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诗人 胡 弦 胡弦,1966年生,江苏铜山人,现居南京。出版诗集《沙漏》《空楼梯》、散文集《永远无法返乡的人》等。曾获诗刊社新世纪十佳青年诗人称号,以及《诗刊》《星星》《作品》《芳草》《时代文学》等杂志年度诗歌奖、闻一多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柔刚诗歌奖、腾讯书院文学奖、花地文学榜年度诗人奖、十月文学奖等。 点击查看:实力诗人栏目·江苏诗人系列约稿启事。 杜楼村(组诗) 屋瓦上压着厚厚的雪,母亲 坐在门内纳鞋底。 麻雀偶尔来院子里觅食,又匆忙飞去。 那是些阳光很好的日子,风从高高的云天外吹过来,带着 槭树的苦涩气息。 那也是一个平静的冬天,父亲一直在做家具。 院墙上的枯藤长长的,仿佛可以长过人的一生。 时日缓慢,雪水嘀嗒,辛酸之物悄悄融化。 我在刘集镇教书,放寒假,闲逛,写诗。 年关将至。过罢年,小妹将出嫁,而在重庆打工的弟弟 还没有回来。母亲 常常走到门楼下朝村口张望。 煤矸石路上,偶有从徐州开来的班车。每当烟尘散尽 田野上的雪,似乎更白,也比原来更加寂静。 如果多站一会儿,远处,祖父母的坟便依稀可见, ——他们去世多年,当时,已很少被提及。 一直有人出生,带着新鲜的哭声; 一直有人攒钱,想把心从苦涩的躯体里赎出; 一直有人守着一堆木头,守着墨斗、斧凿, 永无休止的刨花从利刃下涌出。 冬天如期而至。死去的亲人再无消息。 雪花轻飘飘,肉身更沉。一直有人唱戏,在雪地上 踩下凌乱的脚印……他老了, 他在教弟子怎样甩袖,念白,和低低地啜泣。 讲古的人在炉火旁讲古, 椿树站在院子里,雪 落满了脖子。 到春天,椿树干枯,有人说, 那是偷听了太多的故事所致。 炉火通红,贯通了 故事中黑暗的关节,连刀子 也不再寒冷,进入人的心脏时,暖洋洋, 不像杀戮,倒像是在派送安乐。 少年们在雪中长大了, 春天,他们饮酒,嫖妓,进城打工, 最后,不知所踪。 要等上许多年,讲古的人才会说, 他的故事,一半来自师传,另一半 来自噩梦——每到冬天他就会 变成一个死者,唯有炉火 能把他重新拉回尘世。 “因为,人在世上的作为不过是 为了进入别人的梦。”他强调, “那些杜撰的事,最后 都会有着落(我看到他眼里有一盆 炭火通红),比如你 现在活着,其实在很久以前就死去过。 有个故事圈住你,你就 很难脱身。 但要把你讲没了,也容易。” 要把多少小蟋蟀打造成钉子,才能修好那些旧门窗? “砰”,北风紧,木匠叹息。 小莲穿着红袄从隔壁来,说:传义哥,我迷眼了,你给我吹吹。 我扭过头来,看见祖母在忙碌,墙上 又出现了新的裂纹。 小莲,那年我们七岁,你多像一个新娘子。 我吹出了你的泪水,和掉在你眼里的微小的疼。 那年,苦李子花开成了雪,祖父喘得厉害,西墙下 他的棺木,刚刚刷上第二遍漆。 一个叫建设,那年六岁,死于 胆道蛔虫病。我记得他抱着肚子, 俊俏的小脸因痛苦而扭曲,背 死死抵在绑着疙针的小杨树上。 他的父母都是哑巴,除了贫穷, 没有钱、药,甚至连语言也没有。 另一个叫王美娟,死于十三年前, 二十八岁,因为宅基地、丈夫酗酒……外遇…… 她喝下半瓶农药,在大队卫生室 折腾了大半夜。没救活。 两个人的死,相距 二十年,他们用自己的身体,带走了 一部分病,让这个世界上的苦难 不至于过分拥挤。 他们都是我的小学同学,同龄,同班。 但在阴世,他们的年龄却相距悬殊。 如今我想起这些,因为 我正走过这片墓地。他们的坟包 相距不远,串个门, 也许用不到三分钟。在另一个世界, 哦,假如真的有另一个世界, 我愿他们相逢。 ——死过的人,不会再有第二次死亡, 我愿他们辨认,并且拥有 在人间从未得到过的幸福; 或者,一个是儿子,另一个 做他善良的母亲。 楼上有个小孩子在弹钢琴, 反复弹一支简单的曲子。 ——部分已熟练,部分尚生疏。 我听着,感觉此刻的生活, 类似这琴声变调后的产物。 我的母亲和伯母在隔壁闲话, 谈论着琐事,和她们敬仰的神。 河水从窗外流过, 那神秘、我不熟悉的控制力, 知道她们内心的秘密。 墙上挂着祖母发黄的照片, 白皙的手,搭在椅子黝黑的扶手上。 她年轻而安详,像在倾听, 也许她能听见,这琴声深处 某种会反复出现的奇迹。 小孩子爱哭,也爱破涕为笑。 一个驼子,最高的是背脊。 有人把药渣倒在路口, 祈祷它被车轧,被践踏,病被带走。 乱石无言语,蝙蝠多盲目。 池塘快干时,绿如胆汁。 一夜暴雨,小狗丢了衣裳,大狗丢了忧伤, 疯丫头,长成了村里最漂亮的姑姑。 在故乡,我认识的老人 如古老先知,他们是 蹲在集市角落里的那一个,也是 正在后山砍柴的那一个。 他们就像普通人,在路口 为异乡人称一袋核桃;或者, 在石头堆里忙碌,因为他们相信, 凿子下的火星是一味良药。 给几棵果树剪枝后,坐下来 抽一袋旱烟。 在他们的无言中,有暗火、灰烬, 有从我们从不知晓的思虑中 冒出的青烟。 抽完后,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两下, 别在腰间,就算把一段光阴收拾掉了, 然后站起身来…… 当他们拐过巷口消失,你知道, 许多事都不会有结尾。而风 正在吹拂的事物, 都是被忘记已久的事物。 运走玉米,播撒麦种。 燃烧秸秆,烧掉杂草、腐叶…… 已是告别的时辰, 就像烟缕从大地上升起。 年月空过,但仍可以做个农夫, 仍可裁枝栽树,种菜种豆, 无所事事地在田埂上散步,让旧事 变得再旧一些。 种子落进泥土,遗忘的草就开始生长。 万物在季节中,爱有的耐心,恨也有。 但这是告别的时辰,每一缕烟 都会带走大地的一个想法, 并把它挥霍在空气中。 大寒。田野释放出更多空旷。 风一阵一阵吹,让那些 想落脚的事物继续其漂泊。 餐桌上落下浑浊夕晖。老屋如父。 有种遗传的烈性在搀扶饮酒人、踉跄着 去土墙外撒尿的人。 天宇中,灼焰涌动, 来历不明的燃烧让人不得安宁。 菊花残。不见土拨鼠, 它们藏身于黑暗地下,从不求救。 ——也许就在今晚,一颗 陌生的星就会运来大雪。 2018年5月11日 诗人著作 诗人著作 《空楼梯》/胡弦著/ 中国青年出版社 诗人胡弦诗集图片 ■编后语: 胡弦近些年的诗偏于理性,颇像在用文火慢炖称为人生经历之物。他的诗作叙述的语调多舒缓,少急促,就如一个娓娓道来的低语者。这种“低调”的写作方式,让他在写每一首诗前,先要将高热的激情进行降温的冷处理。经过冷处理的文字,就变得像一味味中药,药力的释放缓慢,而非如西药般追求立竿见影。所以,读他的诗,不能心浮气躁,而应心平气和。 于心平气和中读他的本组自选诗,会有“时日缓慢,雪水嘀嗒,辛酸之物悄悄融化”之感,隐约会闻到其诗中烟缕般升腾的“槭树的苦涩气息”。那些沉淀在记忆底层的乡村里的人和事,在此种沉香般的氛围中重新复活。如观老戏,在咿咿呀呀的唱腔中,似能看到有人在戏台之上“甩袖,念白,和低低的啜泣”,渐觉“肉身更沉”,仿佛是“偷听了他太多的故事所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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