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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簪子掉在井里头”

 新用户6968UzPy 2022-05-10 发布于北京
或读或听 乐趣不同)
(图片皆取自网络)

“金簪子掉在井里头”
——老太闲聊《红楼梦》之四十

大家好!我是糊涂老太。今天是老太闲聊《红楼梦》的第四十集了。这一集的话题是——“金簪子掉在井里头”。

《红楼梦》里有四大烈婢,烈是刚烈的烈,婢是婢女的婢。除了鸳鸯外,晴雯、司棋、金钏儿这三个都是被赶出贾府后悲惨死去的。在之前的几集里,我们曾聊过晴雯和司棋,那么今天就来聊聊金钏儿吧。

金钏儿跟袭人、鸳鸯、平儿属同一级别,是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她首次亮相是在第七回。周瑞家的送走了刘姥姥,找到梨香院来回王夫人话。走到院门前,就看见金钏儿和香菱站在台阶坡上玩。看见周瑞家的来了,金钏儿知道有话回,就朝里头努努嘴儿。

努嘴儿这个动作抓得真好,尽管没有一个字的台词,可是她的聪明、伶俐、还有点儿顽皮的神态已经跃然纸上了。

王夫人是个古板、守旧、没有情趣的人,所以她身边的丫鬟们也都是规规矩矩,不苟言笑的,个性都不怎么鲜明,比如彩云、彩霞、绣鸾、绣凤等等。但金钏儿却是个例外。她不光聪明伶俐,性格也活泼。

金钏儿喜欢热闹、热爱生活。比如贾母去清虚观打醮那次,上头发下话来:“有要逛去的,只管初一跟了老太太逛去。”这话一传开呀,别人还可,丫头们真是高兴坏了。您想啊:平常天天圈在府里,哪儿有机会迈出大门一步呀?所以都想去。不过,因为王夫人不去,所以她身边的大部分丫鬟也就都不去,只有两个去了,一个是彩云,另一个就是金钏儿。

金钏儿与宝玉的关系很好。一个是王夫人的宝贝儿子,一个是王夫人的贴身丫鬟,两个人相处的时候很多,再加上性格上的相近,比方都喜欢说笑,都活泼淘气,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是那种轻松、亲昵、少不了开个玩笑、淘个气什么的模式。比如第二十三回,就有一段金钏儿与宝玉的互动戏。

话还要从头说起:就要搬进大观园去住了,宝玉高兴得不得了,正跟贾母盘算着要这个,弄那个,忽见丫鬟来说:“老爷叫宝玉。”

哎呀,宝玉是最怕见父亲的,平时能躲就躲,就连出门时,也要尽量绕开父亲的书房。每一次听到父亲的召见令,他都宛如头顶上炸响一个焦雷似的。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于是拉着贾母撒娇,扭得呀,就跟扭股儿糖似的,死活不敢去。

贾母只好安慰他说:“好宝贝,你只管去,有我呢。他不敢委屈了你,况且你又作了那篇好文章。想是娘娘叫你进去住,他咐吩你几句话,不过不教你在里头淘气。他说什么,只好生答应着就是了。”一面安慰了,一面又叫来两个老嬷嬷,吩咐:“好生带了宝玉去,别叫他老子吓着他。”

有了贾母的撑腰,又有两个老嬷嬷护送,尽管百般的不情愿,宝玉也只好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一点儿一点儿地蹭到这边来。

此时,父亲贾政正在王夫人房里商议事情呢,金钏、彩云、彩霞、绣鸾、绣凤等一群丫鬟,都在廊檐下规规矩矩、悄没声响地站着——这不奇怪,凡有贾政、有王夫人在的地方,下人们必得成了这个样子才算守礼。

但是,一见宝玉来了,这帮丫鬟虽不敢出声,却都抿着嘴儿笑了。为什么呢?第一,她们都知道宝玉怕父亲,都明白宝玉此刻的心情,看到他像怕猫老鼠似的那副模样,自然忍不住好笑。第二,敢于当面笑主子,恰好说明这位主子从来不跟她们摆架子。第三,笑虽然是笑,却都不敢笑出声来,万一被里面的老爷太太听见,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所以只能抿着嘴儿笑。这个画面挺好玩的,您不妨脑补一下试试,哈。

但是金钏偏跟她们不一样,只见她一把拉住宝玉,悄悄地笑着问:“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

提起胭脂,我必须先放下故事,说几句追根溯源的话。

首先,《红楼梦》里的胭脂,是用拧出来的鲜花汁子,淘澄净了渣滓,再配了花露蒸叠成的,有鲜花的天然芳香,属于纯天然无公害产品,所以偶尔吃吃也无妨。其次,宝玉从小喜欢脂粉钗环这类女性用品,比如小时候的“抓周”;比如上学前跟黛玉告别时,还不忘叮嘱一句“等我回来了再和胭脂膏子”;比如被黛玉嗔怪他“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的左边腮上钮扣大小的那块红渍,那就是淘澄胭脂膏子时不小心溅上的;再比如湘云帮他梳头时,他看到镜台前的胭脂就忍不住想往嘴里送,被湘云一把打掉;又比如袭人跟他“约法三章”时,其中一条就是“再不许吃人嘴上的胭脂了”。

对于宝玉的这个“毛病”,很多读者都不能理解:好歹也是个男孩子,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嗜好呢?我是这么想的:他的这个嗜好,既是尊崇敬爱女性的一种潜意识反映,也是作者强调象征意义的一种文学创作手法吧。宝玉本是个男儿,却视男性为“浊物”,也因此有一种恨自己不是女儿身反是男儿身的自卑。比如在太虚幻境,当仙子们埋怨警幻仙姑不该把宝玉这种“浊物”带来,污了这清净女儿之境时,宝玉便果然觉得自己污秽不堪。一方面是自卑,另一方面呢,则是对女性的崇拜和尊重。其崇拜和尊重的程度,几乎达到宗教式的了——这也正是宝玉不同于所有男子的地方。当然啦,这只是我的理解,不一定对。

对于宝玉的这个奇怪嗜好,有人解释成是他反对“男尊女卑”的一种思想革命,也有人解释成是一种不正常的恋物癖,甚至还有人干脆认为宝玉是在借此满足某种生理欲望……嘿嘿,至于孰是孰非,您各位见仁见智吧,我就不选边站队了。

好了,解释完这些,我们重新回到故事中来。金钏儿偏挑在这种时刻问宝玉“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就是在打趣他,开他的玩笑,明知道此刻他哪儿有心思管什么胭脂不胭脂的事儿,却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既证明了他俩平时关系处得不错,不像主仆而像朋友、像玩伴,也说明金钏儿活泼、顽皮的性格,不同于王夫人的其它丫鬟。

所以一旁的彩云才赶紧一把推开金钏儿,悄悄笑着说:“人家心里正不自在,你还奚落他。”又回过头来非常体贴地对宝玉说:“趁这会子老爷高兴,快进去吧。”

有意思的是,等到老爷训完了话,断喝一声:“作孽的畜生,还不出去。”宝玉就像听到大赦令似的出去了。一旦脱离了老爷的视线,宝玉马上变了一个人,立刻恢复了一个小男孩儿活泼、淘气的本性。作者是这么写的:“……向金钏儿笑着伸伸舌头,带着两个老嬷嬷,一溜烟去了。”您看,门外站着那么多的丫鬟,他却只向金钏儿笑着伸舌头,这就再次表明两个人的关系是相当融洽,相当亲昵的。

天真无邪的金钏儿,因为不够世故圆滑,不够谨言慎行、循规蹈矩,最终吃了大亏,惨遭污蔑,丢了性命。

事情起源于盛夏里的一天,饭后,日长天热,大多数的人都在家里冲盹儿呢。精力旺盛的宝玉却不睡,到处闲逛,转来转去,转来转去,就转悠到王夫人的上房来了。

只见几个丫头子手里虽然拿着针线,却东倒西歪地打盹儿。王夫人在里间凉榻上睡着,金钏儿坐在旁边捶腿,也困得乜斜着眼乱晃呢。

宝玉悄悄走到跟前,也不出声儿,只把金钏儿的耳坠子就那么轻轻一拨。金钏儿睁开眼,见是宝玉。宝玉悄悄笑道:“就困得这么着了?”金钏儿抿嘴儿一笑,摆手让他出去,又合上了眼。

宝玉却舍不得出去,探头看看,王夫人合眼睡着呢,就从荷包里掏出一粒香雪润津丹来,往金钏儿嘴里一送。金钏儿呢,也不睁眼,只管噙了。

一连串悄然无声的动作:悄悄走、拨耳坠、抿嘴笑、摆手、合眼、掏丹、一送、一噙……让读者不知不觉入了戏,仿佛也置身在那个盛夏时刻,那个慵懒的、宁静的情境里了。

假如一切都止步于此,那该多好啊,可惜事情偏偏不是这样的。

宝玉上来拉金钏儿的手,悄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金钏儿不答。宝玉又说:“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讨。”这次,金钏儿睁开了眼,将宝玉轻轻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

这是句歇后语,意思是早晚还是你的。古时候人们吃用的水大多都是从井里打的。打水时不小心掉下去一点什么,比如簪子、手钏儿之类的小东西,那都在所难免。好在无论是为了清洁还是为了维修,每隔一两年就会掏一次井。到那时,这些掉下去的小东西就会被掏上来,所以也就“有你的只是有你的”了。

但是,曹雪芹之所以引用了这句歇后语,却不仅仅是故事情节的需要,更是暗示金钏儿结局的需要。说白了,就是一句谶语。到后来,金钏儿果然投井自尽。

故事进行到这儿,其实已经潜伏危机了,因为王夫人此刻并没有真的睡着。可惜金钏儿和宝玉都不知道,所以当金钏儿说:“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宝玉回答:“管他们呢,我只守着你”时,王夫人突然翻身坐起,照着金钏儿脸上就抽了一个嘴巴子,指着她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坏了。”随即就下达了“开除令”。

尽管金钏儿跪下苦苦哀求:“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骂,只管发落,只是别赶走,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但是王夫人却认准了不肯再收留,到底把金钏儿赶出了贾府。

被赶出去的金钏儿活不下去了,最终跳井了结了自己。

唉!

金钏儿的故事讲完了。痛定思痛,对于宝玉和金钏儿,我们不妨做一些分析思考:

先说宝玉。

有人把宝玉这一系列的言行归结为两个字:调戏。我真是不能苟同。关于“调戏”这个词儿,《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用轻佻的语言举动戏弄妇女。”百度上的解释是:“戏弄;嘲谑;玩耍。在特定的情况下也可以理解为逗你玩、开玩笑的意思。现代人更喜欢把调戏解释为对异性的挑衅与捉弄。”如果我们了解了宝玉的人品、思想,了解了他与金钏的亲昵关系,了解了他是男子中的一个异类存在,就不会简单粗暴地给他扣上什么“戏弄、嘲谑、挑衅、捉弄……”这样的帽子了。

宝玉想把金钏要到自己身边,是为了给自己作妾吗?我认为不是。他只是喜欢金钏儿,希望跟她朝夕相伴,就像跟晴雯、芳官的关系那样。以他对金钏儿的了解,他知道金钏儿更愿意生活在大观园那样一个相对自由的青春王国里,而不是终日谨言慎行、死气沉沉地生活在王夫人这样的人身边。也许他未必真有本事把金钏儿讨到自己身边,但这不代表他没有这个主观意愿。

一看王夫人发了威,宝玉的第一反应是逃走,这似乎不够爷们:惹了祸自顾自跑了,难道不管金钏儿了吗?但是假如我们能把自己置身在那个年代、那个家庭中再去考量的话,是可以理解的。试想一下:如果他留下不走,如果他甚至还想为自己和金钏儿辩解,与母亲对抗,那么事情会怎么样呢?只会变得更糟,更不可收拾。

当然,他也绝对没有料到结果竟然如此悲惨——直接要了金钏儿的命。这也是他愧疚不已,以至在阖府为凤姐过生日这样的大喜日子里,偷偷跑出去祭奠金钏儿的根本原因。当然,这是后话了。

我们再来说说金钏儿。

有人把金钏儿的这一系列言行也归结为两个字:挑逗。我同样不能苟同。挑逗这个词,是逗引、招惹、撩拨……的意思,总之,它是处心积虑的,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的。这跟天真活泼、没有心计的金钏儿不搭界,把这个词儿用在她身上是不公平的。她想达到什么目的?上位姨娘吗?嘁,这也太捕风捉影了吧?其实,这跟那句“我嘴上的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是同一个道理,这只是玩伴之间的一种取笑,就像当着别人面问了一句“你现在还尿不尿炕了”一样,是只有从小就知根知底的伙伴才有资格说的话。不能简单地解释为轻佻。

反过来说,假如金钏儿真是一个轻佻的女孩儿,那么她就不会把自己的清白看得比生命还重,就不会在遭到污蔑时以死抗争了。

站在金钏儿的角度为她想一想:被赶出去,不仅仅是丢了饭碗,更是坏了名声。在那样一个封建社会里,一个被污蔑为挑逗、教唆主子的女孩,一个被主子骂为“下流小娼妇”的女孩,一个被豪门大宅赶出去的女孩,哪里还有她辩白的机会?哪里还有她活下去的空间?别的不说,光是别人的指指戳戳、闲言碎语就足以逼死她。愤然跳井,是她自证清白的最后抗争!是她对那个封建制度吃人本质的最后控诉!

好了,老太闲聊《红楼梦》的第四十集到这儿就结束了,咱们下一集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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