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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炭自杀的娘娘腔 | 南蛮

 昵称34655380 2022-05-14

 

烧炭自杀的娘娘腔

 文 | 南蛮
阿超觉得自己快疯了,他想要一个儿子。在他第三个女儿进入小学后,他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了。虽然他家并没有皇位可以继承,但几千万的家产总不能给一个女婿、另一个在路上的女婿、还有一个不知道是不是也在读小学的女婿吧?至于女儿嘛,有已经是别人家的人了,也有即将、或未来成为别人家的人,只是冠了他的姓罢了。
他是他一大桌盟兄弟中最有钱的,至少三五千万的家私,还没算上不动产。他觉得他三个女儿对他的财产都虎视眈眈,尤其是当他离知天命还有五年时,一次接小女儿放学,女儿娇声问他是不是最爱自己,他嘿嘿傻笑着说“是”,女儿又问:“爸爸,如果你死了,会不会把财产都留给最爱的我呀?他战栗了一下,没有说话。”小女儿又说:“爸,我同桌今天告诉我,她爸妈想要一个弟弟,她打死也不肯,跟她爸爸妈妈说,绝对不允许你们再生一个小弟弟。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他意兴阑珊。
“她跟爸爸妈妈说,你们有了弟弟之后,就会对我不好了。你知道吗,这是假的,实际上,是梓萱告诉她的,如果有了弟弟,你家的三套房以后都是留给你弟弟的,你一套也拿不到,如果没有弟弟,这三套房都是你的。”梓萱是女儿的闺蜜,才三年级,就什么都懂了。
他看见女儿眼里得意的光芒,心里的某个愿望变得愈加强烈了。
 
 
距离这次放学后谈话整整过去了二十年,阿超的头发也分批量分季度地掉光了,这对于一个已经六十五岁的老人家而言,实属正常,白头偕老比秃头偕老更不容易。其实脑袋上有没有毛不是重点,荷包里有多少钱才是关键。
离过年还有半个多月,大年初一有盟兄弟聚会,这次他做东。他思索了一下,到底是在镇长小舅子家的海鲜楼吃,还是去维多利亚大酒店订个包厢?镇长家跟他有生意上的来往,也可以顺道跟镇长聊几句,到时候不必再单独找时间拜访他。去维多利亚大酒店,可以中午吃饭喝酒,下午直接在酒店的超级大包厢里唱歌,老李是股东,跟他说了两回了。
盟兄弟聚会每年做东的人都不一样,但吃完后去唱歌那是阿超给大家的福利,反正他出得起这个零花钱。这也是三十年来,每次聚会上他都是主角,弟兄们都众星拱月般捧他,明明他排行老六,结果重大事情都是由他来拍板。在他四十岁之前,每年都有老伙计叫阿超帮忙,借钱的,谈合作的,需要介绍工作的,想去他公司里混口饭吃的,阿超总是端着酒杯笑笑:“酒桌上我们不谈这些。”待大家追忆往事够了,阿超多喝了几杯,就会说自己如何奋斗的故事,弟兄们总是听得目瞪口呆。他吹完牛逼就得请弟兄们唱歌,毕竟别人听了你的,你就一报还一报,听大伙唱歌吧。但他从来没有帮他的盟兄弟什么忙,借钱的、找工作的、混饭吃的一概免谈,过了年之后,家里电话老是打不通,办公室电话都是他助理接了,谁也别想跟他通上话。四十岁之后,盟兄弟们个个都豁然开朗了,没有人再请求什么事了,他则是偶尔打电话回来,问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大家都很客气地说没有没有,他只好悻悻地说“不要客气不要客气”。
盟兄弟已经走了两个了,原本12个人一桌,现在10个人也不错,十全十美嘛,就是不知道这大年初一的筵席能坚持到多少年,万一再有什么弟兄要老年痴呆、中风、猝死……他不想再幻想下去了,再想就要打算给自己提前置墓地了……
阿超最近的烦恼来自他的儿子,出了年就有20岁了。这个儿子非常文弱,性格完全随他母亲。整天在家里打游戏,终日不见阳光,一脸的苍白无力相,唯有白皙瘦弱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勉强在宣誓肉体的年轻。
说起这儿子的来历,其实也非常简单。就在当年小女儿读三年级下册的时候,阿超花钱找了一个姑娘,西部山区一位穷苦人家的女儿,一脸的清纯无辜,就被她母亲拖到了阿超的跟前,说愿意用两年时间,为他续上王家香火。事情也非常顺利,阿超也快算是老来得子,他信守诺言,给了姑娘一小套房子,就在隔壁的城市里。他再出钱,让儿子的年轻妈妈带到他幼儿园毕业。比起其他享受人生的有钱人,阿超显得正直很多,他只要求有一个儿子,并没有打算替换掉家里的黄脸婆。后来,黄脸婆慢慢地就知道了这件事,她怒火中烧,将阿超骂了个一佛升天二佛出世,但覆水难收,她不得不接受事实。至此后,黄脸婆再也没有跟他睡在一个房间过。原配自然有原配的办法,她将三个女儿召集起来,涕泗横流,陈谷子烂芝麻倒了一房间,仨女儿对这个来到世界不久的家业继承者产生了深深的仇恨。
儿子念小学了,阿超就将儿子接回了家。替他生娃的姑娘跟了当年喜欢她的初中同学,卖了房子,云淡风轻地走了,看她款款远去的儿子,发出阵阵凄厉的哭喊。很多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但貌似他儿子没有。失去母亲的儿子开始以王家继承人身份进入新生活,这个新环境令他很紧张,每天都怯生生的,一放学就躲进自己的小房间里不出来。阿超的老婆自然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什么事情嘛,鸠占鹊巢!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年又一年,直到儿子十九岁,结果,更大的噩梦出现了:阿超的三个女儿,老二借口新房装修要在父母家住一两年,老大则直接把儿子女儿交给阿超老婆带,这不,泼出去的水都回来了,而老三呢,一直没嫁人,于是别墅楼上楼下,各个房间塞满了人,热闹是挺热闹的,尤其吃饭的时候,七嘴八舌,吵得他儿子脸色更加惨白。
儿子讲话细声细气,被老三暗中叫成“娘娘腔”。有一天晚饭时间,趁阿超出去请客,仨姐妹围攻娘娘腔:
整天在家打游戏有什么用?
以后怎么接爸爸的班?
有娘生,没娘教!
娘娘腔掉下了一颗眼泪,老大嬉笑着压制住老二老三:你们俩少说几句,弟弟都哭了。
老二讥讽道,多大的人了,还哭!人家这个年龄都读大学了,你倒好,初中混了三年,去读职高,天天打游戏,大学也考不上,整天混吃等死!
娘娘腔脸涨得通红,一言不发就回房间了。三姐妹在餐厅嘿嘿轻笑。
这件事情娘娘腔跟阿超提起,阿超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只能说,没事,没事。
其实阿超也有点后悔多了这个儿子,他实在看不出有什么能力,读书不愿意读,做生意不愿意做,交的朋友,也没一个有能力的,都是混日子的,整天玩游戏玩手机,偶尔出去吃吃宵夜……他实在无法想象,他能将自己的生意交给儿子。要是交给女儿女婿,那费那么大劲要这个儿子又是为了什么呢?自己的钱,给外人,就算自己入土了也无法心安。
 
 
阿超终于确定了正月初一去哪里吃,他迎来了人生中最大的噩耗。娘娘腔烧炭自杀了。事情发生在当天夜里,而导火线则是晚饭时点燃的。吃饭吃到一半,只剩阿超、儿子与老三,娘娘腔突然涨红了脸,侧面迎向父亲:“爸,给我买辆车吧。”
“买车?”没等阿超开口,牙尖嘴利的老三皱了一下眉头,“你又不会开车,买什么车?”
阿超瞪了下老三:“不关你事。又不是你出钱。”他语气变得柔和起来,儿子很难得跟他说几句话,更别说提什么要求了,“怎么突然想起买车了?要多少钱?”
“二十万之内吧……”他嗫喏着。
老三的脸色越来越沉:“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就不能等考了驾照再买吗?”
阿超放下了碗,他把老三宠坏了,现在好像她在当家做主——上个月,她说自己要换一辆奥迪,要五十万。阿超答应把这个月手头多出来的三十万给她,现在儿子这么一说,老三肯定怕自己的三十万凑不齐,就像一只尾巴着了火的耗子,身体左摇右摆,怎么也定不住。
“我女朋友会开车,我想先给她开着,我马上去学……”儿子颤抖着吐出这个秘密。阿超不由一喜,脸上堆出了笑容:有了女朋友,自然就会心定下来,心一定,以后估计就不会整日呆家里玩游戏……他脑子里瞬间绽放出一大堆的想象,好像皇帝终于看到太子将王朝绵延下去的希望。
老三见父亲脸色的变化,哼了一声:“这个女朋友不会是你打游戏的时候认识的吧?都是社会的边角料!”
儿子放下了碗,再把筷子一扔,直接上楼梯。
阿超的心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他再次思索该怎样跟儿子做一次坦诚布公的交流,他这么多年来,思索的事情,成功的都是跟金钱有关,虽然这几年生意越来越难做,但让一大家族的人混个小康还是能做到的。而与金钱无关的事情,无论他怎么思索,好像出的全是昏招。
他还没有思索完,就直接睡着了。等他醒来后,就接到了派出所打来的电话,他儿子在一家宾馆里烧炭自杀了。一个人,喝醉酒自杀的。阿超直接昏迷了过去。三个女儿加老婆一起出现,拍脸,掐人中,颤抖着看他捶着地板,嚎啕大哭,发出一个老年男人的绝望声音。
 
 
以上的故事是盟兄弟中的老大讲的。这么多年,他一直只是年龄上的老大,这次,阿超把钱给他,由他请老伙计相聚,而阿超去了相熟庙里方丈那里喝茶。老大说,阿超跟他两个人聊了一个下午,喝了五六瓶啤酒,去了十几趟厕所,擦了三四次眼泪。第一次是老母亲去世,第二次是儿子的生母离开,阿超叹息说那个女人确实太好了,可惜自己不懂对方的心意,早知道自己就跟老婆离婚了。第三次落泪则是儿子的死。他已经心若死灰。
老大在讲的时候,一帮老伙计凝神倾听,偶尔夹杂着打火机点燃香烟的声音。大伙的脸色都很凝重,发生在阿超身上的痛苦,他们虽然无法感知,但都替他惋惜。
老七叹息道:大家看,人生是否就如一场戏?我们没有像阿超挣那么多钱,也不会像他那样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么惨。这都是注定的。
说罢他摇摇头,脸上泛起了微笑。老七当了一辈子的泥水匠,两个儿子也没什么出息,一个继续当泥水匠,一个在村里开杂货店,走来走去,也就是方圆二十里地。
老五端起酒杯,笑着说:“老大说的事情,我知道的不止这些。”老伙计们全部看向他,感觉福利彩票的开奖时间到了。
“我女儿,跟阿超家老二是好朋友,她们经常聊天的。她问我女儿打听心理医生……”他顿了下,众人更好奇了。“她女儿说是自己逼他去死的,现在每天晚上失眠,只要睡着,就会做噩梦,梦见那个娘娘腔摆起烧烤架子,在鸡翅膀上刷油……刷着刷着,他的眼珠子就掉了下来,掉在烧烤架子上……”老七不由吸了一口凉气。
老五则是见怪不怪,笑着继续:“娘娘腔那天回到房间后,老三就把老大老二都叫过来,在房间里狠狠地说了娘娘腔一顿,说着说着话就难听了,老二口不择言,意思是你到底是不是王家的种都还不一定呢,现在就蹬鼻子上脸了,我们三姐妹可不是吃素的。最后要求娘娘腔去做DNA鉴定。”
老四幽幽地说:“鉴定个啥,就那蔫蔫的模样,跟阿超小时候一模一样啊。”
老五老七都笑了出来,老五公鸭嗓开始嘶叫:“你这个烂眼什么本事我们还不知道啊,娘娘腔是阿超小老婆的种那是没错,是不是阿超的种,还是得讲科学的。阿超小时候看上去蔫蔫的,坏水那是一肚子,做什么坏事都是冲在最前头的。你看娘娘腔,前几年过年带回来,看那个半死不活的样子,哪里有半点像阿超?”他一个激动,将老五的筷子敲到了地上,老五哼了一下,面带微笑的女服务员马上从隔壁桌上拿过一双筷子,双手递给了老五。老五顺势开了腔:“我也……我也说几句……你们晓得不,老大,老六跟你说他儿子的年龄,绝对是假的,他明明二十三了,嗯,要是活到今天的话,虚岁二十三。”
老大挠了挠他的地中海,心有不甘地问:“老六跟我瞎说的?”
老五道:“老六有难言之隐啊。他那个小老婆跟他好上的时间,实际时间比大家知道的提前了三年,在他老三读幼儿园的时候就有了……说是老六被仙人跳了,那个小老婆高中还没毕业就去做鸡了,伙同相好的摆了阿超一道,阿超气不过,报了警,当时我不是正好去做业务嘛,还是我陪老六去派出所的。结果呢,你说气不气人,派出所出来两人,让我们私了……最后也不知咋地,那女的真的跟了老六好几年,可能是老六报的价大家都觉得合理吧。”
老五站了起来,有种居高临下掌握人生真谛的欢愉涌到酒桌上面,他指挥大家喝了门前杯,再笑着说:“那个娘娘腔说不定是个同性恋呢,反正也不能给老六留后;再说他活着受王家姐妹的气,死了也是他自己的解脱。”看得出来,老五为保留老六的秘密已经憋了几十年,今天他如释重负。
酒席上的气氛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由悲伤凝重转为欢乐祥和,老伙计们追忆了似水年华(一辈子困在县城和村庄里的年华),讨论了国际形势,指点了内政外交,再感慨着维多利亚大酒店的菜品又丰富味道又好。
 
 
 
阿超可没有打算出家。当他打算回家时,方丈从枕头底下摸过一个香囊、一串佛珠,拍了拍阿超的肩:“表兄,你不要难过,人生无常,你要想得开,若是真有轮回,我相信你儿子会有一番好的命运的,这辈子就当为他上辈子赎罪了。这两样,放我枕头下一个多月了,是一个公司的老板叫我帮他开光的,先给你吧。可以放车里。”
“那个老板呢?”
“没事,一样的我抽屉里还有,明天放枕头下,周末他会过来。”
阿超知道,这个老板也为这里布施过不少香火钱。
他走到车前,表弟已经进禅房了。他看到山边的那一轮落日,正在挣脱红霞的纠缠,努力下坠。感觉上红日如人一般,上了一天班,说了一天话,口干舌燥,全身乏力,只想感觉钻被窝里打瞌睡。他踩油门时,恍惚间,感觉儿子的魂灵上了身,车子好像喝醉酒踉跄着往路边闯,他惊了一下,眼角蹦出两滴水,落到手背上。他深呼吸了一下,缓缓往山下开去。
不知道他的那一帮老伙计,是不是还在酒店里吃呢?他要不要赶过去,跟他们聊几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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