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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最悲情的城市,被改名70多次

 最爱历史本尊 2022-05-06 发布于广东省

清朝最伟大的小说家曹雪芹,在北京什刹海附近某王府的马厩里,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但他的大脑里,始终装着少年时锦衣玉食的记忆。

那是他至死不能忘怀的故乡,江宁(南京)。

他提笔写起《红楼梦》,将书中最怜惜的12个女孩冠以故乡之名,称为“金陵十二钗”。在书中,每个人都是在红尘里历劫,“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

而这恰似曹雪芹本人的命运写照。

也像极了南京这座城的历史命运:一座繁花似锦的城市,掉落红尘里,历经无数劫难,美丽而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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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入红尘之前,南京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山水之城,如少女般美艳。

距今约1亿年前,以河北燕山为中心的地壳运动——燕山运动,初步奠定了中国东部的地貌轮廓,形成宁镇山脉

宁镇山脉西段在南京地区发展为三个分支:

北支沿长江南岸向西延伸,包括栖霞山—乌龙山—幕府山—狮子山—马鞍山—清凉山—三山;

中支由钟山起一直延伸入现代南京市区,包括钟山—富贵山—九华山—北极阁—鼓楼岗—五台山—清凉山;

南支绕城东南、南部,包括青龙山—方山—牛首山—三山。

三支山脉构成了南京最主要的地貌特征:丘陵地形,以低山缓岗为主。

而对南京影响更大的是水。

在很长的历史时间内,长江一直都是南京的北界,号称“天堑”。浩浩长江从城西北奔腾不息,作为南京的天然屏障,默默见证这座城的起起落落。

在长江的数百条支流中,秦淮河并不起眼,但她却是南京的母亲河。

大约距今4000年前,湖熟人在秦淮河中游建村定居,开启了潺流不息的历史叙事。从孙吴开始,整个六朝时期300余年间,秦淮河一直是南京城南的重要军事屏障,也是通向南京城的重要交通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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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于“大江”(长江),秦淮河古称“小江”,由此在地理上形成“两江夹一城”的格局。

南京城中,玄武湖和莫愁湖,一个位于城东北钟山下,一个位于城西南清凉山侧,恰如这座城的点睛之笔,见证了历史之灵韵与沧桑。

被山水滋养孕育的南京,因为独特的地理位置,历来颇受青睐。

在古代都城的选址上,风水师很强调“穴”的概念。所谓“穴”,就是指一个独立的、相对封闭的区域。一个典型的风水穴,四周要有自然的屏障,比如山、水或森林。这就是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从风水角度来看,南京无疑是风水师眼中的完美都城选址:

东面:以钟山为苍龙;

西面:以石头山(今清凉山)为白虎;

南面:以秦淮河为朱雀;

北面:以覆舟山(今南京九华山)为玄武,又以北湖(后改名玄武湖)为玄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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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以天然的山水合围,形成四神拱卫皇都的布局。这就是所谓的“象天设都”。

传说诸葛亮曾路过金陵,观察一番后说:“钟阜龙蟠,石头虎踞,此乃帝王之宅也。”这成为日后南京的代称——“龙蟠虎踞”的滥觞。

龙蟠虎踞最初是古人对苍龙(天蝎座)、白虎(猎户座)星座的形象描述,这里被借用来分别指代南京的钟山(紫金山)、石头山(清凉山),说明这座城市有王霸之气。

也正是从三国时期起,南京开启了晋升中国一流都城的逆袭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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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建都史,南京的建城史更为久远,可以追溯到2500年前的战国时期。

公元前472年,越国灭吴一年后,在今南京中华门长干里一带筑越城以图楚。这是南京建设军事堡垒的最早记载。

100多年后,楚国灭越,在今南京清凉山一带置金陵邑。

秦始皇统一中国后,改金陵为秣陵县。

金陵和秣陵,都是南京的曾用名,但两个名字一字之差,意思却天上地下。秣,意为喂牲口的草料。秣陵就是牧马场。改“金陵”为“秣陵”,有点儿要把这座城踩在脚底的意思。

这就涉及到一段传说:“秦始皇东巡会稽,经此县(金陵),望气者云,金陵地形有王者都邑之气。故掘断连冈,改名秣陵。”在这个传说中,秦始皇将金陵改名为含有贬损意味的秣陵,是为了镇压“金陵王气”

但贬损式的改名,显然阻止不了这座城在历史上建功立业。

秦始皇死后400多年,东汉建安十六年(211年),雄踞东南的孙权将其政治中心从京口(今镇江),迁到了秣陵。第二年,他在秦淮河边修筑了石头城,并将秣陵改名为“建业”——建功立业。

17年后,公元229年,孙权在武昌称帝,同年迁都建业。这是南京第一次成为一个王朝的都城,由此拉开了其作为“十朝古都”的序幕。

又半个世纪后,公元280年,西晋大将王濬率水军从四川顺江东下,直抵石头城,东吴最后一代帝王孙皓自缚请降。东吴宣告灭亡。

后来,唐朝大诗人刘禹锡写诗重现了西晋平吴的历史过程: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平吴后,晋武帝司马炎首先想到的,依然是给建业改名,再改回“秣陵”;然后采取分治的方式,将秣陵一分为三,瓦解当地吴人的势力;最后再将其中一部分命名为“建邺”,表面是恢复“建业”之名,实际上“邺”字代表的是司马氏的发迹之地邺城,“建邺”暗含了司马氏要在江南建立新邺城之意。

这一系列举措,都是晋武帝打压“金陵王气”的特别手段。

吊诡的是,仅仅30多年后,他的堂侄司马睿,就渡江到建邺称帝,好歹保住了司马氏的半壁江山。

为了宣扬司马氏政权南迁的正当性,此时不仅不能打压“金陵王气”,还得卖力宣传了。于是,东晋的史学家造势说,秦始皇时期流传着“五百年后金陵有天子气”的预言,如今500年过去,正好应验在东晋开国皇帝司马睿身上了。

而从孙权的吴国,到东晋,再经宋、齐、梁、陈四朝,均定都于此地(当时分别称建业、建邺和建康),南京已是妥妥的六朝古都。

南京从六朝时期强势崛起为顶级都城,背后隐藏着中国经济大势的变迁密码。

古代都城选址除了地理、军事要素外,最重要的因素还包括经济。中华帝国前半期的两个超级帝都——长安和洛阳,从政治宣传层面上,一个讲的是地势险要,另一个讲的是位居天下之中,但没讲出来的,其实是这两个都城均位于当时全国经济最发达的地带。

南京所依靠的江南区域,经济在三国以后开始起飞。待到江南经济发展起来,“天下财赋出于东南,而金陵为其会”,南京作为都城的区位就无可挑剔了。

它正好位于长江下游从东北流向转为正东流向的拐点处,是江南距离中原最近的地方。同时,前有淮河、长江两道天然防线,后有富庶的吴越地区作为经济后盾,区位简直完美。

难怪南朝诗人谢朓说南京是,“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南朝时期的俗语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其中的“扬州”,指的正是扬州的治所建康(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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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之后,南京的历史几乎就是之前历史的重演,始终处在金陵王气起—灭—起—灭的循环造势中。

公元589年,隋朝五十万大军兵临南京城下,南陈后主陈叔宝却说:“王气在此,齐兵三度来,周人再度至,无不摧没。今虏虽来,必应自败。”

结果,金陵王气没能成为他的护身符,他在胭脂井中被俘。

南朝寿终正寝。

在陈朝被灭之前,太府卿韦鼎把在南京的田地和房子都卖掉了。朋友不解,问他原因。

韦鼎说:“江东王气,尽于此矣!吾与尔当葬长安。”

南朝的灭亡,很长时间内被当成一个象征性事件,标志着金陵王气的终结,南京作为都城的历史落幕了。

整个唐代,南京在建制上,基本只是作为一个县(江宁县、归化县、白下县、上元县等)而存在。这造成南京长时间的没落。

唐朝诗人写了很多关于南京的经典诗歌,但这些诗不是在想象六朝时南京的繁盛,就是在写唐朝时南京的衰微。

罗隐有一首《金陵夜泊》很出名,在诗里,没了王气的南京就是一座被权力压得死死的废都:

冷烟轻淡傍衰丛,此夕秦淮驻断蓬。

栖雁远惊沽酒火,乱鸦高避落帆风。

地销王气波声急,山带秋阴树影空。

六代精灵人不见,思量应在月明中。

只有到了乱世,南京才再次崛起。

这已经是南陈灭亡300多年后,五代十国时期,南唐以金陵为国都,开创了一个经济、文化发展的黄金时代。

南唐亡国(975年)后,又过了将近400年,刘伯温与几个朋友一起游西湖,忽然看到西北方向有一片奇怪的云朵,光映湖面。

大家纷纷赋诗,认为这是代表吉祥的五色云,只有刘伯温一人豪饮满杯酒,放言说:“此王气应在金陵,十年后王者起,佐之者其我乎?”

这个故事,是明朝的史书为明朝定都南京进行造势。在当时人看来,朱元璋建立明朝,是历史上金陵王气最盛的时期。

此前建都南京的六朝和南唐,都是偏安一隅的政权,王气是有了,但霸气不足。只有朱元璋第一个打破了南京政权偏安和短命的历史宿命。

尽管他的儿子朱棣后来把国都迁到了北京,但因为南京是开国立基之地,也是朱元璋陵寝所在地,所以整个明朝200多年,南京作为国家根本重地、国脉所在的地位,从未动摇。

自朱棣迁都北京(1421年)后,过了将近500年,中华民国最初定都南京,后又迁都北京。到了1927年,蒋介石掌权,再次确立了南京的国都地位。22年后,南京国民政府败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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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计显示,南京在历史上有过70多个名字:冶城、越城、石头城、秣陵、金陵、建业、扬州、建邺、建康、秦淮、升州、蒋州、上元、集庆、应天、京师、白下、金城、江宁、天京……中国乃至世界上,恐怕没有哪一座城市,像南京一样有这么多的曾用名。

每次改名,都意味着有大事发生:不是朝代更迭,就是来了新主人。谁都想在这座名城留下自己的印记,以赋予它一个新名字的形式。

代价却不像换一个名字这么轻巧。

历史上,南京经历过六次毁城:

328—329年,东晋苏峻叛乱期间;

548—552年,南梁侯景叛乱期间;

589年,隋朝灭陈以后;

1130年,金兵撤离之时;

1853—1864年,太平天国定都与被湘军攻灭前后;

1937年底—1938年初,日军攻陷南京以后。

每一次,对南京都是致命的毁灭,城建灰飞烟灭,人口被屠杀以致锐减,文化出现断层,昔日繁荣顿成废墟。

最后一次毁城,侵华日军发动南京大屠杀,血债累累,迄今仍是整个国家最沉痛的历史记忆。

另一个统计数据也彰显了南京的多灾多难:英国汉学家魏根深统计,截至1600年,中国史上发生战斗最多的城市,南京以106次排在第一位,遥遥领先于排名第二的洛阳(70次)以及排名第三的长安(52次)。

因为独特的地理区位和“金陵王气”的传说,使得南京成为中国南方最适合建都的城市。

也正因此,这座城市,有时是北伐的起点,有时是南征的终点,有时又是偏安的基点。所谓兵家必争之地,莫此为甚。

放眼整部中国史,正是南京的数次“牺牲”,才庇护了华夏文明。

当游牧民族南侵、中原动乱之时,汉人南渡,第一个选择往往是南京,六朝如此,南宋起初也是如此。

随后休养生息,立志北伐恢复中原。东晋、刘宋、萧梁等朝代都曾矢志北伐,可惜功败垂成。而南宋则因宋高宗无意北伐而将行在南迁到了临安(杭州),但迫于群臣匡复中原的压力,仍以南京为行都,终南宋一朝,亦以北伐的历史议题相始终。

后来的明朝和民国,均以南京为起点北伐,并取得成功,统一了中国。

历史学家朱偰比较了长安、洛阳、金陵(南京)、燕京(北京)四大古都后,说:“此四都之中,文学之昌盛,人物之俊彦,山川之灵秀,气象之宏伟,以及与民族患难相共,休戚相关之密切,尤以金陵为最。”

南京的坚韧与倔强,在历次成毁和胜败之中彰显出来。中国没有哪一座城市像南京这么有生命力,能够一次次死而复生。

苏峻叛乱毁城后,不到两百年,南朝梁武帝时,建康(南京)有户籍28万户,人口达100余万,当时已是妥妥的世界第一大都市。

隋朝灭陈后,隋唐两代对南京刻意打压贬抑,但到南唐时,南京又一次成为中国的繁华大都会,人口、经济和文化迎来小高峰。

元朝,南京是中国纺织业的中心,城内有专业工匠六千余户,南京产的云锦定为皇家御用品。

到了明朝,南京是一座国际化大城市,郑和在龙江建宝船厂,开启下西洋的第一次远航。著名传教士利玛窦在晚明曾三次来到南京,他说:“在中国人看来,论秀丽和雄伟,这座城市超过世上所有其他的城市。”

明清时期,南京还是整个帝国绝对的文化中心。毗邻夫子庙的江南贡院,是古代最大的科举考场,可以同时容纳两万人进行考试。明清中国有10万余名进士,以及一半以上的状元,均从这里走出来。

伴随科举的繁荣,南京城里常年定居着大量的文人、高官、画家、诗人与名妓。艺术与娱乐,孕育出这座城市的风流往事。

夫子庙与江南贡院所在的秦淮河畔,集市云集,书画、诗词、唱曲、戏剧、园林、美食,一切美妙的事物,群聚于斯。

繁华之下,诞生了一批传世名著:

孔子的后人孔尚任追忆明朝,写出了长演不衰的《桃花扇》;

落第的吴敬梓自称“秦淮寓客”,写出了讽刺小说《儒林外史》;

被抄家的富二代曹雪芹深感世态炎凉、盛衰无常,写出了伟大的《红楼梦》;

辞官的袁枚投资置业,潇洒度日,写出了《随园诗话》《子不语》等作品;

……

这是南京文化发展史上的一座高峰。

虽然从未被历史温柔以待,但南京以宽容和韧性,一次次温暖了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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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既有陕西的厚重,也有河南的苦难;既有安徽的失落,也有浙江的意气……中国历史的整体缩影,都可以在这座涅槃之城找到痕迹:历史的,文化的,现实的,诗意的!

如今,这座城,无论多么辉煌抑或沉重,都已蜕变为南京人日常生活的背景。

漫步在南京,随时可以遇见一段明城墙,邂逅一处名人故居,或者碰见一个历史地名,撞见曾躲在唐诗宋词里的巷子、湖泊与寺庙。

在这些弥漫着历史气息的场域背后,是一碗滚烫的鸭血粉丝汤,一句“多大四(事)哎”的口头禅,一场“春牛首,秋栖霞”的出游约定,以及一张张不紧不慢淡然度日的脸孔。

南京人就这么活了两千多年,云淡风轻,宠辱不惊。

一切仿佛自古如斯。

南京本土作家叶兆言写过,抗战胜利以后,一帮社会名流被召集到了一起,征选南京的市花。

有人提议梅花,有人提议海棠,还有人提出了樱花。意见没有得到统一,人们互相攻击,征选市花最终不了了之。

此时,一位名人打岔说南京的代表不是什么花,而应该是大萝卜

谁也不知道从何时起,南京人就被调侃为“大萝卜”,但它却很恰当地道出了南京这座城以及南京人的性格——古朴,实诚,通透。

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写到杜慎卿与萧金铉在雨花台观景,太阳西斜时,他们看见两个挑粪桶的,挑了两担空桶,也在山上歇息。

这两个挑大粪的,一个拍着另一个的肩头说:“兄弟,今日的货已经卖完了,我和你到永宁泉吃一壶水,回来再到雨花台看看落照。”

听到此,杜慎卿笑着说:“真乃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一点也不差!”

有些东西,已经刻入基因。没有历史长河中的兴衰起落打底,一介贩夫走卒便不会有如此绵长的生活况味。

这不是眼下的经济体量、高楼大厦、城市排名所能囊括。一座城,一城人,一时的成败,放宽了看,都不过是雨花台上的落照。

这,就是南京!

这,就是南京人!


参考文献:
南京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南京简志》,南京出版社,2014年
薛冰:《南京城市史》,东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
叶兆言:《南京传》,译林出版社,2019年
姚亦峰:《南京城市地理变迁及现代景观》,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
卢海鸣、邢虹:《中国唯一跨江的古都——南京》,《南京学研究》(第二辑),南京出版社,2020年
胡阿祥:《华夏正统与城市兴衰:古都南京的历史特质》,《南京社会科学》,2013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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