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霞光满天（六十）

霞光满天（小说）

张玉冰著

六十

“北涝池距离县城六十多里山路。有一趟班车通乡政府。要是雨雪天气，山路不是被山水冲断，十天半月人不得进出，就是雪厚冰滑，十天半月路不开。让我待在县城，享受便利，却让翠霞一个女孩子下乡受罪，这不行啊。我就跟校长说了，又去局里谈，局里就把我俩互换。没想到我到乡下中心小学不到两年，出了那档子事。”

小霞回忆起小军来她这里的每一个细节，写下了几十页材料，帮助县公安局调查小军的死因。

小霞当时正听得入神，被小军的丈夫气感动，呆呆地问:“出了啥事，你？”

小军苦笑一下，说:“我以为姐都知道呢。你真不知道啊？”

小霞摇摇头。

小军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冲动了一下。打了乡长的儿子瓜娃。那孩子名叫瓜娃。惹翻了他那糊涂的爷。我从小到大，一直尊敬老者呢，没想到那七十多岁的老头子，打上门来，追打我，辱骂我。他妈的！我苟小军自小还没有挨过打，我爸我妈手里捧着我长大的，姐你知道吧，我没受过那样的憋屈，就动手打了那个老家伙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天都塌了！”

小霞惊问:“你，你把他打死了？”

小军气愤地说:“打死了倒好，我一个小羊皮换他一个老羊皮，我栽了。他就像那番邦人，上蹿下跳，恶人先告状。他那混账儿子，一手遮天，扬言道:“我一个堂堂乡长呢，我爹被人打了。”他把我几个月工资全扣了不说，还让教育办把我贬到了偏远的村学。”

小霞舒了口气，说:“我以为你犯了人命案。”

小军心里难受，说:“村学就村学吧，哪里不是人待的？可是那儿生源大量减少，也留不住老师，这几年每分去一个，就走掉一个。”

小霞说:“我知道，我们学校每年都有从各乡镇调进来的老师，现在好像大中院校分配工作都先下乡，待够三年就纷纷调回来了。”

“我倒不是嫌弃乡下。我们学校还有几十个学生，还有五位社请教师。另有一位教师，拿着自己的工资雇了一个村民顶替他上班，她本人却跑到地区做生意了。”

小霞惊异地说道:“这能行吗？我们学校老师都不准私自调课。你们那个老师胆子真大，她不怕开除了？”

“谁知道呢？天高皇帝远。即使偶尔有上头人来检查，她提前知道就回来了，或者叫那个临时替代者不要露面。”

小霞说:“那个替代者会不会教学？”

小军说:“她倒是很认真，早先当过民请教师，没有考上教师资格证，后来被清退了。现在又堂而皇之地上了讲台。羊放着，酸枣也拾着，啥都不耽误。她结婚生子，种地务农。她家的地就在学校附近。每天早晨扛着铁锨来，把她的课上完就走到地里干活了，到她的另外一节课时，直接从地里跑来。”

她备课吗？批改作业吗？还有开会呢，参加不？

面对小霞的问题，小军说:“她只挣不足一百元钱，管不了那么多。”

小霞说:“她倒是任劳任怨，刻苦勤奋呢。”

小军说:“每天放了学，空荡荡的校园内只剩我一个人，要是过来个狼，都没有人撵。学校又建在一个细崾岘，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冬天，晚上的风带着呼哨，掠过树林子，像是鬼哭狼嚎。”

小军不好意思了，“说出来让人笑话，我这么大的人，从小长在老坟台的男人，都不敢出门。有时候吓得睡不着，感觉就是《聊斋志异》中的孤庙里的恶鬼野狐就在门外边。”

小霞听得毛骨悚然。问他:“那你打算再去？”

小军说:“不去咋办？不能凉拌啊！几十号学生呢，眼巴巴地等着我上课。要不是为着这份工作，为着神圣的教育梦想，为着我这颗教书育人的责任心，真的是支撑不住了。交通不便利，一个人的生活不好，工资拖欠不发，都难不倒我。我总还是比周围的村民们生活水平高点，即使工资不发，总还是有盼头，有那几个吊命的钱积攒着呢。你知道是什么让人最不能忍受吗？”

小霞流着眼泪说:“我知道。”

小军说:“我真正理解鲁迅先生的那句话什么意思，孤独就是大毒蛇，紧紧缠着我的心。我也深深体会到寂寞山中静悄悄不知岁月老。”

小军抑制不住，也落了泪。说:“不说了姐，我得走了。”

小霞说:“所以你就用读书来填满空荡荡的生活吗？”

小军点点头，说:“我觉得那里的村民着实可怜。”

小霞说:“穷得很吗？”

小军说:“已经不缺吃穿了，就是愚昧，迷信，还有赌博成性。”

小霞说:“是的，我们学校上个月一个高一学生上吊自杀了，听说是你们那边乡下的，因为赌博输得没有饭钱了。学校开始调查校外租住民房的学生参与赌博的情况呢。”

小霞再次帮小军整理淘来的书籍，将暂时不用的书留到自己这里。将小军想看的书和小学生爱看的书籍装进编织袋，牢牢捆起来，给小军绑到自行车后架上。

小军用刀子挑断扎绳时，不小心划破了手，血滴答到留下的书皮上，小霞找了红汞水给他止血，又贴了创可贴。

小军第五次驮运书籍回到学校，他的图书室渐成规模。

小霞浑身发抖，看着警察提取了小军留下的那本《罪与罚》封皮上的血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