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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延振​ | ​照胆台(节选 )

 海燕文化工作室 2022-05-11 发布于浙江省




照胆台(节选 )




文/滕延振


打龙灯狮子的民间组织“狮龙会”,现在的会员越来越多了,已发展到五十多人,连四乡的农民也不时的赶来参加。


每天清晨,门前山上发出吆喝声,绿树丛中,刀光闪闪,剑影凛凛。不时还能听到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队伍壮大了,李小冬提议要向蒋一品对质,找出袭击大哥的幕后真凶。大哥海蛟有新的想法,他说:“现在是国难当头,主要敌人应是日本鬼子,这个事先搁置下来。先把功夫练好,把队伍整顿好,为国而战的时候到了。”事实证明,海蛟的预料是准确的。


三月的一个清晨,天上忽然嗡嗡作响,这声音越来越大,把小县城的屋顶瓦片都震得“扑扑 ”地跳着。


还在梦中的市民们搞不清是什么声音,是雷声吧,雷声没那么贴地。是兽吼吧,兽吼没那么威猛。很多市民胡乱地穿上衣服,有的披上了被单毯子,跑出家门外,抬头看着天。


天落急得穿错了老婆的花夹袄,花蒂蒂地跑到街上。


晨光中,一时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只见三只大鸟一会儿飞来了,一会儿又飞去了。


“啊,是大鹏鸟!”天落大叫一声。


有一个眼亮的青年纠正道:“这不是大鹏鸟,这是飞机。”


“飞机?小县城从来没来过这么大的飞机,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它来干什么?”天落朝天问着。


“来看看小县城吗。”青年回答 。


“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些烂砖头破瓦片的。”天落不高兴。


“风水好嘛。”那青年又漫不经心的说。


“风水好什么。我爷爷蛮油佬,我现在连酒也赚不到口呢。”天落发牢骚。


飞机在头顶上盘旋了一阵。此时,天空有些清亮起来。


李小冬匆匆来到慢吞吞饭店门口,找到大哥,李小冬说:“大哥,看来好像是日本鬼子的飞机。”海蛟也说:“唔 ,我好像也看见飞机上有红膏药。”老板福泰在旁边说:“恐怕日本人想讨好我们,来抛饼干和洋布喽?”海蛟说:“不可能,它们是来侦察地形的。”李小冬气愤大叫:“他敢侦察,我砸死他!”说着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块,握在手里。附近的市民见状,也纷纷去拾。


飞机又回来了,低低地贴着屋面,发出隆隆地响声,屋顶上有好几块瓦片被震得掉下来,地面上卷起了一股股小旋风。海蛟用手遮住额头,飞机上果然有红红的膏药,他不禁大叫:“是日本鬼子的飞机!”大家正猴着腰,躲避着强大的气流,见海蛟一喊,李小冬第一个向空中漫无目标地扔去石块,市民们也跟着扔,“辟雳啪啦”一阵响,飞机没砸着,两边店屋瓦片倒砸碎不少。福泰急得大叫:“好了,别扔了,我家的屋顶都是亮眼洞了。”人们这才住手。


天落奔上了全城最高的三层楼顶,这座楼房是中西合璧的燕窝形建筑,屋主在外面做过大生意,回来后建造了这栋楼房。因他见多识广,比较开明,平时,不但有轿马出入,也有布衣进出。但像天落这样的酒汉是不准登楼的。今日情况特殊,大家都要看飞机,不管贵贱聪遇,都可以进去。三层楼阳台上,已聚集着几十个人,天落挤了进去。


这时,人们都抬头看飞机,没有注意天落穿着他老婆的花夹袄,他自己倒发现了,心想脱掉,又怕清晨的冷。心想:“现在,我老婆也只能穿着我的对襟破棉袄了。棉袄的钮扣全落光了,她恐怕也在腰间扎根稻草绳了。”


此时,飞机飞到西门上空盘旋着,向上升高。


邹横汉的警察与县自卫队的士兵们架着机枪,葡伏在县政府前的谯楼上。


这谯楼离县府大门约一百米,清朝时是用来报更鼓的。县府前为大街,依中轴线,依次为照壁、蓄水池、玉带河、谯楼、仪门、戒石亭、大堂、内堂、内房、芝台。大门入内有东班房,粮仓、土地祠;西有西吏房、典吏房。戒石亭刻有碑文:“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个大字,告诫每任县令要秉公执法,不得徇私舞弊。


大堂为县令处理公务之所在,内堂、内房为县令休息居住所。内房东侧为厨房,后为钱谷房。其西侧为西花厅,四面厅等。芝台为一高土台,上有亭。因建此亭时,此地忽产灵芝,以为祥瑞,故名。民国后,为纪念孙文先生,由县党部改名为中山亭。县署东首为县圃,植有花木,有一棵老樟约六百年,还有几株搔痒树,用手在其杆上搔搔,满株树就会抖动。县圃内建有亭阁,西首为育婴堂,旁为市门庙,前有市门头井,后有后井,均为六角石板大井,据传建于宋代。


谯楼上堆放着许多沙包,沙包上安放着二挺轻机枪,一挺重机枪。邹横汉坐立不安地在踱着步,他在等待着张县长的命令。他心里埋怨着张县长太小心翼翼了,他恨鬼子,急于要向日机开火。


张县长在地下室里,与市政府通电话,请示对日机开火的问题。市里迟不回复,县长急得想骂人。


日机突然俯冲下来,在西门柴行口一带扔下了几颗燃烧弹,轰然爆炸,全城震动。


当炸弹还在空中的时候,亮晶晶的,像件工艺品。天落从未见过炸弹,惊喜地叫道:“飞机扔老酒瓶了,快去拾呀!”叫声刚落,只听西门“轰轰”地两声炸响,震天动地,小城为之抖了三抖。接着,一股浓烟冲上天空:“啊,抛炸弹啦!”人们这才知道了危险性,纷纷奔回家中。


天落奔回家中,看见穿着自己对襟棉袄的老婆也刚回到家,一把拉住她,往八仙桌下塞,又搬来一条旧棉絮,铺在桌面上,自己也钻了进去。他激动地与老婆说:“今天看来是同船夹一命了。如果我炸死了,你要在我的棺材里放一瓶洒。如果大家都炸死了,下辈子你别嫁给我。”


“为什么?”老婆害怕地问。


“我是喝酒糊涂。我知道,我这辈子已害苦你了。”这时的天落才有了悔意,一句话使老婆的眼圈红了。他从来没讲过这样的话,总以为他是彻底的糊涂蛋,每一根神经都被酒烧焦了,想不到他的头脑里还有一根清醒的筋呀,死到临头他才知道自己的错,


谁不知道,小县城内有二个喝酒的糊涂蛋,一个是天落,一个就是卖沙锅的汤官。


那一日,是古历四月初八,是牛生日。两个酒汉来到状元桥上,赊来两坛酒赌起来,说谁能喝完一坛酒,算赢家,喝不完的,算输家,欠在慢吞吞饭店的酒钱由输家付。


这时,围观的人把桥两头堵个严严实实,两岸都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俩先是一碗一碗的喝,后来汤官索性摔了碗,端起酒坛子“嘟嘟嘟”地往嘴里倒。天落见状,也照着样喝。高高的状元桥顶上,两只酒坛底部朝天,乌油油的釉色在西斜太阳的照射下发出紫蓝色的耀班。两个酒汉的嘴张得象河马,吮吸着杜康玉液琼浆。


桥上岸边,桃花旁,柳树下,观看的人们掌声如雷,喝彩不断。沿河五桥夹两岸的人都奔过来看。都神庙,锡福殿,妙相寺的庙祝及和尚们也来看。这个场面,把城隍庙内深居简出的了了道长也吸引出来,站在庙门口远远地看着。


喝着,喝着,汤官的嘴唇始终没离开过酒坛口,天落的嘴却离开坛口好几次了,仰天喘了好几口气。汤官两脚站的笔直,天落两腿开始哆嗦,终于支撑不住,“嘣”地跪倒地上。但他却不放下酒坛,跪在地上,一口一口的喝着。


看来胜局已定,人们向汤官发出了欢呼声:“汤官好酒量,汤官好样的!”“汤官天天醉,皇帝万万岁!”


过了一会儿,汤官放下酒坛,揩了揩嘴巴,向欢呼的人们挥手致意,这副神情多得意,多潇洒,多伟大呀,自娘胎出来,今天似乎是他一生中最荣耀的日子呢!他用卑夷的眼光看了一下天落,又将空酒坛倒转过来,里面竟然滴不出一滴酒来。人们又是一阵欢声雷动。天落实在喝不下去了,抱着酒坛倒在地上,残留的一点酒浸湿了老棉袄。虽然是场没有裁判的比赛,但最后的结果是汤官为小镇 “第一酒汉”,天落为“第二酒汉”。


这天的比酒,也是他俩多次“斗嘴”的结果,他们为了争做吃酒冠军,才有了今天的吃酒大比武。


他们碰见,时常会因争吃酒名次而斗上几句嘴。汤官会说,一次在演戏中喝醉了,把戏台当大床,睡着了。原来他是牙牙班演小花脸的,戏班散了,他就卖沙锅;天落说喝醉酒去丈母家,把自行车后面的老婆落下三里路还不知道,直到丈母家门口才发现;汤官说当年老婆没逃走时,半夜吃醉归来,在家门口跌了一觉,屁股被柴株戳了一个洞,血流了出来。回到家,怕惊动老婆,用一个止血膏贴屁股,第二天醒来,哪知膏药贴在大橱玻璃镜上呢!天落又说,有一次住旅馆,喝醉走错了门,走到军官住的房间里去了,军官“妈拉个巴子”骂着,拔出手枪,旅客们全惊醒了;汤官说他不稀罕,说有一次他朋友的爷爷死了,他喝醉酒,竟然与他爷爷睡在一起了;天落又举出例子来压倒他,一次酒后,他把一条腿放进脚盆里,一盆水都“突突突”地沸腾开了。他又把另一只脚放进去,“嘣彭”一声,水柱窜的半天高,把人都冲倒了。汤官说不稀奇,说他半夜喝醉,小兄弟们在他心窝口筑起黄泥塘,倒上冷水,这水却沸腾起来。有人丢进一只鸡蛋,这鸡蛋竟然熟了;天落却说,那天半夜喝高了,他几个堂兄弟用粗麻绳把他缚在棺材杠上,抬到活久久诊所去抢救,他一路哼着,好像猪叫。路上有人问,半夜三更还去卖肉肉呀?天落又搬起海滩十八滚的事来证明自己的酒量,说他有一次去上海,在码头上等船,把一大瓶白酒都喝个精光,后来醉了,全身赤膊在海涂上滚了十八滚,像只乌贼。


这两位酒汉,其实都不是坏人,良心比一般的好人还好。就是他们嗜酒如命,只是有点糊涂。


有件事却证实了天落善良的本性。这状元桥上有许多摊子,卖东西的都是老头和妇女。其中有个卖糯米饼的阿林嫂,丈夫死后,家里有个孩子。为了生计,她每天都要卖到下半夜。


这天夜里,天落走到状元桥顶,见阿林嫂还在寒风中卖着糯米饼,不觉可怜她。就拿出钱把一米筛的糯米饼全都买下,叫她快快回家,说家里孩子小,孩子可怜。阿林嫂感激不尽,她知道,天落是个穷醉汉,他的心比一般人善良。这一米筛糯米饼,他肯定是吃不完的,吃不完就去送乞丐,为的是让我早点回家照顾小孩。


过了几天,天落喝了酒,摇摇晃晃地又来到状元桥顶,刚刨的脑壳像只青鸭蛋。不觉脚下一滑,向后跌倒,光光的后脑杓敲在石踏步上,鲜血“汩汩”直冒,好像上海的自来水。正当危急关头,阿林嫂急中生智,拿来生粉团,“渍”的一下贴在他后脑杓上,血马上止住了,这真是好人有好报呀 。


而汤官呢,有时也会听有些小混混的唆使。曾为人家占过粪缸,吵闹过慢吞吞饭店,拦过取水队伍,看来是个坏人。但从另一角度看,他又是个好人。


有一年,东街老婆婆家失火了,他把仅有的一碗饭拿来给她吃。人家以为是他奶奶,他说,我奶奶死了十八年了。有一次,南门的一个老头子茅草屋被大水冲毁了,他把仅有的一条棉被捐给他,后来索性把枕头也给了他。


他自己没有盖的,就去捡来半个破缸,这破缸从中对裂开,刚好当被,又捡来一叠瓦片当枕头。下半夜贼来了,他“哗啦”一下用瓦片掼他,贼跑了。他起床后,站在门口骂道:”哼,你这个贼,竟敢来偷我老爷的东西。今天算对你客气,我只用“枕头”掼你。我要是用“被”掼你,你命早没有了!”


天落老婆想到这里,真是有无限的心酸事呀,一言难尽。她悲哀地说:“我们的衣服穿错了,万一炸死,你这样不男不女的去见阎罗大王,下辈子要罚你去做花豹的。”


天落一听下辈子要做花豹,心里不甘心。这辈子做了个糊涂虫,下辈子只想做个头脑清爽的教书先生,为什么要我去做花豹,还要去伤人,这是决不愿意的。为此,他速速与老婆换回了衣服。他问老婆:“老婆,我最后问你一句,我这一辈子,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老婆也伤心落泪:“你绝对是好人,下辈子我还要跟着你。”他俩钻在八仙桌下,好像马上就要被炸死似的,说着生离死别的话。


三架飞机再次投了几枚燃烧弹,又用机枪扫射击了一阵,飞走了。


西门一带大火熊熊,县水龙会的人们头戴黄铜盔,扛着三角旗,背着水枪,水桶,抬着拗龙,水带,“叮叮当当”地赶来救火。附近的居民都从家里提来水桶、拗斗、脸盆等,向火堆里泼水。市门头井派上了大用场。


狮龙会的会员们,能到的全都到了,他们在奋力地救火。


大火旁,有许多人在跺着脚哭着,哭叫着,他们的亲人还在大火之中呀!


一个哑巴要向火堆里跳,海蛟一把拉住他,做着手势告诉他:意思说这么大的火,肯定是没法救了。哑巴对着大火嚎啕大哭。他是做大饼的,他没有父母,只有这个家,现在家毁了,他今后怎能活下去呀。


日本鬼子的轰炸一共烧毁了四十多家商铺,共二百多间房子,死了三十多人,伤了十多个人,附近的几幢老房子也震塌了。在废墟的余烟中,有许多人在寻找着死难亲人。断墙残垣边,见到许多烧焦的尸体。


一会儿,老人康棺材店派人扛来多具棺材,这是做的善举。棺木不够,有许多木匠连夜制作,李小冬也被派去了。


一队队的送殡队伍,一具具的红棺材,一支支的白幡,一个个的和尚道士。到处是烧焦的气味,到处是悲伤的哭声,悲哀笼罩着整个小城。


队伍中,见到二个醉汉也替人抬着棺材,口中大骂日本鬼子,慷概激昂。


哑叭的妻子坐在墙角里,手里紧紧抱着孩子,都烧成了焦炭。哑叭见状,在地上翻滚着,大哭着。


第二天落材时,大家想把孩子分开,但怎么也分不开,哑巴的妻子把孩子抱得铁紧,母子情深使人落泪。


海蛟虽是铁石心肠的男子汉,但也偷偷地抹了几把眼泪。


(虚构小说,莫作史看)

写于二十年前

2022年5月修


作者简介

滕延振

滕延振,笔名泰山月,古道等。浙江宁海文物办退休。国家文物博物副研究员、中国收藏家协会会员、浙江省文博学会会员、浙江省民间文艺家学会会员、宁海民间文艺家学会顾问、宁波市作家协会会员。曾发表国家、省级论文多篇,专著多部。也兼写小说、剧本、小品等文艺作品,并获市、县奖。

□编辑:木子叶寒
□图片:徐培良/林中鹰等

题词:储吉旺先生
LOGO\题图\尾签设计:野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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