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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苍生

 蔡德林随笔 2022-05-06 发布于江苏省

说起梁漱溟这个人,给我印象最深的,不是他没考上大学,却做了北大的老师;也不是他和毛泽东争论,在会上公开说“我想看一下,主席有没有自我批评的雅量”;而是他早年一句牛皮哄哄的话:“吾曹不出,如苍生何!”意思是说,我们这些牛人再不出来拯救社会,天下苍生可怎么办呢?梁漱溟说这话时,还只有二十四岁。如果现在的年轻人如是说,我们可能会说他无知狂妄;但如果我们了解儒家的基本教理,了解从前的人从小就被教导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像梁漱溟这样口出狂言,就不足为奇了。

大抵年纪越小,志向越大。旧时的莘莘学子,学了这些经典,估计小拳手都捏得紧紧的,期望自己快快长大,好承担天下,悯救苍生。我们小时候没学这个,但学了“胸怀祖国放眼世界”,要“把红旗插遍全球”,要“解放全人类”,要“解救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只不过随着年事渐长,理想一点点消减,最后无奈地认识到不仅解放不了别人,连自己都难以解放,自己竟也成了那天下苍生之一。于是只希望自己和亲友能衣食无虞地活着,健康平安地老去,就已心满意足。

但肉有五花三层,人分三六九等,这世上总有些人比我们学问大,比我们境界高,他们一辈子都初心不改,矢志不渝,总是替天下苍生着想,为天下苍生效力,这就是所谓的仁人志士。儒家把这种人称为圣人,并认为只有圣人才适合统治天下。所谓内圣外王,就是内备圣人之至德,施之于外,则为王者之政。但天不遂人愿,没有圣人做成皇帝,倒是所有皇帝都无一例外地冒充圣人。皇帝的命令都是圣旨,皇帝的车乘都是圣驾,却没有一个皇帝是圣人。皇帝们大都不问苍生问鬼神,重点防范的是江山易主。即便是所谓明君,也不可能把大众福祉放在第一位。

古代儒士成林,不过并不都是单一树种,为数最多的是忠君报国,建功立业,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虽然也强调仁政,那是因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只是告诫君王对黎民百姓好一点,免得他们揭竿而起,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出发点还是为君主着想,并不能代表庶民的根本利益。真如孟子所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那就是把民众放在第一位,国家其次,君在最后。后来黄宗羲进一步阐释说,君只是人民选择用来处理公共世界各种事物的仆人,臣也是向人民﹑而非向君主负责。

但历史的真实情况却是主仆颠倒,人民成了奴仆,遭受君臣反复无常的剥削和压迫。你若不服,他就拘捕你,流放你,直至砍头凌迟,诛灭九族。即便如此,仁人志士还是层出不穷,用鲁迅的话说,“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辉,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有时候禁不住傻想,芸芸众生中,怎么就会出来这种人的,他们怎么会全然抛一己私利于脑后,置身家性命于不顾,虽千万人逆之吾往矣,不为帝王唱赞歌,只为苍生说人话?究其原委,肯定是教育之功,庠序之绩。可是人类在漫长的进化中,荒昧懵懂间,怎么就会诞生这种教育理念的?“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我们一般会归功于孔子。孔子那个时代,古希腊有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色列有先知,古印度有释迦牟尼,人类文明同时有了重大突破,让人不得不疑心有神灵在做功。

有人说梁漱溟是中国最后一位大儒,他出来是要干大事。他眼见当年的乡村,经济凋敝,文盲充斥,科学落后,卫生不良,陋习盛行,公德不修,忧心如焚,投袂而起,放着北大教授不做,跑去搞乡村建设。几乎与他同时并道而行的还有晏阳初、卢作孚、陶行知、黄炎培、彭禹廷等君子,他们学为人师,行为世范,感召了更多的人参与。他们身体力行,有的着重扫盲,有的着重建立新文化,有的开展工商职业教育,有的推动乡村自治,力促古老村寨,对接现代文明。

天下万事,知易行难。乡村建设,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千难万难。首先是经费难筹,梁漱溟居然获得了名声不大好的韩复渠的支持,晏阳初用的是美国民间基金。再就是积习难改,农民大都保守,哪肯接受新事物新观念?还有环境险恶,彭禹廷就为此付出了年轻的生命。更要命的是大的局势,战事连绵,命悬一线,加上衣食不周,你去教他识字读书,明显不合时宜。可这些人从来没有畏难罢手,而是以极大的勇气、耐心与毅力投身其间。虽如此,亦收效甚微。

这次运动未能持续,改朝换代之后,更有人批判说他们是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帮凶。学术研究趋向常态之后,也有人评断说,当年的乡村建设运动,以温和的手段从事枝节的社会改造,不可能解决根本问题。但苍生情怀,日月可鉴。而今的乡村振兴,是否找到一条更精确的路径,我不得而知,只是一次次想起梁漱溟年轻时说“吾曹不出如苍生何”,晚年挨批时仍傲然宣称“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不由感慨系之。

“苍生呼吁愁无告,我比苍生愁更多。”一代代有识之士,自然可敬可叹。而我们的乡土,我们的田园,而今还远不是英伦三岛的田园牧歌,不是美利坚大平原的菽麦千重浪,仍如一位困乏的老者,负重千年,憔悴衰朽。多少年来,我们靠这块土地输血,贫血的大地,靠进城做工挣钱养家的农民,留守的老人和孩童,都亟待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调养。天下苍生,仍需要新一代的梁漱溟们,再作冯妇,担此大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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