛子斜躺在雪堆之中,他下了公路,去看那个坛子,他写道:

  坛中的黑暗,
  坛中的雪,
  坛中幽绝的时光。
  我们都是这坛中飞出的萤火虫,
  为了模糊的爱意,
  ……

  我们犹如活在坛中,我们总以为坛中黑洞洞的,有什么好看的,而坛子里却偏偏落满了雪,这就是杨子的心迹,简单讲,他是黑暗中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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