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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精选〗李晋成:师者

 砚城文苑 2022-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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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要转正了,田有旺有点激动。这事从去年十月份已开始相传,是不是像之前的两次,传一传就过去了。起初,田有旺就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当郑永强高兴地从门口扑进来宣告这个消息时,他头都没抬,专心地推莜面窝窝,像给孩子们演示物体间的摩擦力一般,神圣得不容打扰。郑永强见他如此平静,扳过他的肩膀问,听到了吗?他不耐烦地回道,听见了——!那咋一点反应都没有?要什么反应,难道还要像铁丝在氧气中燃烧,火星四射么?你都射多少回了,生成四氧化三铁了吗?
郑永强满眼的亮光一下子暗淡了,手从田有旺的肩上滑下来,另一只手提的二锅头也耷拉下来。田有旺赶紧接过来,如果真摔了,岂不可惜,他们一个月只能从80元的代课费中挤出1块钱,买瓶酒,算是犒劳自个儿。就这,老婆都嫌他们浪费。为了让家里宽裕些儿,前年,他们商量着一起把烟戒了,可老婆还是骂,从她们一句赶一句的“看人家张朝海出去有几年,都骑125了,看你们还在那个破学校教aoe!”他们终于明白,她们不是嫌抽烟喝酒,而是嫌他们窝囊。
张朝海,或者说张朝海的选择才是她们的向往!
田有旺与郑永强也动过辞职的心,正如村里人说,两个大男人干啥一月不挣80块钱。有一次,两人把辞职报告都写好了,正准备骑着旧“红旗”去联校,上课铃响了,洪亮的铃声清脆悦耳,震得他们忍不住扭头看办公室门口,孩子们也新奇地边往教室跑边看那个浅黑色的铁家伙。这是他俩昨晚装的,联校长说敲铁铧都敲二十年了,换个电的吧。铃声过后,他们正要跨上车,小班长路斌从教室门口走出来,喊,田老师,数学课!
田有旺将车子推倒在墙根,走进了教室。他个儿不高,需要砖砌的讲台托起他的高度。随着一声甜稚的“老师好”,郑永强下了一晚的决心也彻底溃散了,气呼呼地把两辆车支好,回到办公室将辞职报告填入火炉中。已是四月,晋西北依然冷,冷得孩子们像春寒中孤零零的树叶,直打哆嗦,于是他们又将熄灭的火炉重新烧起来,不就是多烧几块煤吗,实在没了,他们再去捡干树枝,背靠一座梁还怕没柴禾?
从此,田有旺再没提辞职,任老婆怎么唠叨。烟戒了,就不抽了,人对别人不能无信,对自己更不能,况且他俩共同起草的“戒烟宣言”还在宿舍墙上贴着呢,像天公的眼睛日夜监督着,对上天更不敢无信。酒,他没打算戒,再穷也不差一块钱,老婆如果容不下一块钱的爱好,他就不打算跟她过了,还好,老婆仅限于唠叨。可是郑永强就不一样了,老婆让他选择,要么戒酒,要么辞职,不然就离婚。于是,他下定决心辞职,又不好意思向联校长提请,便趁放学后学生不在将报告递给田有旺,好歹田有旺是河边小学的负责人,田有旺看都没看压在了炕席底。郑永强也没在意,扭头离开了。两周后,又突然回来了,只问,辞职报告给联校了吗?田有旺撩起席片,一张被炕土泥裹得有些泛黄的纸张躺在那儿,他抓起来又一把填进灶口里。
田有旺能理解郑永强的回来,却理解不了他与老婆的分离,真为一块钱的消费吗?郑永强解释说,她怕穷,更怕一礼拜只能见一面的孤独,他要能调回联校,穷,她也认了。他说,这学期期末考试结束跟联校长申请;她说,就今天,一天都不多等。他最后凄楚地总结了一句:女人心,海底针!田有旺看着他眼中无尽的茫然,选择了沉默。什么话都抚愈不了一颗被辱伤的男人心。
还好,这颗心决不会沉沦,因为有38颗童真的心时刻激励着他:郑老师给我们再讲故事吧,郑老师陪我们打篮球吧,郑老师与我们“成方”吧……郑老师一旦陷入这些无尽的请求中,就会被感叹、尖叫、欢笑等种种声音淹没,再不会有凄楚、茫然的时间和空间。
于是,田有旺又能安心地推莜面窝窝了。不知怎么,他特喜欢吃莜面,且无师自通推得一手好窝窝,而他老婆却怎么也推不成,面不是下滑就是断裂,正应了村里人编的顺口溜“推莜麦窝是往下出(滑)了,搓圪角儿是往上拾(跳)了,烧不着火是气得哭了”,但他不敢当面耍笑她。他怕她恼,过去还好点儿,现在,她就是一火药桶,不点都想自燃,一点,准爆!尤其是被转正一事扇惑过两回后,只要一提转正,马上哧溜溜地冒烟,他跑得慢了都怕粉身碎骨。因此,对待转正,他异常谨慎,像对待接来的这瓶酒,轻轻地放在炕上,说,铁丝在空气里氧化者多,在氧气瓶中燃烧,做实验才会出现,夹些“老革命”上炕吧,我蒸莜面。
所谓“老革命”是指老腌菜,晋西北不同地域采用的菜料不同,口味各别,有用白菜、胡萝卜、白萝卜的,也有用茴子白、黄瓜的,味道有酸、辣、咸。他们吃的是用当地特产芥菜腌制的咸菜,因为盐量大,特咸,存放时间长,往往年对年,且几乎每餐必备,故曰老腌菜。又因其历史久远,伴随村里人不知渡过多少春秋,田有旺戏称为“老革命”,或许也有自嘲的成分,毕竟他俩来到河边小学也有二十年了。二十年,人生有几个二十年啊,可以说他俩把最美的时光、最火热的青春默默氧化在了高梁深沟里,像一层土红的铁锈,不仅没人注意,还很可能被轻轻揩掉。田有旺是个严谨的人,于是进一步将两人喻为“老铁锈”。他举起杯邀郑永强,说,老铁锈,干一杯!郑永强凄然一笑,一饮而尽,就一口“老革命”,哼一声“六月个里二十三,五哥他放羊在草滩,身披那个蓑衣,他手里拿着伞,怀里又抱着放羊的铲……”
田有旺不敢听他的歌,一听就落泪,仿佛自己就是那五哥,由此又想起了远在北海的苏武。过去,他顶瞧不起文科生的这种矫情。二十年下来,他也被郑永强熏染出缕缕文气,以致于由不住往下听,一位少女的深情被他唱得凄苦、孤独,似乎正注解着他们的生活。田有旺抖动着嘴唇自饮一盅,倒第三盅时不慎溢到了炕布上,他急忙俯下身从盅沿吸了一口,又移开盅子吸布上的酒。郑永强停止了哼唱,说,能不能不这样,顾不顾“老铁锈”的尊严了。田有旺不理睬,吸完,又用手指抹一下酒迹,而后看着郑永强故意舔一下手指。气得郑永强骂道,整个一严监生,不,比严监生还严监生!田有旺笑着说,五谷之精,一点浪费不得!郑永强没办法改变他,田有旺的细致是刻在骨子里的,他能成半夜帮学生粘书皮,往展捋打卷的书角,也能整中午不休息去梁上挖野菜,他经过的地方,别人休想再挖到一根,连孩子们都说,那块地田老师挖过了。也是因为他的仔细,郑永强才觉得生活饶有趣味,掏甘草、种园子、腌咸菜、拾柴禾,一件接一件,忙碌、充实。与他一起教书,郑永强才感觉到自己的文气是看书看出来的,虚幻而不切实际;田有旺的文气却是生活出来的,实在又生气勃勃。所以,郑永强骂他吝啬,却对他的吝啬充满敬意。
酒逢感怀轻易醉,那天,他俩醉了,第一次没能伴着铃声走进教室。孩子们起初不敢动,当侦知老师喝醉了,便肆无忌惮起来,弹纸弹的、飞纸飞机的、打纸包的,甚至有跑到院里碰拐拐的,直玩到天黑,自然放学。有多嘴的孩子告知了家长,路大叔一听,急急忙忙跑来学校,他担心冷天冷地睡坏了两位老师。他拉着灯,摸了摸炕,还热着,推了推田老师。田老师一翻身,醒了,揉揉眼睛,看看周围,明白了,不好意思地急忙推醒郑永强,跳下地,轻微地叫了声大叔,脸红了。路大叔说,走,去家里吃口面。俩人没动,路大叔也没强邀。离开后,让孙子路斌送来一小盆。二人各喝一碗,暖乎乎地睡了。
转正的消息得到确凿的印证,是今年六月份,联校长亲口告诉田有旺的,说,文件已下来,并将《做好为民办教师转正准备工作的通知》递给他。他一字一句通读一遍,像郑永强领读《为人民服务》一般,似乎有无数学子跟着一起读,怪不得郑永强那么热衷于领读,原来领读有如此魅力。他读完文件,第一时间就想回到学校告诉郑永强,然后永强去买二锅头,他推窝窝,不,这样的日子该结束了,要买一瓶汾酒,烩一顿猪肉烩菜。想着这些,连“红旗”断了链子都是愉快的事,他手提链条推着车子,足足走了十里路。回到学校,正好是第三节课间,孩子们见老师嘴角油污,手提小条猪肉,笑得前仰后合。郑永强出来一把夺过猪肉,说,快去洗脸,下一节数学,我去买酒!
酒当然是汾酒,这是他们约定好的,倘若转正,改饮汾酒。其实,啥酒都一样,都辣,只是人为地赋予辣以不同的隐义。今天的意义,对于他们,重大、深远,他们想深品、细品、慢慢品,喝了一盅又一盅,喝了一壶又一壶,却感觉不到醉意,反而想去梁头转一转。于是,二人你扶着我,我搀着你,跌跌绊绊爬上梁。梁上种满柠条,黄艳艳的花正开得热闹,蜜蜂在花间嘤嘤嗡嗡,辛勤地劳作。田有旺怔怔地看着这些小生灵,敬佩之余有点愧疚,前六七年吧,他的腿忽然疼得厉害,乡医院李院长说是阴的,给他配了许多去湿的药。他从冬吃到夏,仍不见效。这时,河边的赤脚医生路大夫告诉他个小偏方,说让蜜蜂蛰,蛰着蛰着就好了。他不信,路大夫说,你看,在咱们村梁上放蜂的人住在帐篷里,那么潮,却没有一个得关节炎的,为什么?就是因为经常被蜂蛰。真是这样吗?田有旺便去梁上求证,结果放蜂人也说,可能吧,反正他们没得过关节炎。田有旺心动了,便问放蜂人,能让你的蜜蜂帮我蛰几次吗?放蜂人有些犹豫,但还是答应了,可能有出门人的考虑吧。不管怎样,从那天起,田有旺只要感觉腿疼就去蛰,蛰后火辣辣的,确实舒服,几次下来,似乎上瘾了,总想被蛰。但放蜂人搬走了。第二年夏,他迫不及待地又去找放蜂人,已不是去年那位,是一对中年夫妻,答应的比那位爽快。他又蛰了一夏,冬天,腿竟不疼了。他兴奋地对郑永强说,要好好感谢放蜂人。郑永强纠正道,还是谢谢蜜蜂吧,为了治你的腿,牺牲多少只了?!
田有旺沉默了。沉默到又一年夏,跑上坡向花间的蜜蜂深深鞠了一躬,愧疚之情才稍有缓解,却怎么也根治不了,以后只要看见蜜蜂就由不住内疚。郑永强说,这哪是理科生,标标准准一个文科胚子。田有旺却认为,这不是文科、理科的区别,而是对待生命的态度,万物有灵,需心存一份敬意。他们在时常落座的地方坐下来,看云卷云舒,闻香浓香淡。浓淡之间,夹一股积水的腥味儿,因为坡下就是水坝,坝里的水不深不浅,深处据说有三米,浅处只可湿足。未打井之前,坝水也是饮用水,既供人饮也供畜喝,人畜同源,自然平等。禽鸟还可以在坝里戏水,与人共游,河边村的人不会水的很少,因此,对教育局三令五申让各学校注意,严禁学生到水库、水坝、水塘等积水处游泳的通知,田有旺、郑永强只是在课堂上说说,并不力行禁止。村里人也宽容,都知道孩子们会水,再说,坝卧在村边多少年了,哪儿深哪儿浅哪儿有坑,他们早告知孩子们了,况且,经常是大人们在河边饮牛饮马,孩子们在河里翻上翻下,河里有几个黑乎乎的小脑袋,全在大人眼里,没必要那么紧张,以致于“禁止游泳”的宣传牌都让妇女们扳倒,放了洗过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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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坝里却异常静,听不到牛羊的叫声,孩子们的嘻闹声都稀稀落落,反而腥臭味异常浓烈,似乎被悟空用金箍棒故意搅弄了一番,呛得田有旺与郑永强胃里也翻江倒海。突然,坡下传来几个孩子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他们一惊,顺着坡向下跑,边跑边脱衣服,到了坝梁,一个孩子惊慌地指着水中喊,田老师,路斌被淹住了!但手指的水面,已异常平静,连个扑腾的影子都没有。郑永强已经下水。田有旺也向最深处游去,河水很浑,他扎下去什么都看不清。坝沿的人多起来,有几个划条船过来,将他们二人拉上船,无奈地又划回坝沿。结果,谁都预测到了,只能想办法打捞尸身了。路大婶在水边沙哑地嚎。路大叔流着泪跟人们想办法。路斌的父亲外出打工了,母亲是四川人,男人一走,瞅个空跑了。路斌很聪明,也懂事,因此当起了复式班的小班长,“六一”时还领了“三好学生”奖状。奖状是田有旺亲手写的、亲手颁的,颁时,路斌甜甜地笑着说,谢谢田老师!
谢谢田老师!谢谢田老师——
忽然成了一句咒语,咒得田有旺头生疼。他抱住头深深地埋进郑永强怀里,不知想躲避,还是寻求安慰,身子瑟瑟发抖。郑永强拍着他的肩膀,不知谁过来给他披了件外衣。
尸体捞上来已临近傍晚,安祥得像睡着了,只有嘴唇有点异样,白里透着青。路大婶抱着哭。田有旺也在旁边哭,他与路斌的关系似乎超出了师生,不要路斌那甜脆的一声“田老师,数学课”,他早已离开河边小学,告别了心爱的职业。也是路斌陪他渡过一个又一个郑永强不在的夜晚,路斌喜欢听故事,也善于讲故事,尤其讲《西游记》,将孙悟空模仿得惟妙惟肖,经常逗得他忘记了教师的身份,笑得前俯后仰。路斌是有表演天赋的,那双眼睛既能传话又能传情更能传神。他想看看他的眼睛,但被路大叔拉开了,说,田老师,让孩子走哇!十岁的孩子,不停灵柩、不办丧仪、不入坟围,一副薄板裹着,瞅个坡、挖个坑便埋了。
埋后好多天,田有旺都回不过神,上课恍恍惚惚,用村里人说,像被吓着了,丢了魂。他却想,魂,路斌是他的魂吗?也许是吧,不然他怎么老是梦到他,梦到他甜盈盈地喊:“田老师,数学课”,梦到他笑嘻嘻地说:“谢谢田老师”,梦到他虚举着金箍棒喊:“吃老孙一棒——”
他确信路斌就是他的魂,不然,那天在坡上他肚里翻腾,怎就想到悟空搅闹呢?如今又在他梦里闹,闹得他经常绕炕翻滚、大喊大叫,醒来才发现郑永强惊恐地看着他。郑永强劝他,叫叫魂吧。他不干,郑永强威胁他,若不叫,就离开河边小学,留他一人独守。他只好请假回老家,让母亲给叫了三天。当母亲拿着苫有红布的箩子在他头上左三圈右三圈旋绕时,他忽然像回到了童年,无论白天跑多远,临近傍晚准会赶回村口,也恰在这时,母亲在大门口喊:“旺旺——旺旺——”,他答应着跑进屋,却把母亲甩在了身后。
他想着,笑着,心神出奇地安然。回到学校,再没出现梦魇的现象。郑永强说,老祖宗传下来的发子,肯定有道理。他笑了笑,不作回答。他承认,自已通透了些许,不在纠结于一事一段,小蜜蜂为治疗他的关节炎献出生命,自己愧疚起什么作用呢,还不如多种些花,供蜂儿多酿些蜜,多育些小蜜蜂;路斌夭折,痛苦有什么用,还不如多去照顾照顾路大叔、路大婶,多给其他孩子们上两节数学,或者自然,讲讲铁丝的氧化与燃烧。正因为通透了一些,对于教育局要给予处分,暂缓转正,他坦然接受了,而且一人担起全部责任,希望教育局不要追究郑永强。
五天后,他们接到《关于给予田有旺同志行政记过的处分决定》。郑永强一把搂过满手莜面的田有旺,流着泪说,老铁锈,有我的汾酒,不,有我的猪肉就有你的!路斌溺水事件后,他们相约又将酒戒了,没有写戒酒宣言,只将路斌的一张奖状贴在“戒烟宣言”一侧。田有旺看着奖状,沉静地说,咱们先吃肉臊子莜麦窝。
2018年,田有旺以民办教师的身份退休了,退休时教育局授予他“乡村学校从教30年”的荣誉证书,证书下方盖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的印章。(503)


【作者简介】李晋成,男,网名松竹,山西省五寨县人,山西省作协会员,山西省散文学会会员。创作有小说《太阳花》《心尘》《伸向远方的脚印》《三哥》,中篇小说《心尘》荣获忻州市2017年“重点文艺创作奖”。近年来,散文主要发表于《交流》《神州》《教育周刊》《西部散文选刊》《辽宁青年》《五台山》《星河》《文学纵横》《中国乡村》《法艺》等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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