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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废墟

 蔡德林随笔 2022-05-06 发布于江苏省

在城市散步,一般都会求寂避喧,走走绿道,走走公园。而我另有瘾癖,很多时候都在一些废墟里转悠。一个废弃的村子,一畦抛荒的田园,一方隐远的水塘,一段残存的古岸,一截颓圮的墙垣,一条遗留的铁轨,以及一片封禁待建的征地,都让我兴味盎然,竟致意惹情牵,盘桓流连。

并没有刻意寻觅,仿佛每一次都是不经意间的偶然撞见。一见之下,却会怦然心动,感觉这些地方持守着一种特有的贞独气质,与我心照神交,两情缱绻。又说不清缘由,隐约有一种神秘莫测的呼息,宣述着简奥难懂的隽语箴言;有一种难以言传的美妙,导诱我探秘索隐,问蒂寻根。

并不为凭吊古远,那些思古之幽情已经世代叠累,无需我再来迂执地问一句“如今安在哉”;也不为感怀沧桑,在这个星速电迅的时代,即便是旦夕之变也已经习以为常;也不为悲悯毁灭,这些当代的凋荒之地,亦不涵什么禾黍之悲、江山之恨;也不为寻幽探胜,这些寻常的郊泽井陌,亦难有那种怡情悦性的旖旎风景。

情于废墟,有时感觉它是一个起点。记得老家石首的陈家湖公园、山底湖公园以及湘鄂农贸城等处,远在开发之前,我就寂寂悄悄地走过无数遍;偌大的深圳湾公园,漫长的海岸线,在它还是原汁原味的时候,我就已经独自一人,涵咀品尝了一整个冬天;苏州的东太湖生态园,当初我湖畔漫步时,还是荒烟蔓草,淈泥扬波。私下甚至还有过几分自得,感觉自己是一个先行先试的开创者,或者是一个见始知终的预看人。

醉心于废墟,有时又感觉它是一个终结。深圳清林径水库干涸后,那些被淹没的百年村落浮出水面,客家的民居,残存的碉楼,那些裸露的遗址,曾经生动于世间,又曾经长眠于水底,今天居然又重见天光。慢行其间,就仿佛是踩在地理和历史的敏感部位,大戏落幕,木石无语,苇草在轻轻摇头,隐秘已经无需破译。能够看到一种事物的结局,甚至看到在结局之果上再开出的繁花,于人生而言,也是一种难得的阅历。

但是,废墟不是起点也不是终结。

人类止步之处,正是动物植物们的汇聚之地。这些我们眼中的废墟,很快就成了动植物们歌舞升平的天堂,成了它们欢欣鼓舞的家园。大自然的自我修复能力令人惊叹,只要没有人为的干扰,就会以惊人的速度恢复原状,甚至一些处于灭绝边缘的物种,都会在你的不经意间卷土重来。城市的废墟,其实是一种生态的重建。废墟疑似城市的伤疤,其实是一块挚爱的补丁。我在那些废墟里徘徊,看到曾经的笙歌宴饮之所,而今长满了野草,盛开着鲜花,昆虫唧唧高歌,野猫漫步其间,自己却如伊甸园里的亚当,孤独而欣悦。人类陈年的旧味虽未散去,但大自然的生机扑面而来。我该叹惋人类文明的湮芜,还是庆幸自然生态的新生?


许我们不能太自高自大,以为只有人命才是命,须知很多动植物其实是比人类更古老的生命。它们比我们更早地来到这个地球,却被我们这一群后来的暴徒围追堵截,有的甚至被赶尽杀绝。“人,天地之盗也,天地善生,盗之者无禁”(刘伯温语)。我们大获全胜,取得了绝对的控制权。我们控制了万物,只是不能控制自己。而今人口还在增长,寿命还在提高,据说需要有一点五个地球,我们才能维持现有的一切,可惜我们只有一个地球。

其实我们是高估了自己。在自然伟力面前,人类也是脆弱不堪的。很多时候,我们面对生态灾害、饥荒和瘟疫都束手无策。有没有神灵我不得而知,但我确信这无尽的时空,有一种远比人类更伟大的力量在主宰。感谢那么多的科学家,已经让我们窥知了一部分生态铁则。大自然自有其算法,生物圈自有其运作方式。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实则可以理解为人算合于天算则昌,逆于天算则亡。地球上的万物,都有个定数,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人类也只是生态链中的一环。生态疲惫了,就不能有效地供养人类;生态病残了,人类也要病残;生态毁灭了,人类也绝无独生的希望。

可惜的是,我们还缺少一种立足长远的智慧,很多人、很多国家都只看到眼前利益,为权力怙恶不悛,为金钱斗巧争新。我们乘坐在当代的泰坦尼克号上,沉湎于水涨船高的物质欲望,很少关注航速与纬度;沉浸于饮食男女的恣情纵欲,不会对潜在的冰山心生忧惕。

由此看来,城市废墟看似各有成因,实乃天造地设。它更像是上帝之手建造的一些个疗养院,正倾力疗救我们已经病危的寄命托孤之所。废墟还太少,前不久看到一位生态学家说,需要有一半的荒芜,地球才能正常地呼吸。而城市废墟正是国画中的留白,是交响乐中的休止,是城市的呼吸系统。废墟之美,颓废中蕴含复兴的希望,弥足珍贵。

我在城市的废墟间徜徉徘徊,并行并歌,于茫然无绪中,竟意外地迎纳了天道地法的启佑。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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