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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 朱未:像阅读一条河流——胡弦诗集《定风波》读札

 置身于宁静 2022-05-12

像阅读一条河流

像/阅/读/一/条/河/流

——胡弦诗集《定风波》读札

作者 朱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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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略特在谈到波德莱尔时曾这样写道:“一位伟大的诗人只需在很少的几行诗里向年轻的诗人传授他必须传授的一切。”胡弦正是这样的一位诗人。作为一名诗歌阅读者和写作者,诗集《定风波》给予了我启示与欣喜,就像在田野上发现了比过去更白的雪。胡弦在访谈中表示,《定风波》是他小时候听民间艺人说书留下的印象,一方面喜欢这个词牌,另一方面他认为写诗就像处理风波,词牌“是对写作本身的隐喻”。当我们阅读过《定风波》这样一本诗集,书中发出的隐隐的风雷,黄钟大吕般的颤音,其所引起的心灵深处的风波,才刚刚开始。

追求准确,是胡弦诗歌显著的特点。准确性是就意象的选择、修辞的使用而言,就像一个比喻,本体和喻体之间,一定有着相似的特征或属性,这种关联是从诗人的经验出发,是准确的不可替代的。胡弦在论诗中写道:“准确,必须经得起细节的检验。细节决定物象的死与活。”准确是一个写作的纲领性文件,贯彻于胡弦的作品中。我们来看《雾霾:旅途》的第一节:

有人研究过雾霾:它属于

修辞学范畴。比如,

是雾这个词,被霾扣为人质。

……一个小事故,属于词语内部矛盾。

雾霾是一个常见的汉语词汇,雾和霾这两个汉字组合在一起,看上去或者写起来似乎均合情合理。我们很少会从修辞学上去思考这两个字的关系。“是雾这个词,被霾扣为人质”,诗人让这个词汇仿佛第一次走进我们的眼睛。雾霾一词内部占主导力量的一方是霾,所以雾被扣押了,被霾用匕首抵住了喉咙。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就像劫匪和人质站在货架后面。这就是准确的关联。

“诗人的任务就是从未曾开发的、缺乏诗意的资源里创作诗歌,诗人的职业要求他把缺乏诗意的东西变成诗。”翻阅《定风波》一书,诸如雾霾、顽石、五毒、插图皆可入诗,且成为诗歌的主角,诗人总能从那些不显眼的、看似干枯的具象中发现诗意,重新赋予事物以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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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另一首《金箔记》中,诗人写出了金箔的制作过程,以及金子“无法被信仰吮吸”的质地。我曾到过南京江宁的一家金箔厂,看到女工们小心地吹走金箔的边角料,据说每片金箔的成型,都要经受重锤超过万次的击打。胡弦以诗意的眼光去打量和凝视物象,准确地描写了金箔的工艺流程,并将“人事情感”投影到客观物象上。当我读到《金箔记》时,瞬间被拉回到静观金箔从空中缓缓下沉的现场。

言之有物,是胡弦诗歌可贵的品质。《尚书·尧典》有云:“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诗言志涉及到的正是诗歌的认识作用,是作者情感的表达,以及对世界的看法。言之有物本应是最古老、无须赘言文学传统。然而,当下一些现代诗写作,意象不可谓不繁复灿烂,语言不可谓不精巧机警,技巧不可谓不纯熟圆润,而缺少的,恰恰是言之有物的基本面。一首诗一旦进入接受美学领域,读者依据期待视野进行解读,无论读者的理解与作者的初衷是否一致,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作品被阅读。诗歌诚然是个性化的产物,然文学接受是一种交流活动,大部分读者读不懂的诗歌,其价值值得考量。

胡弦的诗歌不仅言之有物,不让主题跑空,其文字背后的隐喻、象征和人性,更使得他的诗歌所指往往具有两层,甚至是多层。这就像阅读一条冰河,立于河岸,我们首先看到的是冰面,继而是冰面下生生不息的水流,而在河床底部,作者深埋的暗流也以其固有的节奏向前推进。

比如《发烧者》,诗歌表层呈现的是病房中听后山鸟鸣的一种体验。反复阅读后,读者会发现,这首诗更像是一个寓言。病房内有人病了,病房外呢,“世界已静下来它仍在叫”的鸟儿也似乎得了某种病。

后山上的鸟儿继续鸣叫,

像出自一种职业性焦虑;像苦于

某种病始终无法被说出。

《发烧者》的最后一节,读来令人感到难过,我们同情鸟儿的“职业性焦虑”,也无奈于“无法被说出”的疾病。到底谁在发烧,还是说发烧已成为一种症候,愿意思考的读者会得出相应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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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巧不工,是胡弦诗歌浑然的技巧。写诗就像酿酒,是一门技术活。诗与酒,恰如词句之于水米,韵律之于曲蘖,灵感之于时节。写出一首好诗如酿出一坛美酒,借用作家陈春成的描述:“好像有月光在经脉中流淌,春风吹进了骨髓。”胡弦是酿酒的老师傅,取多少水,粮食发酵多久,在哪个春天开坛,酿造的技艺他了然于心,“过往岁月中的经验凝成了锋锐的直觉”。那些关乎诗意的写作技巧,已经自然而然地融入到了他的诗作里。我们以《老屋》为例:

要把多少小蟋蟀打造成钉子,才能修好那些旧门窗?

“砰”,北风紧,木匠叹息。

小莲穿着红袄从隔壁来,说:传义哥,我迷眼了,你给我吹吹。

我扭过头来,看见祖母在忙碌,墙上

又出现了新的裂纹。

小莲,那年我们七岁,你多像一个新娘子。

我吹出了你的泪水,和掉在你眼里微小的疼。

那年,苦李子花开成了雪,祖父喘得厉害,西墙下

他的棺木,刚刚刷上第二遍漆。

这首诗回忆的色调浓厚,从日常经验出发,抵达生死的思辨,情绪流畅,一气呵成。本诗保持了胡弦诗歌一贯的准确,“小蟋蟀打造成钉子”,这是诗性思维的表达,是准确的联想:钉子、旧门窗、小蟋蟀,这些意象不是为了营造诗意而信手拈来,而是经过诗人细心地甄选和考量,围绕老屋这一客体进行生发产生的多重关联。“微小的疼”,可以理解为女孩的年纪小,尘埃的体积小,也可理解为追忆往事产生的线痛。本诗密度清晰,场景切换自然,拼贴式的结构避免了线性结构的单调。《老屋》这首诗关涉童年的回忆,死亡的审视,和悲悯的挽歌。浑然天成的写作技巧在本诗中得到了淋漓尽致地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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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集《定风波》将《甘蔗田》一诗置于封底,体现了作者和编辑的用心良苦。这首诗平衡了诗歌写作者、研究者和大众读者的接受维度。习诗者能从此诗中学到胡弦诗歌的精妙:音乐性、延展性和丰富性。研究者可以从主题的确定与多义,不可知论或神秘主义等角度进行阐释;大众读者在欣赏这样一首首尾呼应,节奏明快,仿若对谈的诗歌时,如小楼中夜听春雨,如乘小舟顺江而下,获得审美的享受。《甘蔗田》之于胡弦,就像《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之于海子。它不一定是诗人最深刻的诗作,但会成为凡有井水处皆能传唱的作品。

阅读胡弦这样的文学前辈的作品,我获得了启发和鼓励,在某一阶段又难免会陷入沮丧:面对这样一座完善博大的宫殿,我的毛坯房还未进行装修。我必须安慰自己,这正是阅读的魅力:去学习前辈的杰作,仔细观察宫殿的建筑风格、结构布局和室内陈设,当有了一定的体悟之后,再来装修自己的房子。当然,也不用太过担心风格有相似之处,每个人独一无二的个体经验,会帮助我们避免成为前辈的机械复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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