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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来稿】荆升文:挂在黄土高坡上的小山村

 百姓文学社 2022-05-12

  雪盖着院,尘封着窗,一座座四合院,依稀含着温暖的气息。鸡窝还在,狗棚依旧,那熟悉的乡音,凝固成了无言的伤心。炊烟飘香,人烟葳蕤,二十年前这里盛产五谷,盛产浓得化不开的亲情......

  这是在山西阳泉市旧街乡的虎峪村,在一座座血脉相连的院落中,我的双脚好像生出了根须。

  前些时候,我带妻儿到外婆家看望生病的二舅妈。临行前的夜晚,母亲再三叮嘱,一定要多带孩子在村里转悠转悠,让孩子认认根。其实我知道母亲这样安排,还有另外一个想法,那就是告诉虎峪村的父老乡亲,当年那个盖着红盖头、哭哭啼啼出嫁的村姑,现在当奶奶了。

  我也多年没有来过了。和几乎所有的农村外嫁的村姑一样,原来姥爷和姥娘在世的时候,母亲带着我每年至少也要从贫血的时间隧道里,挤出哪怕是一丁点时间来,也要看望看望二老。自从二老相继去世后,母亲和我就很少回到这个偏僻的小山村了。尤其是近些年,母亲年老体衰,再加上有晕车的毛病,晕车后吐起来哇哇哇地像要把五脏六腑也要翻出来一样,虎峪村就成了一幅挂在母亲的记忆和梦乡里的山水画,可望而不可即了。

  在旧街乡下了车,剩下的20多里山路,就铺在了我们的脚下。这条路将牵着我,回到过去的记忆。本来是计划雇一辆车的,但是等了十几分钟,莫说是出租车,连一辆毛驴车也没有看见。

  其实速度在很多时候,并代替不了效益,比方说现在这条弯曲的乡路,如果我们坐上汽车,许多景色就会一闪而过;比方说坐辆牛车,沿途景色就可以一段一段地切下来,慢慢享用;比方说步行,一路景色就可以一米一米地品尝。

  小时候走这条路,既是一种艰辛,亦是一种享受。记得七岁那年,母亲和父亲在离旧街不远的测石火车站下了火车(那时候还不通汽车),借了一担摘筐,母亲拿着行李,父亲一头担着我,一头担着二姐,一手还拉着大姐,翻过一山又一山,蹚过一河又一河,走过一坡又一弯,快到虎峪村口的时候,远远望见村口的土塄上,有一个手搭凉棚的老太太,正在向路上张望。这个人就是我的外婆。每到女儿可能回来的中秋节或者春节等节日,外婆就每天在这个土塄上瞭望。此时母亲的眼睛里就盈满泪水,疲惫的脚步就获得了新的动力,忽然快了许多。外婆一定也是哭了的。我想。

  那时候的路非常苗条,沿着河岸,靠着大山,祖祖辈辈开出了一条只能牵着一头毛驴进出的山路。后来随着交通工具的进步,到了近些年才逐渐成了能走拖拉机和小汽车的土路。让我颇感意外的是现在展现在面前的是约五六米宽的水泥路,看来国家号召村村通水泥路,这里落实的还不赖。妻儿一路走,一路欣赏,一路听我回忆。

  过去道路两边平展展的庄稼地,现在布满了高低错落的院落。路过这些院落的时候,我觉得缺少了些什么,仔细想想,是缺少了牛粪马粪猪粪的气味。农村人几乎都不喂猪了,改为了喂狗。我们一路走,都时不时能听到狗的叫声。儿子还是调皮的年龄,专门把路边残存的雪,踩得发出一声声惨叫。

  过阳窑村的时候,我发现桥下的冰层黑糊糊的,开始以为是自己看花眼了,仔细看的确是真的。这保安河押着地方小调的韵,欢畅了多少年了,怎么忽然就有了杂音了呢。我问旁边一个过路的人:"老哥,这河怎么是黑的啊!我以前来的时候,这水还能直接喝,免费的矿泉水呢。""自打附近开了个保安煤矿,这水就这样了。"

  经过四个多小时的跋涉,中午一点多的时候,我们终于到达了虎峪村。二舅妈显然没有想到我们会来看望她,颤微微起来拿钥匙打开立柜,摸索了一阵,拿出了三听核桃露来给我们喝。二舅妈说前几天大病了一场,差点就去见我二舅了,这几天刚好了些。

  表哥杜千云听见这里热闹,知道有客人来了,赶紧进来热情地打招呼。我看见表哥的下巴处有个明显的疤痕,没有等我问,表哥就说:"再不用说了,去年野猪进地里糟蹋庄稼,我去撵狗们的,没有想到野猪根本就不怕人,直冲冲扑过来把我扑倒,獠牙在我的下巴刺了一下。你三舅家的杜碰云,前些时候在地里拾掇果树,碰响了猎人炸野猪的土炸弹,还差点要了命呢。真走运气。"

  我惊得吐了吐舌头,都差点要了命了,还说走运气,这也许就是农村人朴实的乐观主义精神吧。在他们的价值观里,道理上的得失处于次要位置,不管遇到什么灾难,不管是谁的错造成了这样的灾难,他们在和灾难的抗争中,认为能够活下来就是福气,一般不会去找肇事者讨个公道的说法,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我的记忆中,这里以前没有听说过有野猪,狼是这里的主角,偶尔也有金钱豹。母亲说她小时候的一个雪夜,一只金钱豹居然在姥娘家的门口卧了整整一个晚上,天亮了才起身向大山深处走去,慢慢地在她惊恐的瞳仁中消失。上世纪七十年代,距虎峪村5里地的保安村,曾发现一只金钱豹连着好几天偷吃集体的羊,后来金钱豹被民兵们围堵在羊圈中,点燃辣椒用风车轮流往里边死劲地扇烟,才将金钱豹熏得没有了气息。现在狼啊,金钱豹啊,这些野猪的天敌都去哪里了呢?表哥说,煤矿挖煤挖到了山下边,天天放炮采煤,早把那些机灵鬼吓跑了。

  儿子说猪八戒这样多,那还怎么种地啊!表哥捏了捏儿子的鼻子,说小家伙想的还真多,现在谁还种地呀!年轻人都到保安煤矿下坑挖煤了,剩下我和你嫂子这些说老不老,说年轻不年轻的人,先前还养种些地,图自己吃着方便,没有想到村里人少了,野猪多了起来,祸害的地也不能种了。现在吃的米面和菜蔬,全部是到市场上去买的。说着表哥笑了起来,说种地其实太受罪,种多少也不够野猪糟践,这些年地里长满了野草和圪针,野猪爱咋拱就咋拱去哇。现在孩子们挖煤挣钱,再把吃的喝的买回来,也挺舒妥的。

  我想让自己的脸,伴随着表哥的笑声生动一些,表情打了几次冲锋,最后的效果图,依然是一幅苦涩的浮雕,像极了村里那些荒芜的土地。如果这些土地一直能平平安安地生长出野草、野猪、野鸡类的生物,可能对于生态恢复能做出些贡献,但是随着地下煤炭开采隆隆推进的炮声,它们能生存下去吗?最可怕的是采煤一旦让地下水逃遁,这片土地面临的只能是干渴,然后是无法想象的皲裂与沉寂。

  趁表嫂做饭的时机,我领着儿子到村庄里转悠。先是几只草鸡进入了我们的眼睛。黑的,黄的, 白的......它们眯着眼睛卧在阳光下,让我想起当年晒太阳的外婆。拉着儿子的小手,亲亲地望着这些漂亮的亲戚,我真后悔没有带上相机。见有生人过来,它们做出随时准备逃跑的姿势,互相提醒了一下。母鸡喊声哥哥,公鸡呼声妹妹,原生态的声音,吉祥健康,悦耳动听,赛过歌星。儿子只见过盘子里的烧鸡,穿衣服的鸡公鸡婆,撑圆了他小小的眼睛。这些鸡挺幸福的,不用担心野猪吃了庄稼,不用去井下挖煤;热的时候找个阴凉地,冷的时候晒晒太阳;高兴的时候在地上写几行""字,寂寞的时候唱唱山歌。想吃素的找点草籽,想吃肉食找条虫子;荷尔蒙分泌突出的时候,奓起翅膀,吊起眼睛,找个个头相仿的鸡打一架;性激素过剩的时候,梳理羽毛,昂首阔步,装出酷酷的样子,找个异性浪漫一回。乡下人羡慕城里人的生活,乡下草鸡的生活,却远远胜过城里那些关在方格子里边的同类。行文至此,我好想听见了乡下草鸡和城市鸡的对话。乡下草鸡:"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下的蛋是受精卵能孵出小鸡。"城市鸡无言以对,想说些诸如日本地震了、利比亚政府军和反政府武装交火了等闲题,才发现自己发出的是男不男女不女的嗓音。

  刚才进村没有遇到一个人,我以为是天气寒冷,又是吃饭时间,村民们都在家里的热炕头上吃饭,现在才发现一个连一个的院子,几乎全是空的,单是看那窗台上铜钱来厚的灰尘,就猜得出起码几年没有住人了。

"干什么的?"一声威严、苍老的呵斥,猛地吓了我一跳。即使我是个贼,也不会来这里偷半头砖啊!顺着声音望过去,一个黄土高坡的缩微品般的女人的脸,从另一个墙头探了出来。

  除了二舅妈和表哥及表嫂,她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人。姥娘门前皆亲戚,我赶紧叫了声舅妈,报上了母亲的名号。她笑了,言语一下子从零度上升到了100度:"哎哟哟,看我这脑筋糊的,是巧林家的小子呀!有40岁了哇?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妈妈出嫁的时候,还是我给系的红头绳呢。哎哟哟,这胖小子长的虎头虎脑的,是你儿子哇?看,肉乎乎的多亲呀!这冰天雪地的,快进家来暖和暖和哇!"

  这个舅妈说她的老伴早就不在世了,计划生育开展以来,村里的娃子们少,就把学校撤掉合并到旧街乡了。她的儿子为了方便孩子念书,就和妻子搬到旧街乡租房子住。儿子下井挖煤,媳妇在家做饭兼辅导孩子作业。村里这样的家庭很多,没有办法啊!大人的生活再疲累,孩子们总得念书呀!不念书就成了睁眼瞎了。我现在才明白,旧街那一带的庄稼地为什么都修成房子了,原来是为了出租给那些陪孩子到乡里念书的人啊!

  可能是好长时间没有和人拉呱的原因,她的话就特别多:"现在我们都不敢死,为啥不敢死?死了总得要年轻人抬着去埋哇?现在村里根本就凑不起年轻人来。这也好,没有人抬着去埋,咱就天天活着。鸡叫了天就明了,接着阳婆又落了,就是一天,管狗呢。万一哪一天悄悄死了,咱也不害怕,这窑洞活着是家,死了就是坟墓,还挺排场哩。"她旋转着脑袋,看了看自己的家,兀自笑了。我也笑,如果真的没有人埋就死不了人,那也不是一件什么坏事情。

  我领着儿子到了虎峪村的小学,这个曾经是小脚印种植密度最大的土地,当院挺立着一根光秃秃的旗杆,从窗户望进去,斑驳的墙上,除了歪三扭四爬着的调皮的字,就是刚才被我惊吓跑的,也吓了我一跳的那群叽叽喳喳的满口乡音的麻雀。

  这里曾经童声喧哗,现在这里满眼狼藉。吃饭的时候,二舅妈说现在村里的孩子数目,患了痴呆症的驴小,一分钟之内就能数清。没有了孩子们的读书声和打闹声的校园,安静得能让我听到自己的心跳。

  不知不觉,我领着儿子走到了村里的老槐树下。据专家说,这株树有近两千年的岁数了。这位慈祥的老者,也许出生在隋代,也许出生在唐朝,皱纹里藏着烽烟、狼烟,还有吉祥和幸福。这株树拴过毛驴,拴过牛哞;拴过阳光,拴过月光;拴过祝福,也拴过碎语闲言。这株树五六个人手拉手也抱不住,风雨雷电抱成团也劈不倒。它像我的姥爷一生挺直着腰杆,它像我的姥娘一生总是微笑。我和儿子把脸贴向它,几丝温暖,让我血脉饱满、周身碧绿。

  我原来以为曾经是黑白版的虎峪村,现在应该改版了--起码应该有点淡淡的彩色,却没有想到黑白版的虎峪村,已经成了一幅斑驳的老画,在黄土高坡上挂着,仿佛风一吹就会掉在地上。

  曾经数百人的虎峪村,如今只住着四十余名老人和十几个需要老人看护的学龄前儿童。母亲要是知道了,肯定不会相信,或者,肯定会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假装不相信。因为这里生长着她盘根错节的根,保存着她温暖而又新鲜的回忆。

  再过几十年,虎峪村里也许会只剩下老槐树了。我不知道,孤零零的老槐树会不会哭泣。老槐树是虎峪村杜氏人家的根憋出的芽,我不敢想象,老槐树真要是哭了,会是一种怎样让人肝肠寸断的表情。

 作者简介:

陋岩,本名荆升文,19691月出生,文学作品散见《诗刊》《星星》《飞天》《北京文学》等纯文学刊物,曾获第四届中华宝石文学奖、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等文学奖项,著有诗集《陋岩诗歌精选》《垂直向下八百米》,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阳泉市作协副主席、阳泉市矿区文联副主席、矿区作协主席,矿区诗词曲学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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