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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残留的记忆中，祖父那苍老的声音充满了诱惑。 ——残雪 “传说中的宝藏”其实并不是真实的存在，仅仅是源于祖辈的一个传说。那只是田老汉孩提时代的模糊记忆和祖父在不经意间的一个暗示，以及父亲早年去山里寻宝经历的启发。半个世纪过去了，如今已是知天命的田老汉不失时机地萌生了这个压抑了五十年的欲念。于是他承包了荒山，开始了这项遥遥无期的寻宝事业。大儿子敏菊不知不觉地加入了进来，这才叫子承父业，代代相传。而且年轻人欲望更强烈，挖起来更充满激情，甚至可以两天两夜不停地挖。与此同时，田老汉住在邻村的二弟一家也是宝藏传说的知情者，他们同样萌生了寻宝的欲望并付诸行动。在寻宝的引诱下，田老汉回忆了自己五十年的人生经历，除了表面上乱挖瞎找之外，他更多的时间是跟往事与记忆打交道。乱挖的结果是令人沮丧的，田老汉开始怀疑，难道这是一个骗局和圈套，是先辈们编织的“阴谋之网”（对于此类的圈套和阴谋网我们在《蛇岛》中已有所领略）。他们在死后还要“用这种非常的手段全盘控制自己的后代的生活”。难道他一天到晚寻找的东西竟是一堆子虚乌有。田老汉的生活被搅得一团糟，当他试图摆脱眼前的烦恼去邻村二弟家过几天清静日子时，意想不到的是本来大家都已死心，亲人相见隐埋的冲动再次爆发。在这个不眠之夜，田老汉感到寻宝的欲念已经转化为内心的挖掘，他们注定“永无宁静”。在家的大儿子敏菊已是走火入魔，整天在山上寻宝无望的他突发奇想，在一个深夜竟然疯狂地挖掘祖屋的地基。而与此同时，全村人都被感染了，荒山上出现了“全民挖山”的景象。 读完这篇小说，我们看到“传说中的宝藏”的确是一个子虚乌有的事件。一种诱惑引导人们去追求一个虚幻的目标。在现实层面，这项注定无望的寻宝事业带给人们的结果只能是荒谬和沮丧。真正的意义我们只能在精神层面寻找，也就是说《传说中的宝藏》是一个寓言故事，它的意义寓于故事的内部。与之相近的寓言故事中有一个大家十分熟悉的“愚公移山”，虽然设计的目标不同，但是有着同样的挖掘和同样的荒诞。祖辈的遗愿和世代相传的信念——一种命中注定的苦役，无休无止。不难想象，愚公的后代们在实施挖山的过程中很可能产生像田老汉那样的疑惑或者放弃。但差别在于寻宝的欲念把田老汉的思路引向了自身的回忆和对人生的思考，确切地说是引入了艺术之门。让一个人在一种苦役的荒谬存在之中去体味人生的意义，更容易让我们联想到西方文学里那个关于西西弗斯的神话，二者的精神实质更为接近，真可谓异曲同工。从象征的角度看，那座贫瘠的荒山代表着我们人类的无意识历史，它同时又是具体的现实存在。所谓宝藏就是家族的记忆，人们为了艺术的梦想（宝藏）不停地求索。在现实的大地上挖掘就是真实的生活体验，同时挖掘行动本身又是内心创作的节奏与形式。即便如此，那至高无上的终极之美仍然是可望而不可及。但是，意义与满足都存在于求索的过程之中，不管结果如何，每挖一次都代表着希望。这大概就是一种艺术人生的真实写照。 现在让我们来回顾一下田老汉父子在挖宝过程中的真实体验。 “起先，田老汉只顾沉浸在自己的热情里面，根本没想过要和人分享。他的脚一踩到这座荒山，血液就往脑袋上涌去，很多声音在他身体里头喊喊叫叫的，每次他来不及多想就给自己设定一个目标，一股劲地挖下去。” 大儿子敏菊也有类似的感受：“这种事情，怎么就不知疲倦啊？我每挖一锄头下去，马上又想着第二锄头会有出息，就这样挖呀挖的，一夜飞快地就过去了”。开始，大儿子敏菊还比较本分，老老实实地挖，认为“还是一锄一锄地挖来的有意义啊”，这是初学者的基本心态。但是，不久他多变的性情就暴露出来了，以至走火入魔疯狂地乱挖起来。父亲田老汉感觉到“阴沉暴烈的敏菊，实际上日日沉浸在热烈的想往之中，他才不会放弃这种生活呢”。大概是求宝心切，急功近利，内心的欲望难以控制，这种表现与心态跟某种狂躁的艺术家类型十分相似。而父子二人就如同一个人，分别代表着踏上艺术道路过程中的两个不同的时期和阶段。 田老汉毕竟是过来人，到了知天命的年龄段，他是那种具有自省能力比较成熟的艺术家类型。在费尽心机的折磨与痛苦的纠缠之后，他的理性达到了一个自我认识的深度，同时也升华到诗意的高度。我们看到： “田老汉将脸转向落日，在那个地方，有一座高大的古亭，数不清的蝙蝠在环绕古亭飞翔，它们在空中编织着老祖宗留下的那个梦想。”（第一部分末尾） “田老汉将脸转向落日，他的眼珠像被蒙了一层雾似的总看不明白，他知道在那个地方，有一座高大的古亭，数不清的蝙蝠在环绕古亭飞翔，它们在空中编织着老祖宗留下的那个梦想。当光线的热力从他脸上消退时，他便在假寐中进入过去的时光。“（第三部分开头） 后面，田老汉还有更为清晰的人生感悟。正如古诗词中所描绘的人生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又是一个“返乡”的故事。田老汉的寻宝历程其实就是听从祖先神灵的召唤，返回过去的时光，返回生命的本源。怪不得祖先的幽灵总是以某种声音奇怪的出现，“到处是老祖宗的声音，路上呀，屋檐下呀，灶屋里呀，茅厕里呀，唤个不休……”田老汉的老婆二秀对这种声音天生敏感，作为家庭成员的女性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她天生具有这种与祖先沟通的能力。仿佛是幽灵的信使以某种奇怪的方式压迫田老汉，让他时刻处于复杂矛盾的情绪之中，最后把田老汉的脑袋逼得四分五裂。然而，这种煎熬的生活仍然没有停止，所谓六根清净的虚无状态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言，真实的情况是：人只要活着就永无宁静。即便是死了，也只是个体肉体的暂时了结，精神就像基因一样世代相传，无始无终。这大概就是人类的宿命。 2007年9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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