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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别了,白鱀豚

 蔡德林随笔 2022-05-06 发布于江苏省





1995年岁末,长江科考队在我老家湖北石首焦家铺江段捕获了一头白鱀豚。我闻讯赶到现场,看到那位两米多长、足有300多斤的“长江女神”,仿佛是遭遇着强暴一般,拼命反抗着,弹跃着,最后只得痛苦地就范。我心有所动,不知道这稿子该怎么写,后来敷衍成章,写了一则现场短新闻《你好,白鱀豚》,作为一个喜讯,发在《石首日报》某一天的报眼处。没想到20多年后,我竟然梦见自己变成了那头被捕捞的白鱀豚,奋力挣扎,挣脱罗网,潜入浑浊的江底,贴着河床爬。在梦中,我很清醒地意识到我是这世界上最后一头白鱀豚,我的视力早已衰退,听觉也迹近于无。我不再为人类舞蹈,不再向他们展露“长江的微笑”。我已经无欲无求,无悲无喜,静待大限日,潜寐泥淖中,永远不再醒。

但我却从梦中惊醒了,午夜时分,想起往事,再难入睡。打开微信,给以前报社的同事、收藏家卢贻斌先生留言,要他帮我找那篇新闻稿。而今十多天过去了,他还没有找到,这篇小稿已经和所有白鱀豚一起,音讯杳无。那头被捕捞的白鱀豚,被命名为峡峡,在石首天鹅洲白鱀豚自然保护区存活了180多天,体重几乎减轻了一倍,最后死去了。这是迄今为止,人类发现的最后一头白鱀豚。后来专家们搜寻好多年,全无影踪,最后只能无奈宣布:白鱀豚已经功能性灭绝,即使还有少数个体存在,也已经不足以维持族群繁衍。而我一直觉得,峡峡是绝食而死,负气而亡。

曾经有一段时间,白鱀豚声誉鹊起,受到特别的关注,仿佛全社会都在谈论。记得有一年的大学生运动会,还以白鱀豚作为吉祥物。因为频频见报,关于白鱀豚的“鱀”怎么写,我们报社内部还有过充分的讨论。以前我们都是写作“鳍”的,或者写作“暨”,后来查到资料,说应该写作“鱀”,当时印刷厂都没有这个字模,只得重新拼接。最近我又查了一下,北宋孔武仲有《江豚诗》,诗曰:“黑者江豚,白者白鱀。”注释说,白鱀就是白鱀豚。

看到江豚诗,重回少年时。那时候我们把江豚叫黑江猪子,把白鱀豚叫白江猪子。记得我第一次坐船过长江,船到江心,突然有人高喊:“看!好多江猪子!”我从甲板上站起来,看到那些江猪子成群结队,在轮船前面翻腾起舞,兴奋地叫父亲一起看。而父亲见得多了,见惯不怪,他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告诉我说:“江猪子力气大,可以拱翻轮船,要当心。”我吓得紧了紧脚趾,紧盯着那些上蹿下跳的江猪子们,仿佛想用目光划一条横线,拦阻它们游过来。

    

关于江猪子拱翻轮船的事,从我记事起,似乎一直没有发生过。倒是看到资料说,轮船的螺旋桨会打伤江猪子,江猪子受到重重的打击,会负着伤痛,奔腾逃逸,因为其体量大,轮船小,两相冲撞,翻船的可能性是很大。翻船了可能淹死人,江猪子被打伤了,也很可能难以康复,总之都是悲剧。后来轮船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江猪子如果再被触碰,应该不堪匹敌,甚至足以葬身江底。

如果说螺旋桨是无意伤害,人类的捕捞那就是有意屠杀。有报道说大跃进时期曾经设立过生产皮包的工厂,所用的原料就是白江猪子和黑江猪子的皮。虽然这类工厂后来关闭了,对动植物的保护措施也在不断加强,但偷猎或误猎现象仍时有发生,江猪子们再也不敌人类先进的捕捞设备,纷纷殒命于人类设下的迷魂阵。当然,造成白鱀豚灭绝的原因远不止这些。围湖造田减少了湖泊面积,修筑大坝阻隔了鱼类在江湖间的洄游,造成白鱀豚取食的鱼类严重不足;江水污染的日益加剧,破坏了它的生存空间;人类制造的噪音污染,更是使依靠声纳系统进行辨别定位的白鱀豚危机四伏。

据说白鱀豚属于鲸类,它的同类多数早在数万年以前就迁入海洋的咸水中去了,白鱀豚为什么留存下来,我们不得而知。我更愿意相信它们是因为依恋这片江域,一如农业文明以来国人对于故土的热爱和眷倚。可是我们不懂得珍惜和善待,还把它们唤作江猪子,把它们当作假想敌。直到有一天,我们再也看不到它们了,才想起它们的美,想起它们的珍贵,想起它们的嘴角总是上扬着,仿佛一直在对我们微笑。可是已经太晚了,白鱀豚已经与我们永别了,只留下几具标本,留给后人缅想。我老家石首天鹅洲就还保存着一具,以前保护区的负责人告诉我,曾经有一个美国人想出50万美金买去,好在莫高窟的王道士已经不在了,那个美国佬未能如愿。

白鱀豚不见了,江豚还有少许。以前我老家曾经有渔民误捕,有关部门将其放生,也曾邀我去采访,写过一篇报道。而今的天鹅洲长江故道,有一些江豚被人工饲养着,时不时可以看到它们在平静而清澈的水面作蛙泳,与远道归来的麋鹿相映成趣,也算是一景。不过江豚也被端上了餐桌。有一年我在石家庄,在一家湖北餐馆接受宴请,席间居然给每人端上来一碗江豚汤,油腻腻的汤中,浮着几块黑黢黢的皮。我大为惊骇,说这是保护动物,吃不得的;主人说这是人工饲养的,没事。我又说,我们老家不吃这个东西的,因为它基本没肉,就是油和皮。主人说,我们觉得这汤挺鲜的,你不喝可惜了。

    

海明威说永别了武器,我们现今从丛林法则走向社会法则,还真有可能告别大规模战争;加缪与鼠疫抗争,我们凭借技术进步的力量,也已经有办法战胜各种瘟疫;只要政客们不再故意反人类,我们也不大可能再度陷入贫困和饥荒。但是我们却很难协调好经济建设和生态治理之间的矛盾,很难避免生态系统的崩溃,很难阻止生态灾难的发生。而今虽然到处都写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但全球仍在变暖,减排共识难成,环保任重道远。

而今,撑死的比饿死的多,人类足够聪明,却依然缺乏智慧。这绝不是危言耸听,也许终有一天,人类就将毁于自己的不良欲望。社会发展到今天,我们甚至有可能长生不死,有可能永葆青春,有可能不再需要劳作就能够丰衣足食,有可能不再需要学习就能够满腹学问,但我们面对自己的不良欲望,却往往无力抗拒。过去读圣经,总是对上帝毁掉巴别塔有点不以为然,觉得祂似乎不应该阻止人类的伟大创造。现在想来,巴别塔也许是一个隐喻,暗指着人类的不良欲望。巴别塔倒了几千年了,但我们心里好像都还存有一座,欲与天公试比高。

白鱀豚的离去也是一个隐喻。它是首个由于人为因素走向灭绝的鲸豚类动物,是长江动物群中伴随人类发展而牺牲的首席代表。白鱀豚的话题热过一阵,现在也很少有人再度提起,我们只能在心里默默祭奠:永别了,白鱀豚。

有一次我和一位小朋友聊天,她说你们小时候好可怜,连电视都没得看,电脑都没得玩。我跟她斗嘴,说你们其实也可怜,我们小时候看到的好多东西,你们也看不到了,譬如白鱀豚。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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