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偶尔我们也曾想,去一个不那么“东京”的地方

 江昭和 2022-05-13

每一个窗外晚霞缤纷的时刻,是北京这座城市给我们最不掺杂质的赠礼。

它美得无话可说,它美得不计代价,它美得无所求,所以高不可攀,一尘不染。

这种时候,我们站定凝望,镶嵌在窗框中,如画。

无管摆上蒙娜丽莎式笑容,效仿养尊处优高冷冰山莫迪里阿尼式主角,坐在沙发上,人在此又在彼,因为思念或寂寞而氤氲沧桑诗意,又或者如爱德华·霍珀《阳光里的女人》般,夹一支烟,赤身露体,脸上浮现暧昧骄傲笑容。

此情此景,只是陷入一种短暂的,却万分难得的“失语”状态。

短暂的意思是,一天中属于夕阳无限好的时刻,只有那么短,所以珍贵,才有梅艳芳荡气回肠、哀而不伤那支“夕阳之歌”;

难得的意思是,我们的生活里,错综复杂地分布着太多的“失语”时刻,却未必如此刻这般静谧清恬,洁净美好。

当我们坐在出租车上,身边人为着当下正面临的窘境喋喋不休,你能够理解那种愤懑和不甘,你也曾尽其所能给予指导和安慰,但对方的一而再再而三,让你心力交瘁,你只有“失语”;

当我们置身饭局,忽然遭遇误解或诋毁,你深深浅浅的人生路,被对方三言两语总结,你只诧异对方何来这样神通广大技能,你当然可以据理力争,但那样玉石俱焚,你只觉不必,又或者只是气场不合,话不投机半句多,你只有“失语”;

当我们喜欢甚至爱上一个人,忙不迭捧出一片冰心,对方却并非玉壶,对方不排斥将你的好照单全收,只是无意投桃报李——被爱的人不用道歉,是爱的人自作自受,那人心里或许这般想,你只有“失语”,要么继续“冬天饮雪水”,爱到卑微境地,无止无休,要么哀莫大于心死,及时抽身,就当作一切从未发生过。

这些“失语”的时刻,在我们的生活当中,层出不穷,它们叫我们疲惫、叫我们憔悴、叫我们伤悲、叫我们愧悔——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们之间何以至此。

叫我们一次又一次醒悟:或许人和人之间的相互理解、相互包容,并没有那么俯拾即是——看看伯格曼在电影《秋日奏鸣曲》当中将一对母女之间跨越几十年的“爱恨情仇”撕扯得多么干脆和深刻,她们彼此“不理解”,而且从来不倾诉,直到大半生后的某个醉意阑珊的深夜,才痛痛快快、大呼小叫地袒露心扉。

是不是很唏嘘?即便是至亲,而我们都知道,正因为是至亲。

那种血浓于水,因为别无选择,所以更加步履艰难,所以不得不步步为营。

电影《通天塔》,将这种“失语”的状态,更是表现到极致。

情感陷入僵局渴望借助一次旅行获得慰藉与救赎的夫妻、聋哑青春期女学生与自己的父亲之间的疏离以及来自周遭的“不怀好意”、墨西哥女仆和白人中产雇主之间以及对应阶层之间的无法“亲近”与“交融”。

这种“失语”,与生理上具不具备正常说话功能并不决然相关,非聋哑人士一样会面临这样的荒芜境况。

当我们发觉诉说的无意义,当我们发觉彼此理解的不可能,当我们因为诉说而陷入更大的失落,于是我们“失语”,被动承受或者主动选择,结果也许是一样的。

这种时候,我们宁愿一个人,我们安于一个人,我们猝不及防地发觉,一个人不是不可以,一个人不是不快乐,一个人甚至能够给予自己更多。

像《迷失东京》里的斯嘉丽·约翰逊——失眠的时候,坐在沙发上翻杂志,看窗外东京恍惚的天光;一个人坐电车,听着音乐,去遥远的京都,欣赏粉嫩的樱花,参拜神社,路过一场庄严而古典的日式婚礼。

你或许感觉到寂寞,而当我看到她(以及那位知名男演员)置身一群日本人当中,彼此言语十句八句不相通,那些生硬造作且未必友好的“玩笑”和恶作剧,言语背后的语境和更深入的文化割裂更叫人不适和惶恐;当我看到她失眠的时候,叩响那个同样来自美国的知名男演员房间的门——虽然已经一起喝过酒、跳过舞、分享过彼此的故事,两个人似乎都在期待发生什么,然而在暧昧晦涩的东京,两个人终究只是守着各自的藩篱,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感到了更粘稠的寂寞和荒芜。

电影的英文名——Lost in Translation,但我们都知道,这种“lost”,完完全全不只是因为“Translation”,又或者说,不止是因为语言的“Translation”。

言语的“Translation”只是表层,更深邃的断裂,来自内心的僵化与麻木。

当我不再感受你的呼吸和体温,当我只是满足于一种浮泛而肤浅的相遇或结合;当我不再愿意接受,当我已经倦怠重重,且不再听见你的心。

所以她选择,暂时离开东京,去一个清静而神圣的地方,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去做一个简单而纯粹的人、一个无需自我解释自我释然的人、一个不必发光静静暗淡也很好的人。

在那里,没有拥挤的人潮、没有晦涩的空气、没有哗众取宠的嘴脸、没有捕风捉影的艳遇。

你自信,当你乘上这趟列车,欣赏过沿途的风景,你会变得不一样。

偶尔我们也想离开,去一个不那么“东京”的地方——一个将人与人之间的疏离、隔绝、封闭、冷淡搅拌得那么浓稠的地方。

正因如此,当我们遇到一个能够惺惺相惜、值得惺惺相惜的人,才会如此珍若拱璧。

像《唐顿庄园》里的Lady Mary和贴身侍女Anna,一同抬过尸、一起避过孕、一起做子宫手术(在社会对女性还不那么友好开明的时代,避孕和生育手术,都等于“敏感话题”)。

这份珍惜,既来自彼此相伴日久天长,也来自人生路上见证过彼此太多秘密、苦乐和悲欢。

我们为之愿意付出自己的时间、精力、心情,还不惜一起做一些看似无意义,乃至荒唐不羁的事——

比如在深夜,走一里又一里长街,明明天寒地冻,街景萧瑟;

比如在凌晨,坐一个小时的出租车,为对方送一碗皮蛋瘦肉粥;

比如冒着疫情的风险,坐几个小时的动车,只因为想见你一面,此时此刻。

这大概就是黄碧云书里所谓的,那种能够“在午夜三时去按对方的门铃,他也不惊奇,只说,是你,进来”的朋友,以及像李克勤在《声生不息》这档综艺节目里描述的,自己和陈慧娴之间那样,可以“一个电话无论多远都会飞去帮助对方”的好朋友。

而最极端的例子,当然是“伯牙绝弦”——为了知己,断了一生的志向,如此酣畅淋漓,简直“超脱人性”,却是至美。

我听过许许多多类似的故事,它们未必都与爱情相关,但背后的真心,足以等量齐观。

形容它们“无意义”,或者“荒唐不羁”,的确有些大刀阔斧的残忍,但是有些人,比较现实主义,在他们心中,爱情完全可以以更加春风化雨、舒适自在的方式体现,大可不必如此戏剧浓烈,仆心仆命——天这么冷,赶紧躲进被子里,煲电话粥也是好的;肚子饿了,点外卖不是不可以,并没有缺斤少两;如果想念的话,视频连线,大可不必冒着生命风险。

喜欢说“哪怕是为着爱情(知己/挚友)的缘故”和喜欢说“正因为是爱情(知己/挚友)的缘故”的,是两类人。

虽然人生观、爱情观如此迥异,但我们依然同呼吸、共命运,都要在生活和感情的浪涛里浮浮沉沉,克服万难,结果还未必如愿。

或许到头来,我们依然还是一类人。

我们唯一放不下的,还是那一颗真心——自己的、他人的。

用台湾女作家简媜在梦游书里的话形容就是——两情既已相悦,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

等到值得的人,等到合适的时候,我们依然要供奉,我们依然要悦纳,我们依然要蹉跎,但我们接受蹉跎。

只是因为你的缘故。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