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遗落在旧房子里的花瓶，今天终于搬到新家，特地买了白芍药，剪一点茎，去几片叶，放在哪里，都是一片令人悠然沉醉的风景。  有限的养芍药的经验告诉我，过于娇嫩乖僻的花，不易活，然而如此娇媚，令人怜惜，且一如小林一茶那首著名的俳句：露水的世，虽然是露水的世，虽然是如此（也有人翻译成：露珠的世界是，露珠的世界，然而，然而）。 尤其喜欢周作人的翻译，因为它的一唱三叹，因为它的惨淡经营，因为它的矛盾往复，明知不可而为之。 我何尝不知道生命常常短如一封绝句，还坑坑洼洼，波澜起伏，即便如此，我依旧为之沦陷。 因为我的情不自禁，因为我的无可奈何——所以我喜欢小林一茶的这一则俳句，一如爱惜小林一茶其人，尽管他落魄潦倒，尽管他满怀忧郁，尽管他在自己的作品里，倾注了太多的叹息与眼泪，时常显得哀怨消极（“无须喊叫，雁啊不管你飞到哪里，都是同样的浮世”、“在繁花间，蠕动难安的，我等众生啊”、“此世，如行在地狱之上，凝视繁花”）。 在小林一茶的彷徨、寂寞、苦闷、柔弱里，我们未尝不能窥见某时某刻的自己。  生而为人，慕强是天性，所以向往优秀的朋友、知己、上司，或者是恋人，乃情理之中，如果不能够，势均力敌也无不可，因为我们太过明了，求上得中，求中得下，求下而不得的道理，所以时时宁愿以身犯险，好高骛远一点；然后再期冀长久，哪怕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但这世间，并不只有强悍、长久、可靠、安稳，还有柔弱、短暂、虚妄、跌宕。 有些时候，我也会情不自禁地为它们低头，因为许多东西，越是短暂，越是美丽，如烟火、如朝露、如允诺；因为许多东西，越是柔弱，越是叫人爱怜，心生慈悲，渴望呵护，渴望见证，哪怕只是片刻温存（一如《盛装》里的蔡菲，在面对墙壁与鸡蛋的抉择当中，毅然决然地选择站在鸡蛋这一边）。  因为知晓它很快就要消逝，所以争分夺秒地凝视、欣赏、青睐、歌颂，直至道别。 一整部优柔寡断，却至情至性的《源氏物语》，怪力乱神，却又人情味浓的《阴阳师》，以及最近看过感动不已的《平家物语》，这种对“柔弱”的青睐与缅怀的情绪俯拾即是。  哪怕女人为爱痴狂，泪眼滂沱；哪怕妖魔横行无忌，伤天害理；哪怕战争烽火硝烟，死伤无数，文字里、画面里，依然会猝不及防地袅袅荡开一笔，叫人看到在这宏大历史帷幕背后，那一朵朵花的盛开、烂漫和凋谢。  你以为是无心造就，其实是刻意为之。 《源氏物语》里，晴明和博雅对着庭院樱花那一段议论对谈，言近旨远。博雅对着樱花，不自禁思索起人的生命，感慨“花瓣离枝，人的生命像花一样，离开人的身体”“你好我也好，终将是零落的樱花”，而晴明回答他：“正因为是终将凋落的樱花，人才会眷恋这世间吧。正因为了解生命短暂，人才会珍视他人，才会寄情于笛子、琵琶等美妙的音乐。”  以花喻人，由来已久，此般譬喻，或许有两层意思： 第一，花期短暂，如人生之短暂，之于天地万物，不过瞬息之间，花之柔弱，如人之柔弱，在命运的大刀阔斧前，我们时时显得宛如蚍蜉撼树，所以应该戮力经营，苦心珍惜，《平家物语》里，更是着意描绘了平敦盛与熊谷直实这两位平安时代末期武将在“一谷会战”上的“名场面”——生死战场，宿敌相见，身为关东第一武者的熊谷直实，将敦盛打落马下，正要割取对方首级，待掀开头盔，见到对方风雅俊朗，年轻的脸上全无惧色，不期然在对方的气度与容颜前深深折服，一霎时动了惜生之念，请他逃离，却被敦盛拒绝，为了不至于叫敦盛流落他人手下，熊谷直实含泪将他斩杀。这当然不是浮夸，而是人之为人，天生对美的一种恻隐之心； 第二，情爱虚浮，人世艰难，社会动荡，但花依旧那样红，开得那样尽兴，美得那样自由，由此反衬出世间诸多的无意义，以及，或者我们都淡忘了，那些名垂青史轰轰烈烈的所谓“大时代”、“大场面”，终究不过也是许多人飞短流长温吞匍匐的似水流年，并不比一朵花更意味深长——所以《圣经》里才会有这样的告诫：你看那野地里的百合花，它既不耕耘，也不纺织，可是我告诉你，就是所罗门王最富华的时候，穿戴着的还不如这一朵花呢。他纵然再金碧辉煌，也不及一朵百合的天然与自由。 所以那一花一木，像一面面镜子，星罗棋布，处处譬喻。  中国文化里没有“物哀”、“浮世”这般优美精辟的词，但我们的古人也会时常顿足叹息：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我心归处。”（《诗经》）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当时何似莫匆匆。”（姜夔） 古今之情，原是相通。 惜花惜物，到得头来，原不过是惜己惜人。  以这样的情感再去探究姜夔那句千古名句——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或许能有别样的启悟。 知为谁生？知为我生。 哪管它红药只是红药，还是一路有一路的跌宕、一路有一路的芳华的自己。 想起许多日子前，和朋友一起买花，我抱着一束香雪兰，她抱着一束雏菊，回家的路上，她感叹：今生买花，来世漂亮，我忙续一句：今世也要漂亮。 因为来过这一趟之难得，因为走这一趟之万千无可奈何，所以更要行得有声有色，如诗如歌。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