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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稿选粹】牛撇捺|中庄的饮水问题

 新锐散文 2022-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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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庄的饮水问题

中庄的饮水问题是一个历史悠久的老大难问题。
中庄村前有一条小河,我们叫“沟堰”。它发源于石洞寺附近,由北向南,流过庄子坪、魏家庄、中庄、郭家坪、窦家庄,直至文山的拉牌村。这条小河无名,却在很长一个历史时期,是这一带人们的生命之河。小河承担着浇灌水砂田的使命,还要为人们提供食用水(比如做馓饭、下面条等)以及饮大牲畜、饮羊等其他用水。
小河的水是半咸水,勉强可以做饭,但不能烧开水饮用,也不能泡茶水来喝。如果想以此水解渴,那会越喝越渴,会破坏人体电解质平衡,会使人脱水。海水不能喝,就是这个道理。
据大哥说,这一带的水原本是淡水,不知地质上发生了什么变化,水渐渐地咸了起来。这只是一种传说吧。
村民没有多少学问,不懂什么破坏平衡,什么脱水,但他们有人类的本能,此水难以下咽,咽不下去就不能强咽。
当然,问题并不是无解,既然这里千百年来就有人生存繁衍,那肯定就有解决问题的办法,不论这办法高明还是笨拙。
中庄人饮用水的第一个来源,是天上的雨水,老一辈称之为“天爷水”。

收集雨水,最简便的方法,是在屋檐下摆上盆盆罐罐接由房檐处流下来的水。每当下雨时,全村人望雨而动,冒雨摆好大大小小、各种各样接水的家什。此时,家家户户叮叮咚咚,似乎在演奏。全村的声音汇合起来,犹如奇妙的沁人心脾、令人心醉的自然与人工合成的交响。音乐家是苍天,也是普普通通的农人。“音乐会”的场面,也极富律动感与喜庆感。当器皿盛满水后,赶快倒入大缸,然后再接。如果雨足够大,持续时间足够长,三四间房的房顶能收集两三缸水。那是泥汤色的琼浆啊,沉淀后即可烧开饮用。
如果房顶收集的水装不满自家的水缸,雨停后,大家会挑着抬着木桶,去几百米外的生产队的打麦场舀水。农家院落很脏,院里的水不能饮用,但打麦场相对干净,场地很大,低洼处能积很多水。下雨时节,场院里一片忙碌和欢腾。男女老少的人们在场院里穿梭、说笑、竞争。当然,打麦场堆有麦秸等物,有时水里难免有干草的颜色与味道。对农人而言,“这都不是事”。因为没有更好的选择,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水是生命的源泉嘛!

收集雨水,还有一种古老的办法,即打水窖。此法最少用了上千年。我们那里第四纪黄土的底下,是第三纪的红砂岩。裸露在外的红砂岩即所谓的丹霞地貌。在山沟里的红砂岩上打水窖,其收集雨水的面积很大,雨稍大一点,就可以装满窖。但这样收集起来的水,里面柴草棍、羊粪蛋很多,味道实在不敢恭维。爬到水窖边往下一看,感觉就特别不好。加之水窖离村上人家距离较远,拉运很不方便。因此,水窖的水人们一般不用。印象中,我们家只拉运过一次,是母亲带我和一个族兄去的。我没看到有更多的人去拉。当然,那是人们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还有挑选的余地。天尚未将人们逼上绝路。
收集天上之水的另一个办法,是下雪时将干净的雪收集起来,放进缸里,让其自然融化。或将雪在大铁锅里加热化成水后倒进缸里。这种办法用的不多,因为比较麻烦,而且雪很虚,忙乎半天也得不到多少水。最为关键的是,我们那里的人家院子里没有水窖。那时没有钱,也没技术打水窖。即便有大量的雪,也无法盛放。
刨水砂田里的冰化水,是中庄人获取淡水的主要方式。
我们用来浇地的水是半咸水,但很神奇,这种水一旦被冻成了冰,基本就不再含盐碱,化成了水就是准淡水。

我们那里的水砂田,冬天都要灌水,田里都结着十多厘米厚的冰。在田地边缘,说不清什么原因什么原理,冰与地面有间隙,有好几厘米甚或十多厘米的空间。一般人家没有铁镐,或嫌带铁镐麻烦,捡块大石头,在空鼓处砸几下,冰就碎成了大块。运冰的工具一般是背兜,大都由半大小子们背。到了冬天,背冰是我们这些十来岁孩子很重要的“工作”。有时候也用架子车拉,但生产队的架子车不好借,人少了也拉不动,所以很少用。
砸冰、背冰的过程很辛苦,也很快乐。往往我们丢一块碎冰在嘴里,如城里人吃冰棍般吃着冰块。然后滑冰、攀谈、打闹。玩够了,背起冰回家。
冰背回来要在火炉上架铁锅融化,一些生不起炉子,靠火炕取暖的人家,便用柴火灶化冰。冬天的村庄,烟雾比其他季节多,也浓。但人们并未因此生病与怨愤。村民说不出两害相较取其轻的道理,但行动说明他们并非愚昧无知。化冰的过程是很漫长的,在冬天,火炉上有一半时间架的是化冰的铁锅。化冰会降低室温,这人人都懂,但没有别的办法,农民也有代价意识。人们还会感觉到,那冰凉的空气中,竟然带有丝丝甜意。
从十一月中下旬到来年二月底三月初,这三四个月,淡水充足,不仅饮用水是淡水,做馓饭下面条也用淡水。小河里的半咸水,只用来洗洗涮涮,饮羊喂猪。

春暖花开,冰雪消融。小草拱破地皮,小芽钻出枝条。此时,水砂田里的冰慢慢化成了水。因为地是灌饱的,或者地下深处尚未完全解冻,水一下子渗不下去。人们不再在家加热化冰,而是一桶桶往家里抬这些淡水。一般会将大缸小缸以至盆盆罐罐装满。
有冰水的日子是好日子,人们心里是踏实的。与风调雨顺时打到了足够多的粮食时的心情有得一比。这些水,可以饮用两三个月。就是说,冰水至少能解决村民半年的饮水问题。
有些年份天严重干旱,接好的冰水已用尽。天不下雨,接不到“天爷水”,人们不得不将汽油桶上面打个孔,焊接上方形斗口,在水桶下方凿一圆孔,安上一节铁管,管子上套上架子车内胎,作为出口。将这样改造过的油桶装在架子车上加以固定,到十多里远的火车站去拉水。我们家拉水那不是一般困难。因为虽然大哥在生产队挣了四五年工分,但直到他离开此地,还未成年,只有十七岁半。而我,离开时不满十五岁。母亲呢,有风湿病、胃病,身体很弱。我们家拉一次水,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大多时候,需要请族兄三哥五哥帮忙。我们离开中庄前一年,生产队用两辆驴拉架子车拉水,才基本解决了村民的这一巨大困难。
离开中庄后,到过不少地方,听到别人说某地人们吃水千困难万困难,这困难那困难,可跟我们中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相比,你那困难就没有那么可怕了,甚至可以说不算困难。
人有各种穷法,穷到连淡水都喝不上,那是真穷。是地域之穷,也是时代之穷。是人生的至暗记忆。
我们那里的人把淡水叫甜水。若非苦水里泡大,能把“淡”视之为称之为“甜”吗!中庄人对自然、对社会的期望太低,要求太低。不是我们没有见识,胸无大志,随遇而安,而是我们祖祖辈辈苦得太深太久了,不得不对自然与社会做出妥协,不得不“奉天承运”地苟安,不得不对大自然做出标准极低的感恩与礼赞。

牛撇捺,一九五七年出生,甘肃皋兰人。退休职员,业余文史爱好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宁夏杂文学会会长。著有《牛撇捺文集》(八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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