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短诗•地标||江苏南京@胡 弦

 

现在才是一切，而凝视不是

胡 弦

 

 

南 风

 

一分钟是十年，

睡得太沉就不用再醒来——把我

拖出灼热梦境的，是依旧迟缓的布谷声。

 

坚果在长肉，

低处的天空可用于磨刀，

简易公路上，赶往北方的收割机突突响。

衰老的人，坐在空旷村庄里，

等一阵风来把头颅提走。

 

 

箭毒蛙

 

一个男子把它放到火上烤。

火很小，他的手很稳，静静地

把从它皮肤上渗出的一小点毒液仔细

涂在刀刃上。

而它瞪眼，蹬腿，冒泡，嘴

偶尔使劲张一下。

雨林呼啸，仇恨摇晃，而这只

纽扣般大小的小东西，死得慢，仿佛一颗痉挛的

小心脏正在

某个胸腔里缓缓

停止了跳动。

 

 

鱼化石

 

情况很糟糕，其时

它被一段突然插入的叙述卡住了。它知道自己

已打断不了什么，就慢慢

停止了摆动。

当它再次被发现时，既非石头，

亦非鱼，像一个

无用于回忆的、意义不明的符号。

 

 

玻 璃

 

出于对现在的尊重，它在

打定主意的某个地方，为光线

装上关节，并就此使虚像

从实体中析出……

 

技巧仍然是重要的。当事物被界定，已是新的位置。

原来的还在那里并与现在同在，但有了可见与不可见之分。所以

“现在才是一切，而凝视不是。”

 

确乎如此：所谓意义的源泉

在于某个可供遵循的角度；

“一如万物的位移，来自我们内心偶尔的呢喃。”

 

 

蝴蝶标本

 

——敏感的触须；

——玻璃下的飞行。

 

如此悠长的

瞬间：展开的翅膀、软甲、磷……

 

迷宫般的花纹，从未修改的预感。

内脏，更深的阴影。

 

——飞吧，

在比江水和落日还要孤独的南国。

 

你背部的宁静，

正把现在转换成未来。

 

 

雨

 

1

雨落在巨人的肩膀上。落向

要在雨中完成的事。

 

雨落向广场。没有人。

雨落向一片被遗弃的空旷。

 

2

雨不是泪水。

一个可怕的比喻是：乌云在产卵。

 

雨来了，它穿过虚空，穿过

所有无法撒谎的时辰。

 

 

明 月

 

1

——记忆的镣铐。

对于越狱者，天空过于开阔了。

 

低处，有个相反的国度，

明了一切的水，唱着安魂曲。

 

2

它躯体的一部分提前离开，悄悄

去察看未来——

 

——那是用于占卜的明月，

当缺失的部分慢慢返回，从远方

带来了不为人知的消息。

 

 

敦 煌

 

沙子说话，

月牙安静。

 

香客祷告，

佛安静。

 

三危如梦，它像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刚刚跋涉到此地。

山脚下，几颗磨圆的石子安静。

 

一夜微雨，大地献出丹青。

天空颤栗，

壁画上的飞天安静。

 

 

私生子

 

有个人走了，我们身边

空出一个位子。

 

大卡车从街上隆隆驶过，

我们身边空出一个位子，

它在那隆隆声中有轻微的震动，虚空

暴露了出来。

 

后来，有人坐在那里，

背影里藏着一条长长的马路。

 

最后，当我们全都已不在现场，

一辆卡车

从那座位上起身离去。

 

 

姜里村

 

一个小村，一片湖，偶有旅人。

去年在这里，我看见过一个溺死的老者，

沉在水中，竖直，像个日本玩偶。

他的儿子从村庄那头赶过来打捞他，

出水时，他身子很重，滑回水里多次，好像

还没有死，不愿离开那水。

他的儿子面色铁青，看不出一丝慌乱，手也有力。

（哦，痛哭之前，还有那么多

需要咬紧牙关才能做的事。）

后来，在他被拖走的地方，水渍

像一块继续扩大的胎记。

我站在那里，左边是老旧庭院，

右边是凶水；左边是破败的安宁，右边，

一个平静的镜面在收拾

村庄的倒影，和死亡留下的东西。

 

胡弦，诗人，散文家，出版诗集《沙漏》《定风波》、散文集《永远无法返乡的人》等。现居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