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面 江 雁 我和娟已经好多年没见了。那天晚上,她突然打电话给我,说自己正在我家门口的小公园里。我还没来得及惊诧她从何处冒出来,就听她哑着嗓子说:我是来见你最后一面的。
我被吓了个半死,连滚带爬跑了出去,手机都没拿。
我的朋友中有两个别人听起来觉得不太像朋友的人,娟是其中之一。
娟是我刚辞职那会儿认识的。原本,我们是通过彼此都熟悉的一个女子认识的,现在我俩和那个人都不再有来往,倒是我们自己,私下里成了不错的朋友。
但我们也真是许久许久没看到彼此了。娟长年生活在乡下,我现在则是半深居简出的状态。最可气的是,娟总是自认为进不了我的生活圈子,所以无论我之前怎么试图说服她,她都油盐不进,拒绝来找我玩。
有一次我们视频通话,娟跟我说,她知道自己,就是一个大老粗。来找我,倒不怕会跟我说不到一家去,但可能连累我被身边朋友看轻。
末了她强调,能在闲暇时读读我的文章,知道我还活着就行了。
我恶狠狠地回她:“你死我也死不了。” 然后,我们隔着屏幕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娟文化水平确实不高。当初因为家里重男轻女,她没等初中毕业就被父母叫回家干农活了。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书本文字里的美好,就都被汗水替代了。
但我从没有看轻过娟的意思。倘若可以自己选择,谁愿意早早回家种地?更何况,种地也好,后来她跟着老公一起搞养殖也罢,都是靠自己的能耐吃饭,更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至于娟说自己是大老粗,我跟她开玩笑:谁生起气来不是一样地骂娘?哪儿那么多粗细之分!但她还是执拗地说:“那我也不想见你,见多了会自卑。”
如此说了几次,我便不再强求她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准则,我又何必做那个破坏者呢?何况她确实也忙得要死。 我们就这样隔屏相守了近十年。中间唯一的一次见面,是娟打电话给我说,她老公去世了。我二话没说,就坐上出租车直奔她家。
那晚,我抱着娟,和她一起哭了很久。第二天,她一脸嫌弃地赶我走,说她原本一点儿不想哭,都是被我给闹的。我一边上车一边怼她:
“我昨天看到一个眼肿得跟桃一样的傻女人,也不知到底是谁。”
娟在关车门的瞬间,擂了我一拳。我胳膊伸出车窗外想回她一下,没得逞。不过我们都笑了,笑出一脸沧桑。
以后,我们便又恢复了老样子。
偶尔我们会在微信里商业互捧。娟会说她很羡慕我,下辈子准备活成我的样子。我说我还羡慕你呢,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我若当面和她说这个话,非但要挨白眼,恐怕还免不了挨揍。但在微信里,她只会恨恨地道:“我有什么好?天天被困在鸡屁股鸭屁股后面,累得半死。”
娟有什么好呢?我其实很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想来想去也说不出所以然。但我就是喜欢她。后来我突然想明白了——娟活得真实。
还得回到我们初相识的第一次。那是我们那位熟人组的饭局(为了方便,后面就称呼她为主人了),娟是最后一个到的。一进门,她对着我们一群衣着算是比较光鲜的女人说:“不好意思来晚了,一身鸡屎味都没来得及洗。”
说话的时候,娟的表情十分坦然。连现场有人发出意味深长的轻笑声,也没让她有丝毫改变。
主人打着哈哈招呼娟坐下,恰好就安排在我身边。这时的娟,倒是流露出了一丝羞涩。她跟我说:“对不住哈,我刚刚把一车鸡蛋送给客户。本来想找个地方换身衣服的,姐电话一个劲儿催着我快点来,我怕耽误你们时间。”
姐就是主人。她揶揄地笑:“我也没想到,说好请你吃饭的,你还不忘送鸡蛋。”
我想起刚刚那声轻笑,不动声色地说:“没关系,谁家鸡蛋上还能不沾点鸡屎了?”
娟的脸上瞬间浮现出一丝兴奋来,朝着我飞了下眉毛。那模样,要多鲜活有多鲜活。
后来我听娟说,其实她家有专人送鸡蛋。但那天客户要鸡蛋要得急,偏偏送鸡蛋人的母亲生病,正急得都不行。所以,娟就自个儿把活接过去了。
再后来,我知道娟娘家是东海的,只拥有过短暂的读书生涯,知道她当初几乎是被父母卖到沭阳乡下的——因为她老公家里搞养殖,在村里属于富裕人家。好在,老公对她不错,赚了钱统统上交,还教她也学会了怎么养鸡养鸭。
娟唯一遗憾的是,老公身体自幼单薄,不具备生育能力。他们夫妻俩倒是也曾经领养过一个孩子,可养了几个月,孩子亲妈又反悔,把孩子要回去了。从此,娟就断了领养孩子的念想。
她说:“万一再像上次那样,刚养出感情又被要回去,我就该哭死了。”
我曾经为娟的身世遭遇唏嘘,她笑着说:“其实也没啥。什么样活不都是活?” 末了她又反过来说我:“就好像你的命比我强多少似的。”
我恨极了不能穿过屏幕去揍她。
这样豁达的女子,本该是被生活善待的啊。可是眼下,娟又跟我说要见我最后一面。难道……
我不敢想,只知道一个劲儿朝着她所在的地方跑。
看到娟的那一刻,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灯光下很难判别她的气色,可她曾经健壮的身躯,瘦成了竹竿。
“你怎么了?”我震惊地问她。
“像不像鬼一样?”娟笑着反问。
我还是揪着一颗心:“还能笑得出来,看样子没大问题啊。那怎么瘦成这样?”
娟大笑,拍着我的肩膀说:“行,没白交你这个朋友。看样子是真关心我。” 听娟笑声倒是中气十足,我瞬间便放心了,但佯怒道:“我关心你?鬼才关心你!”
娟点点头,说你看你这样子,披头散发还真像鬼一样。我跑出来之前是准备洗澡的,头发刚散开。娟这么一说,我顿时恼羞成怒,上前揪着她的耳朵说:“不都怪你?你这个死女人,发什么神经病,说什么来见我最后一面!”
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她刚刚说漏了,是离开沭阳前的最后一面。我惊诧娟突然要离开沭阳,笑问她是不是另觅良人了。她甩开我还揪着她耳朵的手骂:“死八国去!你跟我找的良人?”
“不然你好好的离开沭阳做什么?”我还很理直气壮。
娟叹口气说,她爸两年前去世了,她妈现在瘫痪在床。曾经他们百般溺爱和仰仗的两个儿子,现在一个比一个嫌弃她。所以,她妈只能求到娟这里来。娟想着,现在养殖正好也不太容易做,婆家现在又都没有人了,干脆就回娘家去吧!
我沉默了一会,问:“你恨不恨他们?”
娟知道他们是谁,坦然回答到:“有段时间是恨的,现在放下了。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爹妈。何况当年他们虽然是卖,可倒也算是卖了个好人家。我老公短命,也是他们想不到的事。”
“那你瘦成这样?”我疑惑道。
“累的,”娟解释,“这段时间天天沭阳东海两头跑。我总得把该处理的都处理了啊!”
我释然:“那就好。那就回娘家伺候老妈去吧!反正在沭阳我也看不到你,不如再离远点儿,省得碍事!”
娟踢我:“我碍你哪里了?碍你哪里了?”
我笑,娟也笑。那晚我们还聊了很多,一直聊到两个人身上都觉得冷了,才分开。
娟来的时候突然,离开的时候从容。最后一面的惊悚化解了,我们谁也没有丝毫离别的伤感。她依旧是外人看来不像我朋友的朋友,我们也还会像从前那样,微信里吹捧调侃,但无需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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