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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中的宋江之谜:是廉吏还是贪官?

 人之意 2022-05-06 发布于陕西

历史上的宋江,扑朔迷离;《水浒传》中的宋江, 悬案重重。金圣叹从艺术形象的角度品评《水浒传》中的人物时,把宋江、时迁定为“下下”。这是按品行定的。然而宋江这个艺术形象也确实疑窦不少。例如宋江肆意挥霍、视金似土,他是廉吏还是贪官?宋江有没有武艺,又成一谜。

一、宋江是廉吏还是贪官?

《水浒传》写宋江“端的是挥霍,视金似土”。有人据此断定宋江是个污吏。有人则认为宋江生活俭朴,心地善良,不会仗权依势敲诈勒索,应该是廉吏。两种意见,相持不决。

认为宋江是污吏的,主要是看到宋江开销太大,金钱来路不明。

我们来看看宋江的开销有哪些?

第一项,“常散施棺材药饵,济人贫苦,周人之急,扶人之困。”

第二项,乐于资助五湖四海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若高若低,无有不纳,便留在庄上馆谷;若要起身,尽力资助。”

第三项,一见面就赠送银子。如和武松结识,赠银10两,初次见李逵,送银10两;唱曲老人,一送就是20两。《水浒传》中写宋江送银子有17处之多。

第四项,养了一个“外室”阎婆惜。“讨了一所楼房,置办些家伙什物”,“没半月时间,打扮得阎婆惜满头珠翠,遍体绫罗”,“连那婆子,也有若干头面衣服”。

花销如此之大,而宋江的经济来源并不多。一个县级小官吏押司,收入能有多少?宋江的父亲也不是像柴进那样的大地主。《水浒传》说宋江的兄弟宋清“和他父亲宋太公在村中务农,守些田园过活”。书中也没有叙写宋家有何豪华之处。

如此一看,宋江的工资收入肯定不够他这么大手大脚的花钱,那么宋江必然有其他收入,这个其他收入根据宋江的情况来看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从职位上获取的。在宋江那个时代,官场上到处都是贪官污吏,但是宋江竟然能做到八面玲珑,四方讨好,这就说明宋江一定与这些人同流合污。

例如,《水浒传》中阎婆惜骂他:“公人见钱如蝇子见血”。“做公的人,'哪个猫儿不吃腥? ’'阎罗王面前,须没放回的鬼!’”这正是含蓄隐晦地暗示宋江为官的阴暗面。

为吏虽然位卑,却是财源畅达。南宋的叶适说:

“吏人根田窟穴,权势熏炙,滥恩横赐,自占优比”,“故今世号为公人世界”,“今百司之吏,其爵其禄,往往有士大夫所不敢望。”

这告诉我们,宋江虽是小吏,却也是个“肥缺”。此人又如此圆滑钻营,“吏道纯熟”,难道就真的“猫儿不吃腥”?如果“不吃腥”,难道他的钱是偷是抢的吗?

以上是“贪官说”的一种有代表性的意见。

“廉吏说”则认为,《水浒传》是一部反贪官污吏的小说,而宋江就是贪官污吏的对立面。贪官污吏是巧取豪夺别人的钱,而宋江则把自己的钱给别人。贪和廉的分水岭,就表现在是爱财还是轻财。

宋江“视金似土”,他也就不会去为钱财而“钻营”。《水浒传》对坏人的谴责,一是色,二是财,《水浒传》中的案件皆由此二者发生。《水浒传》对梁山好汉的表彰也是一不好色,二是轻财好施。宋江是梁山好汉的代表和典型,自然在这两个方面是典范。

上面两种说法,我觉得“廉吏说”好像比较合理。

《水浒传》在描写人物性格时,并不讳隐其缺点弱点。如对王矮虎,《水浒传》就“赤裸裸”地暴露他的贪财好色。宋江如果有“巧取豪夺”,《水浒传》会写出来。现实生活是现实生活,艺术形象是艺术形象。现实生活中的押司,不贪点占点简直就无法工作。但不能用生活中的小吏去“推断”《水浒传》所写的“这一个”小吏。

而“贪官说”把宋江从艺术中拖出来放到现实生活中去,说“宋江的'经济来源’是经不起检查的”。

《水浒传》中“经不起检查”的事儿多着呢!戴宗的日行千里,公孙胜的呼风唤雨。无论谁,无论到哪儿,都要从梁山泊经过。这经得起检查吗?梁山好汉其他人在经济上也是“经不起检查”的。他们吃东西从不问价钱,酒馆里一坐:“好酒好菜只管搬来,一发算钱给你!”

阮小五赌钱“输得没了分文,拔了老婆头上的钗儿又去赌”。阮小七说:“莫说哥哥不赢,我也输得赤条条的”可是这三个“输得赤条条的”,赤着脚,穿得破破烂烂的渔夫,招待吴学究,却是“叫酒保打一桶来”,花糕也似的黄牛肉,“大块切十斤来”。这十斤牛肉一桶酒,不要些钱吗?吴用请三阮的客,“沽一瓮酒,借个大瓮盛了,买了二十斤生熟牛肉,一对大鸡”。这也得许多钱。他们哪来那么多钱?

这就不能太“认真”。当初说书的只顾信口说来,只顾说得痛快,叫三阮们吃得痛快,根本没去“检查账目”。只有这么慷慨地大吃大喝,才显现出英雄们的气概和本色。

《水浒传》不同于《红楼梦》。《红楼梦》有如闺阁刺绣,细针密线,而《水浒传》则是李逵上阵,大刀阔斧。《水浒传》是粗犷的,率性笔写率性人物。故事需要什么就写什么。故事需要给阎婆母女舍棺材,就写舍棺材;需要给她们买一栋楼,就买一栋楼。这是为了写宋江对得起阎婆母女。宋江对她们这么好,她们还那样投良心,这是为了写宋江杀惜的正义性。作者只顾写人物写故事,没有考虑别的;只考虑文学,没有考虑数学。

“贪官说”疑心宋江“那'财’很可能并不那么干净”,于是把宋江的为人看扁了,认为宋江的为人有其“投机取巧”,“世故狡猾”,“巧于钻营”,“圆滑”,“宋江本人的思想品德会有其丑陋的因素”,等等。这是用以果推因的倒推逻辑推出来的。

看到宋江慷慨,就真的相信宋江有那么多钱,相信宋江有那么多钱,就断定宋江一定有“巧取豪夺”的贪污行为,有贪污行为,必然“狡猾”。于是宋江的爱结交朋友,善于团结,能取得人们的信任等等优点,变成了“圆滑”、“钻营”、“八面玲珑”、“四面讨好”的卑劣品德了。这是不符合《水浒传》的实际,不符合宋江的实际的。

二、宋江有武艺吗?

《水浒传》第18回在宋江出场时介绍宋江说:“他刀笔精通,吏道纯熟,更兼爱习枪棒,学得武艺多般。”但68回宋江让贤时却说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寸箭之功”。于是宋江有无武艺,又成一谜。

对宋江有没有武艺,《水浒传》是“理论”上有,实践中无。理论上,《水浒传》说“原来宋江是条好汉,只爱学使枪棒”。宋江在向武松介绍孔明兄弟时曾说:“因他两个好习枪棒,却是我点拨他些个,以此叫我做师父。”

既然能点拨别人,说明他是精通的。再如欧鹏在同一丈青搏斗中,宋江看欧鹏“使得好一条铁枪”,便“暗暗地喝彩”。这说明宋江对于枪法很内行。

然而《水浒传》对于宋江的武艺却是“引而不发,跃如也”。宋江在揭阳镇赏了一个使枪棒的教师5两银子,遭到揭阳镇一霸的穆弘一阵辱骂。宋江艺高胆大,不吃他那一套。当穆弘喝道:“你这贼配军敢回我话”时,宋江道:“做甚么不敢回你话?”“那大汉提起双拳,劈脸打来,宋江躲了过去。那大汉又赶入一步来,宋江却待要和他放对,只见那个使枪棒的教头从人背后赶将来,一只手揪住那大汉头巾,一只手提住腰胯,望那大汉肋骨上只一兜,踉跄一交,颠翻在地。”

这一次宋江差一点要“露一手”,先是躲过了打来的拳头。躲,也是十八般武艺的一种。躲过后,戴着枷锁要跟“那大汉”放对。但《水浒传》作者让那受了宋江银子的枪棒教师代劳了。宋江虽然没有打出手,但这证明他所说“点拨”别人,不是乱吹。

在战场上,宋江像当了皇叔以后的刘备,每次遇到被迫“自战”的紧急关头,都有人前来保驾。

例如三打祝家庄,“宋江亲自去做先锋,攻打头阵”。当扈家庄的一丈青前来迎战时,出马的是王矮虎。王矮虎被一丈青活捉,祝龙乘胜搪杀过来“捉宋江”,宋江这回该显显武艺了吧?但用不着,马麟、邓飞前来护驾。当宋江大败而回,“拍马望东而走”,“一丈青正赶上宋江,待要下手”,此刻该宋江亮个招儿了吧?然而又用不着,李逵从山坡上杀奔下来,截住一丈青厮杀起来。

总之,《水浒传》作者总是不让宋江“实践”一下他的武艺。

《水浒传》作者不但不让宋江“实践”武艺,有时又把宋江写得真个是“手无缚鸡之力”。

他在浔阳江上了贼船,被梢公逼着跳江,他只是苫苦求饶,最后竟同两个公人抱做一块,真要跳江。他的武艺哪儿去了?又比如他杀了阎婆惜后,匆忙出逃,不料在县衙门前被阎婆扭住了,宋江竟连一个普通妇人也对付不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就要从“创作心理学”上找找答案了。原来在《水浒传》作者的脑海中,宋江是一个善良的刀笔吏。虽然在宋扛出场时介绍说“宋江是条好汉”,“学得武艺多般”,但在故事的进行中,作者又把这个介绍忘了。作者的潜意识仍是那个文弱的刀笔吏在起作用,这是其一。

其二,作者让宋江软还是让宋江硬,完全根据故事的需要。杀阎婆惜后,宋江“需要”被抓住。若宋江一拳把她打翻,扬长而去,那就没有戏了。在浔阳江贼船上,故事要求读者替宋江担心。若宋江亮出武艺,那读者就放心了,这就破坏了悬念。

第三,《水浒传》作者关于宋江的形象设计是文弱的知识分子形象。如果忽然让他大打出手,就会破坏人物性格的统一。宋江若忽然凶起来,那的确有点不伦不类。

由此可见,《水浒传》作者在介绍宋江时说:“爱习枪棒”等等,是为了“打扮”宋江,其实这一打扮就好比让一个诗人戴上一顶盔甲。说宋江“爱习枪棒”,是《水浒传》作者“说顺了口”,想要恭维谁,就说谁“爱习枪棒”,所以介绍富户地主的晁盖“爱习枪棒”,史太公的少爷史进“爱习枪棒”,卢员外“爱习枪棒”。在《水浒传》作者那儿,“爱习枪棒"成了对人称赞的一种习惯用语。

这就是说,按《水浒传》的艺术要求,宋江不该有武艺,但作者为了夸赞宋江,硬说他有本事,于是出现了矛盾,形成了破绽。由于矛盾百出,宋江是否有武艺,就成了争论不休的悬案。

三、最后大家怎样看待宋江的“招降纳叛”呢?

有人说,“宋江上山以后,大搞招降纳叛。”说宋江“招降纳叛”,这话不假。

对宋江的“招降纳叛”,有人骂他,有人称赞他。两种意见,分歧甚大。

骂他者认为:“宋江实行招降纳叛,是为投降作准备。由于招降纳叛,严重地损害了农民起义军的纯洁性,恶化了起义军的成分。招降纳叛为后来的投降奠定了阶级基础。”

说由于从官府阵营来的军官多了,造成投降主义占了上风。这种说法不符合事实。投降过来的军官对于受招安并没有显得特别积极,他们并没有为了促进“招安”搞过什么活动。宋江也没有把他们培养成为受招安的积极支持者。投降过来的军官并没有干什么坏事,对梁山原来的骨干也并没有进行过什么“腐蚀”。

说宋江招降纳叛是为投降做准备,这并没说错。宋江招降纳叛是为了壮大力量,而壮大力量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推翻宋王朝,而是为了增加受招安的砝码。你越有力量,朝廷越拿你没有办法,才肯跟你坐下来谈判,才不得已而招之安之。

所谓路线错误,是说本来是向东走,现在改为向西走了,这叫方向、路线错误。可是如果目标和走向本来就是向西,这就不存在犯错误的问题。宋江、林冲、武松们是被冤假错案逼上梁山的。他们只希望变相地平反。这变相地平反就是受招安,对他们实行“既往不咎”,赦了他们杀人逃走之罪,就是他们反抗和复仇的胜利。所以他们上山之日,就是谋求投降之时。武松和宋江结拜为兄弟之后,武松对宋江说:“异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时再来见哥哥。”可见受招安是他们的“理想”。

梁山好汉不是隋末大起义中的草莽英雄们,但是《水浒传》作者滚雪球式的创作,写着写着,不知不觉地把梁山写成了瓦岗寨,写成了起义根据地,写成了瓦岗军与隋王朝的对立。在瓦岗军与隋炀帝的斗争中,隋炀帝由于政治上的腐败,内部分崩离析,众叛亲离。“众叛”,叛后向何处去?只有投起义车。起义军开门纳叛,加速官军一方的土崩瓦解。所以招降纳叛是兴旺的象征,是胜利的象征。招降纳叛的人数越多,规模越大,越标志着胜利的来临。

招降纳叛是宽宏大量的表现,是自信的表现。宋江捉住高俅的人乃至高俅本人,能亲解其缚,实行优待政策,高俅捉住宋江的人就不会这么“仁义”了。

降与叛又是正义与非正义的试金石。正义的一方,正气凛然,无人降也无人叛。石秀被俘,大义凛然,“千奴才万奴才的呈暑",宁死不肯投降,而官军被俘,宋江对他们“做工作”,指出“朝廷不明,纵容滥官当道,污吏专权,酷害忠良”,把“朝廷将官”一个个都说服了。关胜投降后,去招降了单廷圭,单廷圭又去招降了魏定国。这是一种“连锁反应”。

战争,胜利的秘诀就是瓦解敌人,宋江用礼遇降将、内部策反、使用反间计、连环招降等办法,瓦解敌军,扩大自己的力量,是收到了极好的效果的。宋江的成功也就是《水浒传》作者在创作上极大的成功。

《水浒传》作者之所以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功,并不是由于他的脑袋特别灵,特别会想象,而是得力于中国战争之多,得力于他们对战争、特别是对农民战争的总结。这就是为什么《水浒传》是农民战争的教科书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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