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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廉散文作品选(第一辑)

 置身于宁静 2022-05-13

1、杭州十年
2、馒头山山居图
3、夜读《传道书》
4、北国的槐树
5、马塍路上的姜白石
6、淮北的秋天
7、十年流水见归心
8、凤凰山记梦
9、心有悲戚赋不成


1、杭州十年

    我与杭州的这点机缘,最远可追溯到早年读的古诗词,“杏花春雨江南”,“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此等清丽的诗句对当时的我有着无比的蛊惑力,造就了我的一些飘渺美梦,潜流细细,在关键时候推波助澜形成了我今生的命运。97年高考,我考的不错,只要愿意,北京、南京、桂林、昆明、青岛,这些我想去的城市里,都有几所大学等我去读,然而最后一刻,我却选择了杭州,看似偶然,其实必然;于是在一个清秋天气,我揣着录取通知书,有如一只迷途的苍鹭,落入了西湖的藕花深处。

    最初四年,我生活在那个宋词般精致的学校,这大观园,有看不尽的江南林黛玉和四方来的莫愁,有数不尽的红如石榴的日子可供荒废,我有时也不免被这暖风曛得微醉,昏昏然淡忘了江北父老寄在我身上的一片热心。大多时间,我都花在了读书和游山玩水上。看的多是与专业无关的书,十九世纪那些国外大家的长短小说差不多全读了,宗教、哲学、美术、生物、政治等书籍也多有涉猎,古今中外的诗词读的更多,却泛而不精,结果往往是如风行水上。看书之外,我常独乐于杭州的山山水水,西湖边,宝石、栖霞、五云诸山上,处处都曾留下我的已被风雨洗去的屐印,若真如古人所说一个脚印开一朵花,那真是无处不飞花了。

    好景不长,四年倏忽而过,事如春梦,了无迹痕,留给我的只有几大本不愿重读的日记。2001年,我毕业了,幸好当时就业宽松,我的专业又属紧缺,尽管学艺不精,供我选择的去处也还不少,北方有几个单位更是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紧催;我再次选择了杭州,这次应该是出于留恋,留恋这里的一片水、三两棵树、五六座山头和数张隐于城角巷尾的笑脸。毕业后,常回母校,却一次比一次失望,三个月前我写了一篇小文《心有悲戚赋不成》,其中一段:“出楼向东,是当年的女生宿舍区,第一幢(四幢)的2412房间住的就是我班女生,当年楼下一喊,即有几颗美丽的脑袋探出窗外。校园风物种种,记忆中最美的就是这一带,一想起,便感觉眼前百花盛开,好一个姹紫嫣红开遍!可惜,转眼之间,'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今后,再想起这个地方,恐怕压到眼前的只是这片废墟了吧,这也算得上我害怕来学校的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大概是怕遇见当年的老师,那时不用功读书,学业无成,愧对他们的苦心;浮世几年,虽不致于给母校抹黑,也没增添什么光彩;此时走在学校,颇有点浪子回头的意味,浪子的悔是最真的,心也是最可哀的。”

    我在钱塘江边一家国有改制公司一上班就是五年,其中升谪荣辱、勾心斗角之事一言难尽,这里真称得上一个具体而微的中国官场,完全可以写一部新的《官场现形记》。在这里我的书生意气几乎消磨殆尽,幸好还留下一点,正是在这点余火的照明下,我选择了离开。惟一的好处就是清闲,这几年我大部分的文字都是上班的时候写的。不久前,整理了毕业后写下的作品,约五六十万字,自己略看得过去的也有几篇,可以印一本小书了;但理想中的文章至今没有写出来,就算将来梦笔开花偶然写出一篇两篇,对己对人又能怎样,终归是虚妄。几天前办事路过秋涛南路,特意转了弯,想看一看我工作了五年的所在,婺江路31号:“这是个安静的地方,春有紫藤瀑布,夏有茂郁的葡萄架,秋天有蟋蟀,冬天高大的烟囱上倒挂着白草。”却一下子没有找到它,我吃了一惊,好象打开镜子只看到一片空无。好不容易找到了几处尚在的参照物,才确定了它大致的方位,废墟矣。没什么好伤心的,也没必要在此盘亘太久,那门口的大片紫藤花将开放在别处、开放在我心里,那葡萄架、那一天一天鼓起来的葡萄已写进了我的诗歌,这里将成为另外一些人的新世界,祝愿他们在此比我过的快乐。

    工作之余,交往的重心也发生了偏移,先后结识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文学上的朋友,“有了这些美好的朋友,我的世界一下子从'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转入了'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2002年和楼河、炭马、胡人、古荡、江离创办了民间诗刊《野外》,起始一年出两期,再一年一期,已出了六期;2003年开始了每月一期的“野外沙龙”,已举办了27期。文学永远是一个人的孤军抗战,“野外”对我的最大意义,在于建立在共同信仰之上的我们之间的那种兄弟般可贵的友谊,这也是我最为珍惜的。

    今年六月,我终于离开了那家香料公司,半年来辗转更换了两家单位,但愿能够早日稳定下来。再过几天,就是公元2007年,我来杭州也十年了。十年不算短,里面隐藏了多少个千钧一发的时刻;也不算长,想拼凑成一篇三千字小文都如此困难。从二十岁到三十岁,这应该是我人生最好的十年。这十年,我拿到了一个学位,成了家,交了几个朋友,写了敝帚自珍的几篇诗文,攒了一点只够应急的小钱,仅此而已。过去的十年,过去之后才知道有许多该做而没有去做的事,有许多该做好却没有做好的事,也有许多不该做却做了并做得过分的事,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人总是事后诸葛亮。过去了无法重来,那就不说也罢。虽然濩落,还不至于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且放眼将来。

    接下来的十年,在醍醐灌顶之前,估计还是这样糊涂度日,不出什么变故的话,尽管“长安米贵,白居不易”,我还是舍不得离开杭州,还是与这越来越少了自然之气的西湖为邻。人生无处不风涛,谁又能预知将来之事,二十岁以前的我,做梦也想不到这十年间发生我身上的种种事情,三十岁的我又怎知四十岁之事?只能凭经验和习惯约猜一二罢了。

    下一个十年,不管在不在杭州,日子肯定不如这十年好过了:第一是必须要解决安居乐业的“居”字,正如郁达夫在《住所的话》中所写,“自以为青山到处可埋骨的漂泊惯的流人,一到了中年,也颇以没有一个归宿为可虑:近来常常有求田问舍之心,在看书倦了之后,或夜半醒来,第二次再睡不着的枕上。” 若回两千里外我的家乡,在老宅上建一座“风雨茅庐”,也不是特别困难的事,在寸地寸金的杭州却如痴人说梦;何不还乡如丰子恺那般造一座“缘缘堂”,何必在他乡被寒风所欺呢。

    不愿还乡,大概是为了自己的事业。然而有什么事业可言呢,古人万里求封侯的执著和欲回天地的雄心现在我是一点都没有,“穷年忧黎元”的肚肠尚存一点,但也无可奈何,只好像济慈那样安慰自己说,每个人都必须承担自己命定的一份。“人生衣食真难事”,眼下我所做的一切努力似乎只是为了一口饭吃,我的全部事业是努力过好日常的生活,童年、少年的经历,让我清楚地认识到人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再没有比过好日常生活更艰难更严峻的考验了;想起以前的那些空头大志向,真是可笑复可叹,普普通通的生活都过不好,其他的无非是做梦。另外,下一个十年,孩子要上学,“子不教,父之过”,父母年纪也大了,“子欲养而亲不待”,这也是自古以来的两件大事,想做好恐怕不容易。其它无法预料的小事就更多了,这些小事对我这小人物来说,不一定算小。自己身体健康、国家太平无事还好,否则,将来的生活更是不堪想象了。一句话说完,下一个十年,再不可能像过去十年那样优游度日了,真是“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2006-12-28,修改于2007年元旦


2、馒头山山居图

    搬到馒头山快一年了,我越来越喜欢这个地方。第一,山的名字亲切可喜,我正是吃着馒头长大的中州项城人。这里的不少树到了冬天叶子尽落;山脚有青青菜园;房子低朴,巷子曲折多月光;无意之间常能听到公鸡的打鸣,仿佛母亲黄昏唤我回家,长鸣中,天地欲静止,而我将下泪;灭灯,端详床头月色,我似乎依旧睡在故乡的瓦屋下。这里多详和的老人,他们或围坐在太阳下闲谈,或悬绳入井取水洗衣,或路灯下对弈到深夜。一日,一远方来的故知,见两老人挑粪浇菜,见迎风而散的露水集市,又见我的案头多是古人的书,便笑我生活在古代;我认真地对他说,在古代,脚下的这片土地,数百年,长是吴越国和南宋王朝的宫城禁地,又指着斜飞的燕子说,我一直想在入山口题上那首《乌衣巷》;晚上喝酒时,我拿给他看因怀想他写的一首诗:

众人皆醒,我们独醉
水寨一别,多少白云
长成了美人
去年今日,轻信了
一只梅花鹿
你兴了吴,我灭了楚
呵呵,老弟
这次,听说你路过杭州
我门前的小山谷
一下子涨满了溪水
一大早,我备好了菊花
小泥炉和绍兴老酒
等着鹤,等着紫花落
等着你带来大雪,封住上山的路

    近一年来,我日出而作,日没而息。一份做了五年的工作,我写下的文字,都能保证我睡上安稳的好觉;身体比去年要好。休息天在家,市井的喧嚣远不可及,爬山当散步之外,我就坐在躺在窗前的阳光下看书:“余有数亩敝庐,寂寞人外,聊以拟伏腊,聊以避风霜……”看书厌了,依在窗上,可以细看疏雨滴梧桐,也可以看不远的凤凰山头。入夜四下静寂,春有鹧鸪,夏有蝉鸣,秋有蟋蟀,冬有大风,在它们的陪伴下,我读点闲书、写点泥沙文章,夜深不知。这一年的心态如我诗中所记:

这儿,我钓到了秋水的澄净
深山鹧鸪,唤来了
一次次丰美的休憩
当台风击退了蒙古军队
斜阳下,我想起那些美好的
永不再来的过去
想起深埋在大树下的南宋王朝
想起我和我寄居的老房子
不过是这坟墓上的一粒黄土
幽暗的梦里
故乡只是一片陌生的雪地
醒来,栖过凤凰的石头上
我找回了自己
走上山顶,我看到了
远处散发着迷濛白光的钱塘江

    “隐居”山林的这段日子,最常念及的还是那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尽管却并不急着去见他们。有时他们赏玩湖山或来附近办事,会拐个弯到我这里,带给我许多惊喜;偶而也有前辈高人访我,令我不胜惶恐,于是我家门前多了几道长者车辙。几天前的一个傍晚,好友阿朱、泉子、何家炜突然来到我家小楼下,邀我一起登古栖云寺,泉子说七八年前,他到过寺院一次,后来几次去找,都未找到。那天,我们一行人过宋城路口,沿梵天寺路向西,路的尽头是古梵天寺遗址,绕过遗址,栖云山山口处是长方形的一片菜地。上山一路都是坟墓,尽管思想上有所准备,人又多,还是有些悚然,我们走的很快,家炜的与坟有关的故事才讲到精彩处,寺院已来到我们眼前了。院门关着,阿朱上前轻轻敲门。这天是农历二月十九,观音菩萨的生日,月亮还没有升起,否则月下敲僧门了。院子里传来了狗叫,接着山脚的狗也呼应着叫起来了,山不高,静,山脚的狗吠如在左右。一老年男子开了门,一乡下人模样的老妇人出来了,寺院的主持释心悟法师也出来了。从后来的谈话得知,他们都是河南南阳人,此时此地遇到乡人,我说不出的高兴。泉子、阿朱夫妇虔诚地烧香拜佛,家炜与主持参禅悟道。我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遥想建寺1430年以来,发生在这里的种种事情如何一一归了空无。出了寺门,风很大,钱塘江两岸灯火稠密。

2006-3-23

3、夜读《传道书》

    昨天是我的生日,从前天中午开始喝酒,一直喝到昨天晚上,深夜回家,躺在床上看《旧约》之《传道书》,圣经中我最爱看的就是这一部分。每次读,都感觉身心浮华落尽,如入大明镜。“人活多年,就当快乐多年。然而也当想到黑暗的日子,因为这日子必多,所要来的都是虚空。”我把这句话默念了许多遍,它或许可以算作我目前对生活的一种理解吧。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人生的大欢乐、大境界,无不在一个“尽”字,然而做到这一点谈何容易;我偶而做到的只是“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罢了,能做到这样,我已经对自己很满意了。过生日原本小事,但既然有朋友们来助兴,就不能不酒中取乐,于是我这个几番戒酒的人又举起了酒杯;却不再是早年那种乱世酒徒的喝法,是一种“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新喝法,“三杯渐觉纷华远,一斗都浇磊块平”,这也算得上我追求快乐及消遣处世的一个新态度。

    诗人马永波在《荒村之夜》中写道:“我知道我生活明亮的部分已经过完。” 我却还没有这么悲观,亮光仍是我生活的主调,我并不认为过去的日子比今天更好。但我已觉察到那黑暗日子的来临,有时它出现在晚间,更多的时候它出没在白昼;它有各种各样的形状,有可能是一只狮子,大多时候它看上去更像那些最平常的事物,一根茅草,一阵雨,一场病;它将在我最漫不经心的时刻给我一击,当然它愤怒的时候,也会勇士那样寻我决斗……

    我必须接受它的来临,认识它,学习如何与它共处,并忍耐且反抗它越来越频繁的打击。“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於人乎?”这东方智者的话虽不能减轻我们的苦痛,却多少给了我们一点希望;而西方的传道者安慰我们说:“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2006-10-23


4、北国的槐树

    来东南十年了。十年间,这一方的山山水水、都市村野,我看过、走过、住过的不能算少;每到一处,必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看看这里能否找到一些故乡的风物——杭州的文三路,找到了杨树;余杭的一座无名小山头,找到了黑天米;西溪母校的废院,几株荞麦混杂在乱草丛,那俗名花大姐的小飞虫在我掌心遗下了苦香;海宁一农家院落,找到了簌簌落着小花的枣树;凤凰山脚下,有几棵初夏挂满花枝的桐树;苏州的寒山寺,见到了苦楝树;上海南京路,遇到了少年时最好的朋友……他们都为我带来惊喜和慰藉,坚定我在异乡重建故乡的信心。

    今晚整理旧时照片,突然看到老家西屋门前的那棵小槐树,今亭亭如盖了。这是我最喜欢的树种之一,古代人似乎更喜欢它。先是齐景公命吏守之,令曰:“犯槐者刑,伤槐者死。” 汉代,长安被称为“槐市”。建安杰出的三文人王粲、曹丕、曹植都写过《槐赋》。晋左思在《吴都赋》中说:“驰道如砥,树以青槐,亘以绿化,玄阴耽耽,清流莜莜。”北魏洛阳,城中多植槐,《洛阳伽蓝记》载:永宁寺“四门外树以青槐,亘以绿水,京邑行人,多庇其下”。唐长安,大道两侧尽植槐树,罗列成行,人称槐衙。明清之北京,广为种植,至今大街、小巷、胡同、四合院里,留存有许多古槐。

    然而南来十年,却从不曾见过它,这边的朋友也多不知。于是动了写一写它的念头,且想着等自己有了一蜗之居,一定在门前或窗下栽一棵北国的槐树。明李东阳《庭槐》:“去年长比人,今岁高过屋。好雨东南来,依稀满庭绿。” 如此这般几年以后,我就可以坐在它的下面读书了。朋友来了,可以在它下面打打牌、喝喝酒、发发牢骚,当然也不妨学学那些魏晋人,明徐光启《农政全书》:“晋人多食槐叶,又槐叶枯落者,亦拾取和米煮饭食之。”

    在我出生的老宅四周,长了不少大槐树,根多暴露在外,韩愈“夹道疏槐出老根”是也。春夏之交,槐树开花,将开未开时,花呈淡黄。唐有“槐花黄,举子忙”的俗语,又有“几年奔走趋槐黄,两脚红尘驿路长”的诗句,黄庭坚“槐催举子著花黄,来食邯郸道上粱”说的也是同样的意思。及花盛开,远观则树上挂了一场大雪;爬到树顶摘花是勇士的行径,我始终没有胆量到那白云当中去,仰看大哥在上如履平地,说不尽的感佩。槐花到手,先生吃一通,边吃边唱一童谣,童谣的内容如今记不得了,大概跟北京流传的童谣相近吧:“小娃娃,做钩搭,做好钩搭钩槐花。槐花蒸成疙瘩饭,吃得人人笑哈哈。” 采来槐花,淘净,拌面,加盐,放进锅里蒸熟,吃时调上香油、蒜泥,极可口。

    花落后,叶更好看,满树浅黄轻柔的小叶子,在阳光下透明,清风吹来,枝叶交接,却不发出一点声响,这是我见过的最温美的境界之一了。盛夏到了,大槐树下,只有一点点零碎的阳光,摊张旧苇席或破麻包片躺下,仰见阳光如星斗,数着数着困了,那就睡一觉,我如此睡了很多次,也做过一些梦,可惜从没有梦入槐安国,尝一尝当驸马、做太守、尽享荣华富贵的滋味。

    秋风起,燕子巢空。清晨起来,见树下落了一地槐叶,且叶子的表面多敷了一层薄薄的霜,踩上去只有一丝声响,那些被生活压迫得心肠坚硬麻木的乡人们,此时内心会泛起一些温柔的情感也说不定。《淮南子》:“老槐生火。”不知说的可是冬天取槐以求暖,我乡似乎从不用槐树生火,对它报有敬畏。在中国,槐树好象是最常被神话的一个树种,《太平广记》、《夷坚志》、《因话录》以及各地县志里的故事不用说,《周礼》这等堂皇大典也有此类的记载。记得儿时听大人讲《天仙配》,说善良的老槐树开口讲话,劝董永莫错过天赐良缘,觉得有意思极了,此后每到树前都要找找他的嘴巴长在哪里。

    敬畏的另一处体现在对先人的怀念。“问我祖先来何处?山西洪桐大槐树;问我老家在哪里?大槐树下老鸹窝。”这首民谣不但散见于各类书籍,也挂在我乡不识字老人的嘴上。民国《洪洞县志》载:“大槐树在城北广济寺左。按《文献通考》,明洪武、永乐间屡徙山西民于北平、山东、河南等处,树下为集会之所,传闻广济寺设局置员,发给凭照、川资。因历久远,槐树无存。” 这里所说还是部分可信的。

2006年11月20日晚


5、马塍路上的姜白石

    半个月前与几个朋友在马塍路边喝酒,酒后我提起了姜夔,胡志毅教授指着走在前面的江弱水博士说,他写过一篇有关马塍路和姜白石的文章。江博士的文章多才情,又富性情,我一直喜欢,但胡教授提到的这篇我却没有读过,江弱水写姜白石,必定奇妙,心向往之。

    这些天日日走在马塍路上,特别是午后,总要一个人到马塍路上散步,没有一次不想起姜夔。有时觉得他就坐在某棵梧桐树下望着我叹气。某些恍惚的时刻我疑心自己就是姜白石——一个不会写诗填词度曲的姜白石。风雨吹到脸上,激灵醒过来,想起《白石道人传》:“白石……体貌清莹,望之若神仙中人,……性孤僻,尝遇溪山清绝处,纵情深诣,人莫知其所入,或夜深星月满垂,朗吟独步,每寒涛朔吹,凛凛迫人,夷犹自若也。”《藏一话腴》赞他“襟怀洒落如晋宋间人”;他自己则赋诗曰:“三生定是陆天随,又向吴凇作客归。”此等高人,我这庸碌小子只好到梦中去兴叹了。

    姜夔一生多才,有诗、文、词、曲、书法传世,我最爱他的词,八十多首不少能背下来,也曾写过一些相关的评论,却自知没有一点灼见,抄在这里只是惹人笑话。前人诸论中,刘熙载《艺概》之论最合我心:“姜白石词幽韵冷香,令人挹之无尽。拟诸形容,在乐则琴,在花则梅也。”如果真有所谓的纯诗,我想,姜白石的词可算是最好的代表。

    既然对他的作品说不出什么,那就谈点他的人生吧,但也只是一些零碎幽暗的印象,如古井石壁上的青苔。“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赢得天涯羁旅。”这句诗大概可做他一生的写照。他自幼随父宦居汉阳,弱冠出游扬州,旅食江淮,来往湘、鄂。而立之年在长沙遇见诗人萧德藻,随后依萧寓居湖州,卜居弁山白石洞下,写诗以自解,诗云:“南山仙人何所食,夜夜山中煮白石,世人唤作白石仙,一生费齿不费钱。” 后又结识杨万里、范成大、辛弃疾,以及“吴德夫、项平甫、徐子渊、曾幼度、商翚仲、王晦叔、易彦章之徒,皆当世俊士,不可悉数,或爱其人,或爱其诗,或爱其文,或爱其字,或折节交之。”姜夔自此不断往来于湖州、杭州、苏州、南京、合肥等地,“凡世之所谓名公巨儒,皆尝受其知矣”。然而,“四海之内,知己者不为少矣,而未有能振之于窭困无聊之地者。” 四十不惑,与抗金名将张浚之孙张鉴结为至交,长期得其资助。晚年朋辈凋零,生活益加清苦,病卒于杭州水磨方氏馆旅邸,死后不能殡殓,赖有友人张罗,葬他于钱塘门外。

    确切的地方是葬在我脚下的这条马塍路,而具体在哪个位置,恐怕江弱水博士也说不清楚,我更是茫然,其他人大概也不知道,可谓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张炎用这句话评姜白石的词我总觉得不大准确,但要是用来形容姜白石这个人,就再合适不过了。“野云孤飞,去留无迹”,立在马塍路上,我反复念叨这八个字,感觉自己陷入了一场大梦,想醒也醒不过来。

2006-9-19

6、淮北的秋天

    古人把秋天分为孟秋、仲秋和季秋。孟秋,也称早秋、清秋,《吕氏春秋》之《孟秋纪》中有几句描述这一时节的话,我非常喜欢:“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天地始肃。”露是如何变白的,我至今糊涂,杜甫大概知道;早晚的风凉了,吹在身上,阵阵轻寒;印象最深的是那寒蝉的来临——小时侯,只要听到它的鸣叫,第一个闪现的念头就是:秋天来了。这种蝉在江南较多,叫声急促高亢,有金石之音,且总是独唱,听起来有些悲凉。江南各地对它的称呼不一,在我乡它被叫作“秋脸”,望文生义,是秋天面孔的意思,如此来解释,觉得这名字取得真好。

    孟秋之月,古代的天子忙着征讨不义、巡视远方,我乡小民则在鸡犬之声里安闲地打发着时日。农夫每天照样下田转几个来回,年成已定,要做的只是拔草这类小事;他们聚在田头树下,打牌下棋,要么就天真地谈些国事,往往把康乾民国的旧事当成了今日的时事,免不了为天上的浮云所笑。妇人碰到一起,风波就多了,《孔雀东南飞》及《大雷雨》式的悲剧,一幕接着一幕上演了。乡村的诗人则相约去钓鱼,潦水尽,寒潭清,白条出水。他们一边垂钓,一边抬头看那焜黄的枝叶,看那即将撤离的紫燕,时序迁变的感慨不觉就浮上心头,“人人解说悲秋事,不似诗人彻底知”,事实上秋天一到,人人都成了诗人。诗人提鱼走后,这里就剩下了一句唐诗:“老树呈秋色,空池浸月华。”

    仲秋,又称中秋,集《吕氏春秋》之《仲秋纪》里的句子来形容:“日夜分,雷乃始收声,蛰虫俯户,阳气日衰,水始涸,乃命有司趣民收敛。” 最后一句说的是秋收。这个月天气大多晴好,人们不必夏收那般紧张;天高地阔,触目金黄,收割成了一种享受,农人悠悠然都有了“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的态度。最兴奋的当数孩子,整日在田里找野果,挖地鼠,点起白草,把蟋蟀和蝗虫扔进火堆,不等烧熟了便吃;回到家也不错,和嘴谗的鸟儿一先一后落到院子的果树上,且中秋节转眼到了,远近的亲戚都来了,篮里装的自然都是好吃的。

    对我来说,这是一年中最好的一段时间,苏东坡“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说的应该也是这段光景。一个想真正领略淮北秋景的人应当这个时候来:越过无数关山浩然而来的长风,澄明青碧的云天,秋收后开阔的田野,田野上累累的土坟,萧萧远村衔着的半轮夕阳,以及没有一点遮拦的秦时明月,都是值得大看特看的,而最值得一看又最容易看到的却是枝头叶落:不论清晨还是黄昏,任何树多的地方一站,无需等待,你就能看到“万叶秋声里”和“无边落木萧萧下”的真实场景,想看多久它就落多久,由此觉得江南才子张炎的名句“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实在小气极了,在江南想看叶落,要等到清明前后,落叶的姿态笨拙而沉重。

    “霜始降,候雁来,菊有黄花,蛰虫咸俯在穴,农事备收”,我从《吕氏春秋》之《季秋纪》选来的这几个句子很能描摹我乡晚秋的实况。霜初来时,田野上还零星散布着晚红薯,一夜冷霜,原本青绿的红薯叶全都惨然变红了;天气晴朗的日子,几乎夜夜有霜,重霜如小雪。雾也多了,清晨,万家炊烟与雾搅在一起,被太阳一照,称得上奇景。树呢,叶子全然落光了。路旁的草呢,不是被孩子点成了野火,就是被强劲的北风拔去了。小河呢,干涸了。人呢,麦子种上了,天晴时聚在土墙前晒太阳,捉虱子,谈古论今;秋霖绵延,则窝在家里,男人编过冬的草鞋,修理来年的农具,女人纺棉花,在布中织进痛苦,孩子盼着长大,老人等着死。这就是我记忆中的淮北的秋天。

2006-10-26


7、十年流水见归心

    晚饭后和月霞到中河散步,又谈起国庆长假返乡的事情。月霞说,早上买菜时,听得几个卖菜的也在议论这件事,一个说:“再过几天,我就回去了,回去割豆子了!”这人的话,令我想起了张翰的莼鲈之思。“翰在洛,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

    我似乎也凭空添了一点晋宋人物的襟怀,想明天一早就去辞职,挂帆向北,当赶得上家乡秋收;于是一边割豆子、掰玉米,一边朗诵荷尔德林那有名的归乡诗句:

呵,万能的苍穹!
还有你们,大地与光明!
……
那把我紧系于你们的丝带永不断裂。
我自你们溢出,
追随你们浪迹他乡,
现在,我已饱阅人生,
又与你们,与欢乐的神明同返故国。

    想着想着笑了,一个苦涩的笑,嘲讽的笑,嘲讽自己不合实际的想象。事实是,尽管两年没回乡了,这次回乡我却有点怕。月霞说,她也有点怕。怕什么呢,怕归途的迢迢,怕物是人非旧梦破灭,还是怕与亲友无话可说?……她说不清楚,我也说不清楚。我们两个在河边走来走去,那不舍昼夜之清流。忽想起南北朝名士刘孝绰的一句话:“临流多自美,况还故乡。” 想到这句话,忍不住又笑了,笑这一对小儿女,天下之大,可笑之人甚多,然此时此刻这两个人似乎最是可笑!

    又想起鲍照的《梦归乡诗》,这首诗的后半部分很喜欢,读大学时常挂在嘴上:“寐中长路近,觉后大江违。惊起空叹息,恍惚神魂飞。白水漫浩浩,高山壮巍巍。波澜异往复,风霜改荣衰。此土非吾土,慷慨当告谁。”诗写的真切,至今打动我,但也只是打动而已,我承认,古人那种思乡的情怀如今我都没有,有的只是卡夫卡式归乡的恐惧,我的家乡不在他地,只在我怯弱的内心深处。罗隐诗曰“十年流水见归心”。我来南方十年了,流水十年,并没有照出我的归心。

    处处桂花香,正是桂花全盛时节,盛则衰,想及此,加深了我的不快。回到住处,接着翻看白居易的诗集,没想到一首名曰《岁晚》的五古却多少道出了我目前的心境,部分地回答了我为何怕回乡这个问题,录于下:

霜降水返壑,风落木归山。
冉冉岁将宴,物皆复本源。
何此南迁客,五年独未还?
命屯分已定,日久心弥安。
亦尝心与口,静念私自言:
去国固非乐,归乡未必欢。
何须自生苦,舍易求其难?

2006-9-20

8、凤凰山记梦

    我自小多梦。达人有言:壶中日月长。在我看来,换一个字,梦中日月长,似乎更好,金山昙颖禅师不是有过“百年一梦”的禅言吗。照此说来,把我梦里梦外的年岁加起来,恐怕不会再有人喊我青年诗人飞廉了吧,虽与彭祖比寿可也。

    然而这几年我很不情愿做梦。既然无好梦,不如轰然倒在床上,来个“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可惜不能。

    “春城无处不飞花”,这花自然也有落在我头上的时候。今天凌晨我就做了个好梦。讲这个梦之前,先抄写一小段唐朝的传奇,因为这故事描述的情景与我的这个梦多少有点相象。中唐我最喜欢的诗人柳宗元在《龙城录》记载:“隋开元中,赵师雄迁罗浮。一日天寒日暮,在醉醒间,因憩仆车于松林间酒肆旁舍,见一女人,淡妆素服。与语,但觉芳香袭人。至酒家共饮,有绿衣童子,笑歌戏舞。师雄醉寐,久之东方已白,起视,乃在大梅花树下。”

    我梦中的天地,是在一个阳光明亮的午后,山谷间的草地上,近山树绿,远山浮雪,身边是一些空荡荡的小房子,房子里外都没有人——颇像照片上看过的瑞士的风景。四周很静,我把外套搭在肩膀上,朝前走。我听到了一个女子的笑声。一个转弯我就看到了她,真美,比我见过的所有女子都美!她向我招手,我走过去,好象彼此十分熟悉。然后我们也一起喝酒,像爱人那样亲昵。我似乎也喝醉了,拉着她跳舞,跳啊跳啊,像两只大蝴蝶……

    跳着跳着,我被什么惊动,醒过来了,又好象没有全醒,感觉她似乎还在不远处等我,我只是回凤凰山为她取一样她想要的东西。就在这时,我听到窗外传来了布谷的叫声,于是一下子全醒了,知道刚才不过是做了一个好梦,很是惆怅。

    我蒙住头,闭上眼睛,想再次到她的身边,重续旧缘——不知别人如何,我醒后再睡,常可重返醒之前的梦中。这次却不行,布谷就在我窗外的群山盘桓,一会儿叫着“苦啊苦啊”,一会儿又叫“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我是越急越睡不着。心里不由得暗骂:布谷啊布谷,你既然苦啊苦啊地叫,这说明你也知道醒着的生活是苦的,那你怎忍心打扰一个苦心人的片刻好梦呢,世上本无快乐王子无忧公主,这片刻好梦抵得上十年红尘!你又“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地叫,叫我归向何处呢?

    再也睡不着了,想起“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这首小诗,觉得自己很像那个怨妇,不由得苦笑了。又想起纳兰容若的《采桑子》:“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也只是想起罢了,尽管结句也提到梦中未遂之事,却与我这时的心境很不合,我是被现实折磨得事事都麻木了,词中那深沉而又纯净的悲哀我怎么会有呢。

2006-9-28


9、心有悲戚赋不成

    沿路边杨树西行五百米,过西溪河,就到了我的母校杭州大学(98年改称浙江大学西溪校区)。来文三路工作三个月了,每天中午都有两小时的空闲,母校我却只回过两三趟,每次都是到学校的食堂用餐,饭罢即去。

    抬足便到,为何不去,并非懒,是有点怕。今天饭后无事,天落着小雨,适合怀旧。明日将回河南家乡,回乡之前先去看看母校。

    从北门入,入门右手即是我的宿舍楼。站在大桐树下,仰看505房间,只见窗外挂着几件裙衫,这白的青的裙衫多像我当年留在那里的几个好梦。我想上楼看看我住了四年的床位如今住着怎样的一个林黛玉,看楼人换了,不许我登楼作赋。

    过四食堂前的紫藤架,过旧运动馆前的丁香树,当年我听文学讲座、上钢琴课的“艺术沙龙”现成了一家公司的办公地。“艺术沙龙”对面,是杭大有名的小西湖,旧时湖岸一天到晚都是看书人,我常常是早起到湖边读英语,午后看小说,傍晚时分在“育英亭”前等看那只翠鸟。“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此时的小西湖并没有“潦水尽而寒潭清”,一潭黑水了。岸边的石椅也多半残破。“育英亭”外的几丛结香,当时只及我的腰,如今远远高过我的头了。

    过计算机楼、外语楼,到西四历史楼后面的废园。废园这名字是我起的,当年少有人来,我喜其幽静、芜而不乱,常独自到园中读书,并把当时写的一些东西结集为《废园手记》。这次来,觉得废园终于名副其实了,完完全全废了,先是几棵紫藤把入口封了个严严实实,园中的小径长满了荒草,一片又一片的鸟粪白。好不容易进了园子,蚊声如雷,想小坐片刻也不行。

    到竺园。竺园系图书馆与南门间的一片园林,有草地,有高低的樟树、桂树、松柏、海棠和水杉,有寒竹幽径,有假山流泉,有松鼠和野鸟,园子四周是灌木围成的栅栏。从南门一进学校,见竺园之静,顿感市井已远,当安心读书了。这一带,是当年学校留人最多的地方:白天夜晚,草上树下,男女学生不断如流水,看书的,恋爱的,弹吉他唱歌的,看月怀乡的,曝胸中诗书兼看远山的……今天呢,风景大致如当年,但给我的印象是,旧主已去,新来者不像主人。

    出竺园,到东二教学楼,一楼曾为我系学生会所在,昔日我为系报《城科》主编,日夜出没此处,今天幻成一家儿童读物出版公司了。出楼向东,是当年的女生宿舍区,第一幢(四幢)的2412房间住的就是我班女生,当年楼下一喊,即有几颗美丽的脑袋探出窗外。校园风物种种,记忆中最美的就是这一带,一想起,便感觉眼前百花盛开,好一个姹紫嫣红开遍!可惜,转眼之间,“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今后,再想起这个地方,恐怕压到眼前的只是这片废墟了吧,这也算得上我害怕来学校的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大概是怕遇见当年的老师,那时不用功读书,学业无成,愧对他们的苦心;浮世几年,虽不致于给母校抹黑,也没增添什么光彩;此时走在学校,颇有点浪子回头的意味,浪子的悔是最真的,心也是最可哀的。

    校园不大,不到一小时,想看的地方都看过了。碰到的人不少,无不行色匆匆。和一个图书馆的老熟人聊了一会儿,得知:学校里真正的学生很少了,大部分搬到新校区了,留下来的多为高年级学生,之外多是社会上杂人,用他的话说,“不像个学校了”。

    一句话,这不是我的学校了。可恨啊,好好一个读书的天堂,却被某些人弄成了商贾劫财之地!向秀在《思旧赋并序》中写道:“邻人有吹笛者,发音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我也很想写篇赋来寄托我的一点点悲哀,却写不出,只好埋在心里了。

2006-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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