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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父亲是一名退伍兵,在部队入了党,当过班长。当兵七年后,退伍回到农村老家。我的家乡在两市交界的一个山村,那里相比胶东半岛的其他地方,显得贫穷落后。父亲是高中生,在部队干得也很出色,所带的班立过集体三等功,在师里做过事迹报告,本来是满怀信心地希望能够提干,但因故未能如愿,只得带着遗憾退伍。回家后,在家呆了三个月没有出门,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留在村里还是出去打工,后来决定留在村里。开始的几年,他当老师,学开拖拉机,在村里办戏班子,像当兵时一样精神饱满,生活充满了激情。在我幼儿园升小学那年,父亲当了村书记,这一年,他35岁。我们村由于偏远,经济发展落后,当年以穷乱差闻名,父亲接手的是一个烂摊子。我得知父亲当书记,是由于那天发生的一件事情,从处理打架开始,也暗示了他当书记将面临挑战和重重困难。在我放学回家的路上,看见了电工和一个村民打架,一群人围在那里看,电工说去找村书记去,我的同班小朋友秀说,松,让我也到你家去吧,你爸当书记了。这令我吃了一惊,要到我们家里吵架。围观的人随着电工的一顿小跑,往我家去,我跟着这些看热闹的人回到了家,院子里围了不少人,在看父亲怎么处理这件事。这就是父亲当书记的开场,从那天起,我们家就热闹了起来,村民们什么矛盾纠纷常到我们家里来解决。除了这些,最让父亲费心的是村里有的硬茬子,来提出一些无理要求,在没有得到满足后,故意找茬。有几次,打到我们家里来,我放学回家常是提心吊胆,家里会不会出什么事情。有的人劝父亲不要干了,特别是我叔叔,他是强烈反对的。父亲只有一个弟弟,像父亲这样家门兄弟不多的人,势力单薄,是会受欺负的。父亲为此也苦恼,并向乡党委书记递交了三次辞职申请,党委书记说,你看你们村还有合适的吗,在你之前,7年换了5任书记,都干不下去了,其他的都是老党员,他们也干不了,你们村还得你干。党委书记这么劝父亲,他也不好再坚持。上世纪80年代末的冬天,父亲和村两委成员研究确定了一个工程,在村北面修建一座暗渠,着力解决全村村民的吃水和占全村面积一半的北洼地浇水问题。那是我见过的唯一一次义务工工程,全村男女老少齐上阵,自带锹、镢、筐篓、推车,刨土装筐转运,我也有幸参加了那次义务工。当时村里一穷二白,在已不是生产队的年代,仍然采取即将退出历史舞台的工分制形式,弥补了没钱难办事的不足,让工分制这一形式为农村建设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耗时一个多月,用很少的投资,完成了修建,让全村的百姓吃上了自来水,走在了全乡的前列。几年后,又建设了南水库二级扬水工程,使全村两千多亩地都能通过扬水工程浇上水。为了带领村民致富,在镇政府(后来撤乡设镇)统一安排下,村里又引进了奶牛、桑蚕、沙参等项目,推广果树新品种嫁接、套袋等技术。这些项目的引进还要让广大村民认可,父亲有时连续几天写稿子,召开村民大会,向村民介绍形势,讲清意义,算好经济账,在父亲的动员下,这些新产业在村子里得到了认可,村民的收入水平有了明显的提高。父亲对党的组织制度落实很认真,他经常组织召开支部会、两委会,每年至少召开两三次村民大会,支委会会议都是父亲亲自记录,他当书记的会议记录都保存完好。支委会、两委会开始是安排在晚上开会,后来调整到了早晨。开会的时候也有村霸借酒撒泼,有一次,村霸直接到会议室和父亲打了起来,父亲的个头不高,对手高大壮实,全村没有人敢和他作对,父亲凭当过兵的素质,和他打了二十多分钟。回来后,父亲说:当时我对他说,你不得胡来!我不怕你,大不了拼命,我是共产党员,死了为公家,你什么都不是。虽然那次父亲并没有吃亏,但也埋下了隐患,家里更不安宁了,爷爷也因此受了不少委屈,但爷爷从来都没有说父亲做得不对。我的童年、青少年,我对家庭的认识,就是在父亲这些为民服务和正邪较量中度过,我们家就是一部父亲的奋斗史,在我和弟弟的心目中,父亲是正义的、高大的。在父亲和村两委一班人的带领下,村风村貌有了很大的变化,在父亲退下来的前一年,我们村第一次被市评为文明村。在百度百科关于村子的简历中,有三分之一的内容是父亲在任时开展和完成的。父亲对我和弟弟说,我为什么敢当这个书记,是因为有你们两个,你们两个长大了一定要给你老爹争气。父亲的话里透露着对我们兄弟俩的期望,当然,这里面也有父亲自己的追求,他认为自己应该做一些事情。父亲在当书记17年后,退了下来,那时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出现问题。2009年,父亲在医院检查患肺癌晚期,转至外地医院治疗,治疗期间,他依然保持着乐观的精神,但化疗的结果很不好。父亲最后的时光很痛苦,睡不着觉,醒过来就是剧痛。他知道我不好请假,叫我回去的次数不多,父亲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有时已出现神志不清。一天,母亲打电话过来,说:你过来吧,你爸不行了,叫你赶快过去。我赶到医院,听出来有些埋怨母亲。他说:我都快不行了,你还不叫松过来,等我什么话都不能说了,再叫过来,有什么用?父亲把我叫到病床前说:松,我知道我快不行了,趁我还能说话,有些话我要和你交待,你找张纸找个笔,我说你记。父亲努力的把自己对我们一家人的感情说出来,他讲得很慢,经常停顿,父亲在努力的组织着他的语言。我出生以后,俺家里穷,你爷爷奶奶老实人家,在生产队争不过旁人家,不中用。我就不服这个气,念书也挺用功,到高中也当过班长,出过板报,想考个大学,但,没有机会好好念书;后来当了兵,拿出吃奶的劲,好好干,但,也没留下来。……父亲讲得很慢,有时停顿下来,努力地想着,下面的话怎么说。他身体向上平躺,头微向我侧,眼光呆滞地望着病房天花板,不时的眨一下,头发早已全白,脸上也没有血色,嘴唇已经干得发白。这是他从感觉不好以后,一直在心里打的腹稿,要对家人作个交待,给自己作个总结。但病痛已影响他的大脑,思考和记忆都很困难了。停顿一小会后,他忽然转过头来,似带微笑的对我说:你是谁家的?谁家的孩子啊?他马上把头转过去了,在我一侧的眼角,已有一行泪水滑下。在稳了一会后,父亲继续说,主要讲他最亲的三个人,讲述印象深的一些事情,和我妈早年的一些吵架,我和弟弟成长中的往事,以及评价与期望。对每个人的话,每讲到一个人,都饱含深深的疼爱。父亲又一次问我:你是谁家的啊?我再次说:爸,我是松,你大儿。他又一次转过头去。沉默。痛在身上燃烧,如在污泥里浸炙,父亲的安详,只是绝望的麻木。再转过头来时,有些急促地说:松,通知党员开会,请党委书记来,我要跟他说,你看我现在这么大的痛苦也坚持下来了,我也算是个合格的共产党员了吧!我眼泪顿时涌了出来:爸,我去通知开会,请党委书记来,我告诉他们,你是个优秀的共产党员!父亲说:都记下来了吧,我脑子已经不行了,已经扩散到大脑了,刚才说的话也不清楚了,要是一个月以前,我还能跟你说清楚点,就这样吧,你回去整理整理,这算是我的遗言了。这是父亲最后一次跟我谈话,一个月后,父亲走了,享年58岁。父亲一生中,不忘作为一名农村党员的初心,为村民做实事,践行党员要求,在最艰难的时候,以自己是一名共产党员来强化信念,支撑意志,不畏艰难困苦,顽强迎接挑战。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都以共产党员身份为荣,把是不是合格的党员作为自己人生意义的终级灵魂拷问,令我深受震撼。我和弟弟也是党员,在父亲的影响下,谨记教诲,努力做一名合格的共产党员。父亲以一生的行动为教案、以生活的农村为课堂,给我俩上了最生动的党课,深刻影响我和弟弟的人生观价值观,沿着父亲的脚步去追求,前面的路已经不那么艰难,但走过的路一定不能忘记,以父亲为榜样,将父亲的精神在我们身上继续传承。讲松:胶东人,在南通工作,喜爱文学、历史,闲暇之余,喜欢记录生活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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