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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我的父亲(中)

 印象黄陂 2022-05-08 发布于湖北省

  

文 | 李俊祥

【伍】聊家常
爸爸七十年代初在鲁台公社上班,七十年代后期调到三里桥公社,1981年进县法院,在法院一直工作至退休。

八十年代后,生活条件好了许多,爸爸有一辆自己的自行车,交通便利,能经常性地下班回家。但条件好也只是相对六七十年代而言,与现在相比仍是天壤之别,那个时候的夏天酷热难挡,尤其七月中旬以后,持续的高温数天不降,白天黑夜温差不明显,夜晚一样酷热,热得人不能入睡,家家户户就搬出竹床在外乘凉消夏。

在村头开阔地带,竹床连成一片,吃完晚饭的村民们,在竹床上或躺或坐,轻摇蒲扇驱散酷热的暑气,天空中繁星满天,不远处的田间蛙声阵阵如潮,头顶间或飞来一二只忽明忽暗的萤火虫,偶尔也飞来一只蚊虫,在耳边像轰炸机般盘旋,人们自然没有睡意,就三三两两地聊天,聊乏了有人就提议是不是请人讲个故事。

以前的人,几乎没有业余生活,为了节约点灯的煤油,到了晚上就熄灯上床睡觉,煤油点灯可是一笔昂贵的开支。偶尔邻村放个电影,那就像过大节似的,人们都会成群结队地前往观看,没有电影看的时候,要是能听个故事那也是蛮惬意的享受。

七十年代以前,村里很少有人讲故事,我的印象中上小学以前在村里只听过有限的一两次故事,那还是老队长他爸讲的,其他人似乎不讲故事,但他老人家在1975年底或1976年头的时候去世了,我想老校长应该是能讲故事的,但那时的老校长经常一个人在湖里看护瓜果,其他几次听故事的经历,都是爸爸在家里讲给我们听的。

到了八十年初夏夜乘凉的时候,有人提议想听个故事,自然就由我爸来讲。那段时间,爸爸给纳凉消夏的村民们讲了好几个故事。

乡亲们不仅爱听我爸讲故事,也都喜欢和他聊家常。七十年代初,我们家房子盖起不久,只要爸爸回家,对门的双福爹爹总喜欢到我家坐坐,和我爸聊家常。双福爹爹是敦峰爹爹的哥,似乎排行老二,敦峰爹爹老幺,所以也听人称敦峰爹爹为幺爹。双福爹爹没有直系后人,跟着侄儿侄媳妇一家过日子,我爸回了,老人家就喜欢过来聊一阵。

我记得在那昏黄灰暗飘忽不定的煤油灯光下,老人家最喜欢讲他在湖里放牛的故事,记得有一次老人讲起,一天他在湖里放牛,突然听到一声铳枪响,一只大雁应声而落,坠入茂密的草丛,一个猎人过来搜寻,但一直没有找到,就走了。



双福爹爹显然记得大雁坠落的方位,放牛闲来无事他就去找寻大雁,结果被他找到了,大雁有十多斤重。他把大雁驮在牛背上带回来。老人讲起往事,一脸得意,他经常到我家坐,即使我爸不在家,他有时也过来陪我姥姥聊几句。老人在我家讲了许许多多的事,但因我年岁太小都没有留下印记,唯独他讲的大雁的故事,我一辈子都很清晰。

我爸在家,白天的时候,四斤幺爹也总是喜欢转过来聊天。在我爸还小的时候,四斤幺爹就对他很关爱,爸爸小时家里没有青壮的成年人护卫,有时免不了被人欺负,四斤幺爹见了就站出来仗义执言,爸爸成年后两人结成忘年交。

说起四斤幺爹,他可是一个传奇人物,幺爹年轻时家境殷实,幺爹的爸爸在警察局当局长,幺爹的局长爸在家里请了武术教师,教幺爹习练拳脚功夫,所以从我记事起就知道幺爹会功夫,而且幺爹还会治跌打损伤,一次我妈崴了脚,就是幺爹拔的火罐。那时,村里小孩玩的时候常有人不知不觉就脱臼了,都是幺爹给复位的。

有一次,我脚膝盖上出现了几个小疙瘩,幺爹到我家串门一眼瞧见了,幺爹对我爸说,那是毒疮不能大意,我爸赶紧带我到卫生所搽紫药水,过几天就好了。幺爹和我爸聊的话题很广,从乡土人情到社会上的闲情逸事,从孩子们的学习到饮食文化,以及钓鱼的技法,幺爹都能谈。

爸妈在村里很结人缘,逢年过节的时候,大家在村里相互拜年后,许多人就不约而同地到我家打牌,女人打扑克,三打一争上游什么的,男人们玩一种自制的纸牌,牌面和牌九一样,但玩法大相径庭,牌九比大小,来得快输赢很大,是一种赌博的玩法,纸牌则不然,一轮一轮地出牌,然后看谁能胡牌,来得慢输赢小,好像叫涤牌。大伙儿在一起高高兴兴地玩牌,旁观者也不少,一边聊天一边玩牌,不知不觉地就到了吃饭时间。

这时女人们多半要回家做饭,而男人们牌兴正浓,爸妈这时就会留大伙儿吃饭,男人们也不推辞,吃完了可以接着再战,而且我爸的手艺很好,春节家里自然备有鱼丸子、肉丸子、肉糕等鲜货,能一饱口福,何乐而不为呢?乡邻们劳累了一年,春节正好放松放松,往往是下午打完牌,在我家接着吃晚饭,然后挑灯夜战,春节的时候村民们再不用受昏黄灰暗煤油灯的苦,能享受几天的电灯,所以晚上战起来自然也就兴致高昂。

爸妈在村里广结人缘,到了外婆家,爸爸与外婆村里人相处得同样和睦。外婆家辈分很高,外婆在村里是辈分最高的唯一一人,所以村民们见到我爸,都会客气地打个招呼:姑爹,您啷格来了。黄陂人对人客气都喜欢尊称啷格,逢年过节时相互称呼起来则格外起劲。春节时,爸爸到外婆家总喜欢拿个凳子,在门口坐,一则可以在门口晒晒太阳,二则便于和过往的乡亲们打招呼。

村民们过来过去远远地都会客客气气道一声新春祝福,爸爸总是客气还礼。遇上村民得空,也会留下来聊个家常,聊得最多的是肖正春,按辈分排,在外婆村里他和我同辈,也算得是辈分比较高了,他是我们邻村的女婿,早年在外婆大队当书记,我外婆恰好是大队的妇联主任,后来他进城当了某个厂的书记。他和我爸是老熟人,见了面那自然有一阵好聊,他们常聊的话题似乎都是厂里的琐事,我在一旁听着索然无味,没有记下具体的事。



【陆】三里桥
父亲1964年从大队调入吴店小公社,然后进鲁台公社,1975年三里桥公社恢复,爸爸调入三里桥农行,1977年恢复法制建设,父亲调至三里桥公社任司法干事,1981年进县法院,然后工作至1999年退休。七十年代初,父亲在鲁台公社财政所工作,虽说鲁台火庙比三里桥近,而且我也曾到过父亲单位,但其时太小印象粗糙,我第一次近距离地进入父亲的工作单位,那还是从三里桥开始。

1976年暑假,父亲带我到三里桥,从家里出发向南步行,翻过村边的渠道,沿着田埂经过墩子塘村、余家弄村、汪家大塆,就到了争光河边,争光河说是一条河,实则是一条约十米宽的小溪,过了桥就是我们吴店的边缘,行程约半小时。过桥后转过一道防洪堤埂,眼前豁然开朗,一望无际的野湖田,中间一条宽阔的土公路可以走汽车,道路两侧田地平整,视野开阔。

我紧紧跟在父亲后面,忽然看见前面田间一大片灰麻麻的鸭子,那时养鸭子的人很少,在村里我们见到家养的只有鸡和猪,这时看见一大群鸭子自然很新奇,待我们走近了,呼的一声鸭子都飞走了,啊!鸭子还会飞?我惊呼了一声。爸爸说:那是野鸭。我第一次知道鸭子还有野的!

又走了半个多小时,我们来到一条河边,现在我才知道那是滠水河的支流,河边一片西瓜地,草棚下一个壮年的男子,敞露着胸脯,身边有一两个人围着他一起吃西瓜,爸爸带我径直走了过去。壮汉招呼我们吃瓜,一块吃完,汉子起身到瓜田里东瞅瞅西看看,然后选定一个,拍两拍后摘下来。我童心大起,也到田里装模学样地拍了一拍,爸爸连忙叫住我不能瞎来,我才收住手。爸爸付了瓜钱,带我走出瓜地,指着河对岸的一排平房说,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河上没有桥,也没有渡船,爸爸抱着瓜领着我沿河边向东南又走了约一公里,只见河里人工筑了一道土堤埂,通往对岸。过河后沿着一条与河道平行的路向西北走了一公里多,我们就到了目的地。三里桥农行的平房就坐落在河边,我站在河边看了一眼对岸,西瓜地里的瓜棚还清晰可见,远处我们家乡吴店的边缘,汪家大塆的轮廓还依稀可见。

三里桥农行没有自己的房子,借用黄陂五七干校的平房住宿和办公,干校是黄陂党校的前身,那时建在三里桥,七十年代末才开始往前川镇搬迁,不过那时前川镇称作城关镇。

干校地盘很大,农行向西北是很大的一片菜地,一块连一块的菜地里,种着一片绿油油的空心菜,田地边是一排一字排开的平房,平房中间与路连通是一条过道,穿过过道不远就是干校的大食堂。菜地里,不少青年男女在采摘空心菜。爸爸告诉我,这些青年人都是知青,田边的平房就是一个知青点。那时,我们村里也有三四个知青,其他村里也是几个不等,这一次我才第一次知道还有知青点,集中了许多知识青年一起劳动。

到了吃饭的时间,爸爸带我到食堂买饭就餐,食堂是个大礼堂式的,几个窗口都排着将近十来人的长队,打完饭可以在食堂的餐桌就餐,餐桌是各家各户都有的那种方形桌,凳子都是长条形的板凳,但我们一般不坐在那里吃,总是端回农行。那时农行有几个年轻人,年纪稍大一些的和我爸年纪相仿的是方会计,我称他方伯伯,一般是爸爸和方伯伯端着碗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我是边走边吃,反正在家时也总端着碗在村里转,碰到其他的小孩就聚在一起吃。

我那时觉得干校食堂的饭菜真好吃,那不是家里菜能比的,现在当然明白,那是因为,那时家里菜根本就没有油水,干校食堂的菜,哪怕是一份空心菜叶,上面的油花还清晰可见。素菜好吃,那肉食就更不用说了,没几天,爸爸的同事都知道我能吃肉,有时就在旁边看着我吃,那时的我吃起肉来也真能发挥!

以前在家里,要三两个月才吃上一顿肉,这一次隔段时间爸爸就给我买肉吃,但他自己却是吃素菜,那时的我不懂事,后来才知道爸爸的伙食费早就吃超了,他已经向方伯伯借了钱,方伯伯家是双职工,在那时属于富裕家庭。在干校住了一个假期,我长白长胖了,而且最大的收获是,我以前反复发作头昏的毛病从此断根了!



方伯伯和我爸年纪相仿,二人交好,他家在武湖,1977年他调回家乡工作,前几年他在武湖碰到来自黄陂前川的朋友,那朋友与方伯、我爸都熟识,方伯伯还很关切地问起我爸的近况。和我爸同宿舍的王振宇叔叔,当年还是一个小年轻,两人的室友生活结成了忘年交,八十年代后王叔叔顺应潮流下海经商,在黄陂前川板桥商场附近租房经营,生意做得很红火,偶然得闲,王叔叔和我爸就在他的办公室里小酌几杯。

干校的晚上,公家的机关照明条件果然不是农村能比的。每到晚上,旁边一个院子里一个工人师傅就把发电机摇起来发电,发电机就是一个东方红的拖拉机改装的,启动后轰隆隆的响声穿透力很强,但为了改善照明,轰隆隆的噪音大家都觉得不算个事。

发电机启动,电灯亮了起来,灯光稍有些忽闪忽闪的,但明显比家里煤油灯不知强哪里去了,这时大家就利用有电照明的时间,加个班,没事的就抓紧时间洗澡,发电机供电的时间有规定,到点就停电,这时大家就点燃汽灯照明,汽灯也能发出明亮的白光,把整个房间照得亮堂堂,这也是我以前不曾见过的照明灯。

那时的干校,晚上有一个好去处——露天电影场,电影场间隔两三天总能看上一场电影,那就相当于隔三岔五我就能过个大节,短短一个假期我看过的电影超过以前好几年!那时干校宿舍区住着一个邻居叫王和平,大我三岁多,看电影总是他带我去,而且总是提前透露放什么电影,后来我才知道,放电影的那个漂亮姐姐原来就是他的大姐,混熟了我经常到和平家,也向大姐打听放什么电影。

和平的爸爸我称王伯伯,他是干校食堂的事务长,平时不在家吃饭,他妈我称徐伯伯,徐伯伯对我很好,经常拿西红柿给我吃,有时还塞给我一个咸鸭蛋,那时和平家在宿舍区旁种有一片菜地,还见他家养有兔子,甚至还养有一头牛,有没有养鸭现在记得不确切了。

一次,和平的弟弟到河边玩水,那时也就五六岁,游泳不小心游到了深水区,扑腾扑腾地开始胡乱挣扎,我那时虽说还只十岁刚出头,但我自认为水性好,艺高人胆大,三两下游过去一把将小弟拉了回来,从此,徐伯伯对我更好了,我与和平也成了好朋友,他家成了我常去的地方,见到大姐她总是不等我问就提前告诉我放什么电影。

在电影放映场旁边,有一片茂密的竹林,竹林旁边是一片果树林,里面种着梨树,树上结着黑皮的梨子。现在黑皮的梨子大家都不拿正眼瞧它,市面上已经绝迹,但那时是稀罕的水果,爸爸买过几次给我吃。

干校竹林和果树林旁边,是一片巨大的杉树林,杉树挺拔笔直,树荫下很凉快,偶尔我也到林中去玩。一次干校组织大家学习文件,爸爸也参加了,我到杉树林玩正好碰上。我发现他们七八个人一组正在学文件,几个人坐在自带的凳子上,爸爸那一组正是爸爸在念文件,文件是从《红旗》杂志一类党刊上摘录的。

我那时没事,喜欢到处串,发现干校办公楼一层某间办公室,一个小姐姐临窗而坐,小姐姐年纪和知青点的那些年轻人相仿,只见她经常在铅字打印机上摘录打印《红旗》杂志文章,作为学习用的文稿,《红旗》杂志的封面上印有毛主席的像,我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

在干校的生活,无论吃和住,条件都是我在庙李塆时无法想象的。后来,1977年爸爸调到三里桥公社任司法干事,离开干校到公社驻地上班,我认为那边的生活条件还比不上干校。在公社的时候,我大妹和二妹也去过,回来后就一直说公社条件好,吵着闹着要搬到三里桥住。



【柒】待客
在三里桥干校三天两头就能看上一场露天电影,同样的年份在我们家乡能看上一场电影则需要期盼很久,那时往往几个月才能盼到一场电影,有的村甚至一年都不能保证看上一场电影。

我们村虽然经济条件不太好,但占了几个有利条件,七十年代大队书记、大队长都是我们生产队的,而公社的放映员老五又是我们大队的,加上当时曾兴起一个活动——“看电影学英雄见行动”,在我们村办的点,所以我们村放电影的场数相对还是不少,每到放电影的日子,放映员的吃饭问题则需要生产队解决。

放映员吃饭的问题,自然安排在我家。不光是放映员吃饭,就是上面来个干部下乡,到了饭点也是到我家吃饭,那时候的干部下乡吃饭都很自律,吃完饭给上粮票和饭钱才安心走人。安排在我家管生活,主要是有几个便利条件,首先我妈做事麻利,其次我家随时能拿出存货,不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那时节,农村没有菜可买可卖,只能靠自家菜地里那几个菜,夏天无非是茄子冬瓜青椒,冬天萝卜白菜,翻不出什么花样,而且没有油,如果是冬腊月临近年关,兴许家里腊肉已经晒好了,给人家下一碗腊肉煮豆丝,见了荤腥也还应付得过去,平时确实没有什么能拿出来款待客人的。

我家除了自家菜地里那点菜,还备有存货,不过搁在现在那些存货根本不值一谈,那就是黄花菜和粉条,但那时一般家庭平时根本就没有储备,我家虽有储备,也只是作为款待客人的战备物资,还有我们家时常备有猪油,有了储备,客人来了不至于捉襟见肘。黄花菜、粉条、猪油的储备,自然得益于我爸平时的购买储藏。

爸妈的饭菜做得香,又热情好客,乡邻们也喜欢到我家吃饭。八十年代我家进城后,时常和乡亲们走动,回到家乡我们家在许多人家里吃过饭,乡亲们过年过节也时常把我们家当作亲戚走动,相互拜访,在家里玩牌吃饭,尤其在1999年后我爸刚退休那几年,每逢春节乡亲们总是结伴而行,到我家来玩,同时能开几场牌局,爸妈总是提前备好菜,丰盛地款待乡亲们。

乡邻们都说我爸做的菜好吃,更有人说我爸做的肉包更好吃,我爸见众人如此说,于是早早地发好面,买好肉细细地手工切好剁碎,一个个包成肉包,我爸做的肉包香、油水足,咬一口滋滋冒油,但又肥而不腻,大家都爱吃。所以吃晚饭后,我爸就会根据各家所需,分别用食品袋一一打包,让乡亲们带回家吃。

后来爸妈年岁大了,张罗一大桌饭菜有些吃力,但好客的父母总是让我的妹妹们过来帮忙,他们几个做的饭菜都继承了爸妈的传统,甚至青出于蓝,只有我没有学到真传。乡亲们见爸妈年岁大了,渐渐就不成群结队地来玩和吃饭,但他们到城里来聚餐见朋友,总会通知我爸前去聚聚,村里谁家有个喜事都会通知,甚至旁边丁东塆里办喜事也会通知一声,相互之间一直保持着往来。



爸妈对乡亲们都很热情,对家里亲戚那自然也没话说。我的伯父和我爸爸由于历史的原因,一个住在六指夏岗村,一个住在鲁台庙李塆,平时没法往来,过年过节,伯父带着我的堂兄弟总会过来玩上一两天,有时还有我爸的叔父和我爸的堂弟们,也一起过来,过年的时候大家伙聚在一起,好不热闹。

我的小舅舅大我七岁,我小的时候他其实也只是一个大孩子,记得他来我家较多,舅舅来后除了带我玩,见到我爸爸总喜欢叽叽喳喳讲个不停,他见到高兴的事都拿出来和我及我爸分享,我是静静地听,爸爸还和他认真地交流,所以有事小舅总乐意给我爸讲,在他面前无拘无束。在我妈面前,小舅反倒有些拘谨,毕竟那个时候小舅还是一个大孩子,有时淘气也难免做错事,我妈就要斥责他两句,但我爸从来没有说过他重话。

爸妈待人热情,也很乐意助人。1976年,我爸还在三里桥农行的时候,一天傍晚,我爸见到一个年轻的后生挑着一大担簸箕箩筐卖,天黑后年轻人显然是迷了路,正好向我爸问路,他说自己是鲁台的,我爸一听就说:这天已黑了,夜路不好走,没有两个多小时是回不了家的,更何况现在已经迷了路,不如先在这住一晚上,明天再走。

于是,我爸与同宿舍的王叔叔打商量,他俩挤一床,我和那青年人挤一床,王叔叔很乐意地同意了,青年人很感激。住下来后,一番交谈才知道,那年轻人竟然是卢王塆二爹爹的一个侄儿,二爹爹后来说起这事来,替他的侄儿很是感激我爸。

前几年,我家一个表叔年岁大了有些病痛,到我家来借钱,说是第二天到人民医院治病,那时我爸刚刚开始有些许积蓄,于是答应表叔第二天来取,下午他就去银行取钱。表叔走后,我们担心表叔借钱时间长了,我爸经济上没有个备用金未免不妥,于是劝他不要借那么多,再说前几年表叔在外做工程也赚了些钱,而且家里还有两个儿子,要用钱他儿子有义不容辞的责任。

我们刚流露了一点那个意思,爸爸满脸涨得通红,大声打断我们,厉声斥责:你们哪里还有亲情!叔叔不是到了万不得已,他会跑那么远来向我借钱?说得我们羞愧难言。第二天,爸爸如数把钱交给表叔,叔叔也是一个守信的人,没过多久就把钱还了回来。

有了这事,以后遇有借钱的事,我们都由他自己当家,不再进言。就在前年,我爸已经八十多岁了,余家弄我的一个表哥到家里来,说家里遇到了巨大困难,来向我爸借钱,表哥的祖父是我爸的亲舅舅,我爸二话不说,当即答应借给他六万块钱,这倒是大出表哥的意料,没想到我爸在自己身体不太好的情况下,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能毫不犹豫地借给他六万块钱。我们有了前次事件的例子,都不敢进言,大约一年左右的时间,表哥把我爸的钱就还上了。

我爸不仅乐意帮助亲戚,对乡邻同样高度信任一样帮助。九十年代的某一天,家乡的一个男子来找爸爸,我不认识,他不是我们村里的人,见到我爸他没说有什么事,但两次欲言又止,爸爸就问他有什么事,他才说到城里来买东西差五十块钱,爸爸当即掏给他。至于那人后来还钱没有,我一直没问,现在终究再也不可能有答案了,但我宁愿相信那人不会负约,不然,我爸就枉费一片真心了!



【捌】过年
现在国家富裕了,物资丰富了,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说:现在的年味淡了!于是都很怀念以前过年的时光。

七十年代农村过年是小孩子们期盼已久的大事,大人们一年到头都在田间地头辛勤劳作,无论春夏秋冬,忙不完的农活,脏、累自不必说,哪有时间陪小孩玩?一年四季又苦又累,吃得差而且还吃不饱。到了过年则不然,能放一段时间的假,走亲访友;平时缩衣节食,过年倒可以胡吃海喝几天,条件好的还能换一身新衣。所以大人常说,大人盼种田,小孩望过年。

进入冬月,家家户户开始腌咸鱼晒腊肉,临近年关又张罗打糍粑,悄悄地筹备春节,腊月二十几开始打扫室内扬尘,各家各户焕然一新,年的气氛越来越浓,远处间或传来几声“噼啪”的鞭炮声,年已经悄悄然逼近了。

到了腊月二十八、九,我家就开始准备年饭菜,办年菜爸爸为主妈妈为辅,到了八十年代后,我们兄妹加入进来——我剁肉,妹妹帮忙剖鱼、剐鱼肉,我的活没有技术含量,满足于干点简单的活一直也不追求进步,这应该是我做饭手艺不佳的主要原因吧。七十年代家里没有案板,爸妈就把房门卸下来,用两条板凳支撑起来,用清水把门板清洗得干干净净,一付案板就成了。

然后剖鱼剐鱼肉,鱼白鱼红分碗装,剐得最后只剩下一付鱼刺鱼骨架,就放在一边,然后鱼白做鱼丸子,鱼红和剁碎的猪肉掺和在一做肉糕,鱼刺鱼骨架剁成一小段一小段,待炸完肉丸子、炸豆腐后,把小段的鱼骨架炸得焦脆焦脆用塑料袋密封存放。办一次年饭菜,最少需要连续干六七个小时,甚至更长。

腊月二十九,爸爸买来红纸和墨汁,我跟在后面一起到老校长家请老人家帮忙写对联,那时一村人都是请老校长写对联,常常是地上摆满了春联,待墨汁干透后各家各户领回自己的春联。老校长写春联完全是义务帮忙,有的人递上一支烟,有的来得匆忙烟也没带一支,老校长也不计较提笔就写,常常还要自己贴上墨汁。

爸爸是老校长的学生,一直对老人家尊敬有加,请老校长写春联,在买红纸的时候往往不忘捎带一瓶墨汁。春联写就,爸爸带着我回家,然后父子俩一起贴春联,妈妈在家早就用些许细碎的米粒掺杂少许面粉熬制好浆糊,刷上热气腾腾的浆糊,爸爸告知我哪是上联哪是下联,然后一一贴上。

年三十做年饭,我家一般选在中午吃年饭,满满一大桌菜端上来,那感觉比现如今在大酒店上满一桌硬菜爽多了!年饭开始,爸妈告诉我们,今天是三十我们家吃的是迎年饭,也就是迎接新年,到正月初三我们家还有一餐辞年饭,也就是辞旧岁。年饭席上,自然少不了一条鱼,一般人家吃年饭时那条鱼都不动筷子,吃饭前是一条整鱼,吃完饭仍然整鱼一条,说是留待迎接新年。

这么一留就要留到正月十五,如此做法称作年年有余。现在我们当然知道,那不过是那个物资匮乏年代里,智慧的劳动人民巧用的一个托词。在我们家的餐桌上年饭席上的鱼,父母总是鼓励我们爱吃就放开吃,不必讲究,我们一边满意地吃着三十的迎年饭,一边又满怀期待地盼望初三的辞年饭,这两餐是我们一年中最高规格的盛宴!



吃完年饭,爸爸照例给我们分发压岁钱,每人一元钱,都是顺连着号一角一张的十张崭新钞票。那时同村小孩压岁钱都是一角到几角不等,我们的压岁钱彩头是最大的。那时候,国家条件不佳,一张钞票出笼在市面上不知要周转多少年,老百姓使用的钞票都是皱巴巴,破旧不堪,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后货币加速更新,才有我们现如今见到的张张新钞票。

那时候,其他小孩见到我们的新钞票,而且连着号,眼光里透着无限的羡慕。我爸能给我们新钞票,得益于他在银行工作,我知道他们在银行就是占了那么个便利,春节的那个月发的工资里每人有十元钱的崭新钞票,十元整一百张顺号的一角钱,他们春节也就是这么大个福利条件:一人一份十元的新钞票!整个春节期间,亲戚友人也有人拿个一元、或五角来找我爸换新钞票,也能博得旁人许多艳羡的眼光。

正月初一,一大早全家人起来喝汤,一般是猪蹄汤、或骨头汤、或者鸡汤,汤里面自然少不了鸡蛋,不过在春节鸡蛋尊称为元宝,元宝是三十的晚上就煮好,然后爸妈一个个剥去蛋壳,露出圆溜晶莹洁白的元宝,在整个春节期间留下招待客人之用。吃完早饭,换好新衣,新春正式开始了,大人们相互之间团拜,然后自由组队打牌娱乐。

正月初一这天一般都在村里玩,除了打牌也就无所事事,只有一年情况特殊,不记得是1976年还是1977年,正月初一那天,老队长一声令下,男女老少齐上阵,都到村边黄泥巴塘旁边的一块土地里翻土,包括我爸这样在外工作的人都一起上阵,战天斗地热火朝天,一时间铁锹锄头此起彼伏上下翻飞,人声鼎沸,田头边还插着两面鲜艳的红旗,各有一排大字:李铁梅战斗队、杨子荣战斗队。引得走亲访友的行人无不伸长脖颈,扭头侧目,赚足了眼球后,卷起号旗收兵回营,各家还要忙着做午饭。

正月初二,吃完早饭,我们一家浩浩荡荡,由爸妈带队领着我们去外婆家拜年,交通工具11路车,那就是我们的双腿。我们喂好猪,锁上门,把钥匙交给二婆姥姥,家里事就委托她老人家。一路上,我们从村口出发,经吴店村、吴店北、罗家田、宋家山,过争光河桥,然后经鸭渔湖、孙家教、阮家大塆、塘埠口,上堤下堤,穿过两个村庄,可能就是现在的白鹤塆,然后才到滠水河大桥边,这时路才走了三分之二。

刚出发时,兄妹几个兴高采烈,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路上不时有人碰见我爸后,相互之间都道声“新年过得热闹撒你啷格”,然后擦肩而过,我见了既好奇又兴奋,心里想着我爸认识的人真多!这时到了滠水河黄陂大桥边,兄妹几个已经累得够呛,前面还有三分之一的路,刚开始的兴奋劲已经消退殆尽,疲劳感让我们心生畏惧,每一步都让我们煎熬,后面都是硬撑着机械地向前挪步,以至于后来同村小孩问起我外婆家在哪,我们总是天真地说在天边。

在当时我们真不以为自己在信口胡诌,因为我们实地做过考证,外婆村定远钓鱼台的北边有一道渠道堤埂,我们曾站在堤埂上向北极目远眺,只见远方没有什么村庄,眼中的尽头水天一色,滠水河已经与天际相接,现如今这水天相接之处的南侧,当年远望时离我们较近的地方已经建起了定远公园,偶尔漫步于定远公园的水榭亭廊,想起儿时登高望远的趣事不禁暗自摇头而笑。

七十年代后期,春节到外婆家,兄妹四个已经都能跟着父母步行,而在七十年代初,只有我和大妹跟着走,这时父母总要挑一担箩筐,箩筐的两头,一边坐着二妹,另一头则坐着三妹,父母两个轮换着挑箩筐,总是挑得大汗淋漓,父母两个都不得闲,一个挑箩筐,另一个手里则提着拜年的礼物。外婆知道我父母累得难受,早早地安排大舅和小舅两人远远地来迎接我们,外婆和小姨则在家里准备着招待我们的饭菜。



【玖】永久自行车
凤凰、永久、飞鸽自行车,七十年代那可是响彻华夏的三大名牌。1976年底,单位给我爸配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1977年爸爸调到三里桥任司法干事,有了自行车以后,极大地便利了爸爸的交通。毫不夸张地说,当时拥有一辆自行车的人,不一定比现在拥有奔驰汽车的人多,当年在我们村拥有自行车,爸爸是第一人。

公社给爸爸配自行车,一是当时生活条件已逐步好转,二是为了方便爸爸工作,当时刚刚恢复法制建设,爸爸任司法干事,主要干的是调解民事纠纷,邻里之间扯皮打架断个是非化解冤仇,夫妻离婚劝和作罢重修旧好。那个时候,人们思想比较传统,离婚的不多,所以爸爸有充足的时间两边了解详情化解郁结,劝罢男方劝女方,多少对夫妻经爸爸反复做工作续接姻缘,后来许多人念及我爸,总是不无感谢地说:当初如果不是李庭长反复做工作,我现在就没有一个完整的家!

爸爸当时为了劝和离婚的夫妻俩,少不得在男方女方两头跑,闹离婚的夫妻俩自然不愿意住在一起,一个住在自家一个住在娘家,也就是各住各家,或者男女双方各住各的单位,光靠两条腿两头跑那真是踏破铁鞋,有了自行车去来便利许多,爸爸成就了那么多对夫妻,自然是他花费大量心血结出的硕果,同样也少不了自行车的一份功劳。自行车对我爸爸立有功劳,对我们村的村民同样也立有功劳。

七十年代末,我们已经可以看到自行车,如果搁在七十年代初拥有自行车那真是稀罕的事。前些年,赵本山春晚小品《昨天、今天和明天》,回忆白云和黑土年轻时的恋爱故事,调侃那个年代家里还有一个家用电器——手电筒,那真不是夸张,那个时候能买手电的家庭真没几个,即使到了七十年代末,收音机也还是一个宝贝得不得了的物品。

记得1979年1980年时,刘兰芳的评书《岳飞传》风靡一时,每天定点在收音机里连播,听得人欲罢不能,每每听到关键处一集都舍不得漏过,总是用耳朵到处搜寻哪家有收音机,多少次都是在人家的窗下躲着偷听。手电筒、收音机尚且如此,更何况自行车呢?

那时,全村只有爸爸一人有一辆自行车,我们兄妹拥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先后几年纷纷学会了骑自行车,看得村民们也跃跃欲试,趁我爸节假日在家休息时,也纷纷借他的自行车练习,爸爸也不吝啬,所以全村人里面第一批学会自行车的人,都是用我爸的车练的手艺,八十年代后各家各户开始配有自行车,他们一上手就能驾轻就熟,那自然是得益于我爸的永久牌自行车。


  作者近照
本文作者李俊祥授权印象黄陂发布
关于作者 李俊祥,男,60后,黄陂前川人,就职于中建二局,机电安装技术人员。六七十年代,生活于故乡黄陂鲁台吴店乡村,八十年代到武汉市就学及上班,目前工作地北京市。工作中日复一日面对着图纸、施工现场、工程量,闲暇之余随笔几行文字点缀业余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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