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小说 | 青丸(一)

 我是一瀛 2022-05-09 发布于北京


夕阳西沉,夜风私溜溜地吹过。窗外伸出去的栏杆上的棉絮被褥吹得乱卷一气。那仅有的窗户半开着,在房里,灯光照着一个收音机。收音机里莺莺燕燕唱着“送你送到小村外,有句话儿要交代,虽然已经是百花儿开,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记着我的情,记着我的爱...”背对着的青丸轻声跟着曲儿唱,啪的一声,断了,一只手正按在收音机的开关上,青丸吓了一跳。那是一只苍白的手,颤抖的手又决绝地用尽力气关掉这不着调的莺莺燕燕。“以后不能听,这会教坏人的!”不容置疑地语气,青丸低着头诺诺地应声:“是,爹。”青丸爹摸着门出去了。

青丸这才抬起头来,眼睛也是美的,却偏偏倒挂着一层忧郁的纱,像是吃了油的眼睛,看不清透。看不清透的其实是青丸他爹,镇上的人都喊他“成顺”,谁喊他“成顺”,他微笑地点头,一边说不利索地:“那…那是谁在叫我…”镇上顽劣的男孩们装着大人腔调调侃着说:我是青丸的相好。随即笑声炸开了,露出是小男孩们不着调的玩意。成顺怒气地喊:“去…去…一边去…都给我一边去…”男孩们跑开了。

镇上的癞皮迎面而来,五官也是有的,鼻子在那,眼睛也一双匡在脸上,可不知怎么搭配的有一种奇异的不协调。耷拉的头发黏在头皮,就像一泼头油撒上去。癞皮正名叫刘晊,晊是”大而明亮“之意。癞皮的眼睛忽然发出亮光,像要照耀世界似的,灼灼的亮光。眼睛里倒映着青丸的脸庞,这一张无懈可击的脸庞,尖下巴,眼线张扬飞出去。癞皮很快又黯淡下来,急忙躲到路边的草丛中,青丸背着一堆柴火经过,她当然不知道,草丛中有一双炙热的眼睛盯着她。

紧盯着青丸的,最紧的莫过于青丸爹——成顺。瞎了三年了,但这不妨碍他看紧她,是越发地看紧她了,一时听不见青丸的动静,呼吸声急促叫起来:”青丸…“正在替爹织毛衣的青丸立刻答道:”爹,我在呢。“空气中急促的呼吸声慢慢消散,青丸低着头在毛衣里,一针上,一针下,青丸聚精会神想要织一件结结实实抵御一切风霜的毛衣。爹爹暖和地过个冬,好几年爹爹没有添置衣裳了。这织毛衣的技术是镇上卖豆腐的陈慎芝教的。陈慎芝是个寡妇,一个人靠卖豆腐拉扯着三个孩子。人是热心极了,卖剩下的豆腐都会先让孩子送来,不知是避闲还是什么的,陈慎芝都不出现。陈慎芝总感叹青丸的不容易,而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困境——就像是一阙冗长的悲剧正咿咿呀呀地扯着嗓子唱。

三年前,成顺得了一种奇异的病,眼睛忽然失了明。失了明的成顺,不仅仅只是失去了眼睛,连同黑下去的还有从前的斗志。如果有可能,他愿意自己泡在酒精里,喝醉了合衣睡去,睡去的世界漆黑一片。  

有一对人马正徐徐地前往这个小镇上。来了一个舞团,同行有八个人,三男五女。他们坐在一辆浑身发出声音的卡车上,随时要散架似的,车上有个小莉的女孩尖声叫道:“天啊,快点到吧,我的魂都给颠没了…”。另一个胸口挂着珍珠项链的女孩,嘴里像是念经似的,汽车的声音太响了,听不清在念些什么。这一路上,阮生关在自己的世界里——世家子弟平素里掉进蜂房里,甜过了头,一发浑,与父亲大吵一架跑回学校。阮生是舞蹈学校的大四学生,世代为官的家世,他可以顺利的留校,按照世袭的规划,一步一步登蜀山,登蜀山还要费精力,但父亲给他的安排是平步青云。这件事被阮生知道,说是不靠这个关系,他照样可以飞翔,与父亲大吵一架,正值学校有下乡采风,气头上的阮生就进入了这个队伍。

坐上这趟下乡的卡车,就像是做梦一样,被梦魇住了。阮生挪了挪身体,想说两句,临时吞了回去。明悦盯着阮生,见阮生的喉结鼓起又缩回去,明悦也条件反射似的吞咽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被阮生旁边的李峻看见眼里,李峻的眼睛徐徐看下去,明悦穿得是一身青黛色的宽版的大衣,胸前仍有驼峰的坡度,李峻的脸忽然刷地一下红起来。

李峻转过头去:“这都走一天一夜了,清屏镇怎么这么远?”开车的司机不知怎么,在巨大的汽车轰隆声中拣到这一句话,应答到:“快了,快了,走过这一片玉米地,往右一拐就到了。”阮生被开车的司机提醒这一片玉米地,他凝神远望起来——泛黄的叶子连缀成一片海,吹拂着明悦的长发的风吹远了去,吹到玉米地里,吹成了浪,一波盖过一波,波浪消失在天的尽头,尽头那边是什么,阮生也不知道。明悦是因为阮生而跟来的,阮生毫不知情,明悦在第一次见到阮生,就在心里刻下了一个点,这个豆蔻年华的女孩誓言要一生绕着这个点画圆。

清水镇上有一群人在开会,事先已经得到通知,过几日将迎来会跳舞的学生队子。开会的是一群无事可做的男人。通常他们临时支起一张桌椅,无事的时候搓在一起打牌,若逢到有什么重大的事,这张桌子又仓促间成为会议桌。许多严肃重大的事情在这似牌桌又似会议桌上敲定。像是随时要解散的会议,又因为沾上会议又变得严肃。

 “荒弃的祠堂收拾利索,可以住”,当这一群人正陷入要妥善解决这件事的困境时,刘泼的这一提议得到一致的赞同。这群人在刘泼的领导下迅速收拾成几间屋子,也搬来的木床和日用品,刘泼作为村长的儿子轮番到每家收刮了一点,凑成这群舞蹈队子的临时的家。

镇上唯一没有收刮到的是青丸她家。青丸家那所小房子,原本那所小房子掩藏在苍翠的树林深处,外边是看不见的。然而再大的一片树林再高也不妨碍它成为一所显眼的小房子。刘泼闭上眼睛就能知道青丸家值钱的家当是没有的,有也在这之前典当完了,他之所以明知无功而返也来一趟,目的是青丸。他爱慕青丸不是一天两天。刘泼敲青丸家门时,半响,没人应答,刘泼暗自思忖着青丸会不会睡觉了,这正好是午后,臊红了脸的刘泼撞开了青丸家的门,“青丸…青丸…”,大门砰地打开了,浪涌过来的酒精味,青丸她爹成顺躺在床上,旁边倒着酒瓶,四处逃窜的酒精,呛得刘泼连连后退。

青丸并不在家。在青丸出门,和刘泼进门之前,中间还来过一人,癞皮刘晊是偷抱着酒蹑手蹑脚地进来的,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响倒入了青丸家的酒罐里。磅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摔下来了,癞皮刘晊吓得也差点把酒摔了。呼,呼,呼,原来是风。风吓坏了一颗想够却不敢够的心。

刘泼失望地从青丸家出来,却意外地在半路上干瘪黯淡的脸忽然有了新的颜色,原来他看到了青丸正挽着个装满萝卜的篮子。

刘泼:”青丸..."

青丸没有听见。

刘泼小跑到青丸跟前。青丸被吓了一大跳。青丸:“刘主任..."

刘泼:”我找你有事。“

青丸扭到一边,她不喜欢刘泼——常常一群不做事的人聚在一块净是都没个正经,插科打诨,又痞里痞气又仗着他爹作威作福。这些理由说是足够,归根到底,也是因为没有姻缘。

刘泼:“我是代表镇里来向你们家捐点东西出来?”

青丸:“什么东西?”

刘泼:“这些年自从你爹瞎了后,你家能有什么东西捐,但我吧,也不能徇私,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你不用急。”

青丸:“那怎么行?”

刘泼:“有什么行不行的,你的事就是我刘泼的事。”

青丸:“刘主任,你话严重了。青丸虽然没什么可捐,但青丸可以做点手工活,你看,行吗?”

刘泼:“是是是,捐点手工也是捐。这样吧,我已经把被单棉絮都收上来了,就剩下怎么把棉絮缝进被单里。”

青丸:“谢谢刘主任的通融。等会看怎么把被单棉絮...”

刘泼不等青丸说完,他来不及要接过话头来,是的,他甚至来不及要表达他的感情:“我叫人送来。”

青丸:“那麻烦刘主任了,我先回去看看我爹。”

刘泼不假思索:“你爹...”他原本要迸出去的关于他看青丸爹那酒醉的巨大呼噜声,把他吓一大跳的事,当然,他不便太过于暴露,他想在青丸面前做“君子”。

青丸急切地问:“我爹怎么了?”

刘泼当然也不会说他刚刚撞开青丸家的门,只为看一眼青丸。他意识到刚才差点泄露,正了正心:“我是想问,你爹现在还好吗?”

青丸把吓出去的心放回来:“噢...我爹...还是老样子。”

当青丸回到家不久,棉絮和被单送来了。其实刘泼已经找到镇上的陈慎芝做这件事。因为想着让青丸捐一点手工,又能和青丸说话,所以临时派人从陈慎芝手里拿了一床棉絮和被单拎出来。在清水镇,陈慎芝是镇上最有名的巧手,也是寡妇,一个女人带三个孩子,手工活撑不起家,所以就做起豆腐来。

青丸从陈慎芝的大儿子手中收到的被褥,一收到就开始缝那床被褥。成顺还在酒醉当中。青丸常常跑去采蘑菇换钱就是为了给成顺买酒。“哎”,青丸轻轻叹气,“为了爹的痛苦少一点,喝就喝吧。”只是青丸一直以为爹的酒量不好,一点就醉,不然怎么酒坛里的水位线下得太慢。说起陈慎芝的大儿子,叫小豆丁,才十岁,一个时辰之后又来送豆腐了,每天都有一块。小豆子:“青丸姐姐,我又来了,这是我娘让送来的豆腐。”青丸接过看上去像特意摔过的豆腐,狐疑地问:“小豆子,你告诉姐姐,这豆腐真的是因为卖不出去送我们的吗?”小豆丁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娘告诉我说是这样。”说完,一溜烟就跑开了。处在好玩的年纪的孩子,像一阵风是关不住的。

青丸在疑虑中又回到缝被子上,怀着疑虑的她,手脚似乎也随着疑虑走,走成被子一条歪歪扭扭的线。

小豆子看见青丸缝的被褥:“听我娘说,交给舞蹈队子的床褥,送了一床被褥让你来缝,我娘连夜缝了五床,要不要我帮你拿回去?”

青丸:“你拿回去?”

小豆子:“嗯,反正我一路空手,还不如帮姐姐带回去,省得待会又得来取一趟。”

青丸:“那你等会,还差一点了。”

小豆子点点头。小豆子的鞋子破了一个洞,青丸看见新近的线条密密细细地缝着。青丸歉意地望着那些线,好像是这些都是她造成的一般,陈慎芝是个寡妇,独自拉扯三个孩子,青丸亲眼看见皱纹爬上慎芝的额头,两只眼钝下去,浊下去...小豆子眼睛把整个房子环视了一遍——陈旧的桌子,上面有一块布耷拉着,也清清爽爽的,桌子中间有一个开裂的陶罐,将坏未坏,陶罐里挤着野菊、苍耳子与狗尾草。更深处是一间半掩的门,门里传来巨大的呼噜声。

很快,青丸的被褥已缝完了。小豆子的眼光回到青丸的身上。青丸起身,叠好被褥,歉意地交给小豆子。小豆子抱着被褥快速地离开了青丸家。

青丸这才发现夜幕降临,开了灯。她去厨房准备晚餐,熟极而流地拾了柴丢进炉灶里,劈啪劈啪蹿起火苗,青丸洗净那口大黑锅,洒了一点点的菜籽油,把切好的豆腐放进去,加一瓢水,不一会儿,豆腐咕嘟咕嘟地发出响声,很快起了锅,装在一口描有蒲公英花的瓷盘里。青丸脱下罩袍,罩袍下是一件青布对襟衣裳,青丸径直走到她爹成顺的屋里,“爹...醒了吗...吃晚饭了..."成顺从宿醉中醒来,他双手撑在床上,坐了起来。青丸扶着成顺转了一个方向,方便青丸为他穿鞋,青成顺不用青丸搀扶,已经顺利到了饭桌前。青丸知道爹看不见花,但花香是闻得到的。青丸为爹盛好了饭,饭上盖着冒着热气的豆腐。青丸从爹失明的第一天就已经知道,饭上盖着菜,爹爹方便吃。”爹...",青丸总是事先打开话头,”今天的豆腐加了小葱,小葱是我溪边发现的,我赶紧多摘了些回来,也没有都摘完。“”嗯,很香。“成顺答道,一边使着劲地扒饭菜往嘴里填塞。大约是饿了,也大约是因为塞满了嘴巴,可以不用说话,所以成顺不想停下嘴来。

他的确需要说些什么,或者是感谢青丸,这些年青丸就像暗无天日的河流中的一叶扁舟,他倚着扁舟才没有被淹没。自从失明后,青丸担着这个家,这个残废的他,成顺知道他的世界是真正的暗下去,与躺在坟墓中没有两样。他是可以一死了之,他又是于心不忍的颤颤巍巍地活着,拖着一具空壳。(未完待续)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