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母亲节,在小说中塑造过无数英雄人物的麦家却没怎么写过母亲。 即使是“回到故乡”的《人生海海》,也是如此。麦家曾说:母亲只是个过客,母亲的地位在小说中还不如上校的两只猫。 是的,翻开出版三年发行250余万册的《人生海海》,“我”的母亲,要么烧好了饭菜,要么去寻郎中。笔墨最多的一处,是十六岁的“我”不得不远离家乡的那个早晨——那是与母亲的永别。 母亲送我到镇上,船埠头,抱着我咽咽哭一通,向老天求平安。 母亲对我哭诉着:“你一定要平安,一定要回来看我。” “故乡,就是你不想,它也在; 你想忘记,也忘不了; 故乡就是一个人的水土。” 母亲节前一天,麦家回到富春江畔的蒋家村,这里是他出生并成长到十七岁的地方。 旧居仍在,一座两层的木制建筑,位于蒋氏宗祠的左后方。从祠堂到家的那条弄堂,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鹅卵石铺就的道路中间,换了大理石板。 麦家说,他小时候,每天都会走这条路上下学,有时是帮母亲去小店买酱油。就像《人生海海》里写的那样:跷脚阿太的小店开在祠堂门前,太监家在祠堂背后,我去小店必须经过他家门口。 蒋家村的老宅巷弄 曾经住了近40口人的旧居,以及整个蒋家村,是麦家进行《人生海海》写作的一个想象框架。不同的是,小说中在面向广场的那面墙上开了大门,房子里住的不是大家族的40口人,而是“我”的一家人。 麦家清晰地记得灶台的位置,饭桌的位置,那是母亲劳作的地方。其中,还有他少年时对红烧肉和白米饭的向往。 故乡是什么? 再次踏入这座房子的麦家说:故乡,就是你不想,它也在;你想忘记,也忘不了;故乡就是一个人的水土。 十七岁离开家乡那一年,麦家就遵照长辈的建议,带上了故乡的水土——到旁边的山上挖了一把土,用塑料纸包着,带到大学校园。 “母亲对我来说,太崇高了。 想起母亲的一生,我的头就低了下来, 像信徒对着偶像。” 在《人生海海》中,麦家毫无保留地捧出了自己的故乡和童年,其中包括他与父亲的冲突与和解。 这本书目前的数百万读者一直想知道,麦家何以不重墨书写自己的母亲? 站在故乡的土地上,麦家曾表达过: 我在写《人生海海》的过程中写了很多人物,但我确实不敢去碰我的母亲。 但是有一天我发现上校,包括上校的爱人,就是“林阿姨”,包括上校的母亲,都仿佛是我的母亲,他们是我的母亲化身出来的。 原来,麦家笔下的那些背有重负的人物,都有母亲的特质。 2022.5.7 麦家在蒋家村旧居 之所以无法塑造一个单独的母亲形象,是因为,麦家觉得—— 母亲对我来说,太崇高了,想起母亲的一生,我的头就低了下来,像信徒对着偶像。母亲在我心里已被塑成像,菩萨一样的,我是她最忠实的信徒,只想跪拜。 母亲对人生的那种承担,她对人生善恶的理解、她的沧桑、她的苦难、她的善良我觉得都慢慢地渗到我笔下的这些人物身上。 母亲让我崇敬得虚弱,丧失了重新塑造她的能力,我只能放下她。当我放下母亲时,才发现,母亲是那么重。 在麦家眼中,母亲的重量也是自己的力量,母亲替他秤出了人世的斤量,告诉了他人心是多么深奥,人性是多么复杂,岁月是多么波诡云谲。 也告诉了他,该如何去看待人的高尚和丑恶、苦难与仇恨。 “也就是那一天, 我忽然觉得, 上校就是我的母亲。” 甚至,麦家觉得,他的小说,都是母亲帮他写的。虽然,他的母亲能认识的字不多,能交谈的也仅限于村庄,农具,庄稼,以及四邻八乡的乡亲。 这些年,麦家在一些演讲中,时常提到自己的母亲。 那位十一岁丧母,被继母虐待了八年,二十岁结婚,生过九个孩子仅能养活了五个的女性,在特殊的年代中,又因为父亲、公公、丈夫的原因,受尽欺辱。 麦家说,作为一个小说家,他可以想象,可以忍受,但是他无法以想象与忍受去描摹自己的母亲,即使是《人生海海》,也无法容纳下那样的一位母亲。 “也许是母亲太大,我搬不动她;也许是母亲在我的心里藏得太深了,我已经找不到她。” 麦家与母亲 2021年初,麦家的母亲去世了。他说,送别母亲那个清早,他一下想到了上校被林阿姨带走,离开村庄的场面。 也就是那一天,我忽然觉得,上校就是我的母亲。 他向我讲述岁月的沧桑,时代的变迁,命运的浮沉,这些都是我母亲的;他生命的厚度和难度也是我母亲的。 这家人是我母亲化身的,我把母亲化开了,一部分给了林阿姨,一部分给了上校母亲,大部分给了上校本人。
“我们心里装着可笑的'世界’, 装得满满的。 等我们明白这一切都很可笑, 发现母亲已经老了,走了。” 在麦家人生的无数个时刻,母亲都在唤醒他的某些能力。比如那些对人性的洞察,对人世的悲悯,甚至包括他哭泣的能力。 麦家说,在十七岁离开母亲后,他在十几年中好像从来没有流过泪,直到1992年春节。 在返回工作地前一天的餐桌上,母亲一直用不舍的眼神看着他,默默地往他碗里搛菜,那一句“我是看一眼少一眼了,等你下次回来时,妈说不定就不在了”,让他眼泪夺眶而出。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一想起母亲的面容,麦家的眼泪就会无声地涌出。 细雨中的麦家故乡 麦家说,在很多男人,也包括他自己的心目中,在很长的一个年龄段里,心里并没有母亲的身影。 “我们心里装着可笑的'世界’,装得满满的,傻乎乎的,把什么都装进去了,爱的,恨的,荣的,耻的,身边的,远方的,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很多很多,太多太多,连亲爱的母亲也要可怜地被挤掉。 等我们明白这一切都很可笑,明白自己原来很傻,错了,准备纠正错误,把母亲重新放回到心里时,发现母亲已经老了,走了,那时你就后悔到死吧。” 他又觉得幸运的是,自己及时重新“找回”了母亲。 即使父母亲已经离开,麦家也时常到老人的墓前来看看他们,几乎每周都来。母亲节前一天的返乡,也是如此,帮父母清理一下四周杂草,念叨一下自己最近那些顺心与不顺心的事。 他觉得母亲一定在倾听,正如往日岁月的模样。 记录于2022.5.7 麦家返乡之日 愿天下母亲皆有所爱,皆有所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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