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的教学经历如白驹过隙般穿过岁月的长河，回首细思，如今也算“桃李满地”，但总忘不了那个矮矮瘦瘦，满身总是脏兮兮的小男孩，尤其是那双稍显木呆的大眼睛，常常在我的脑海里眨呀眨的，又似两颗钢珠撞击着我的心灵。
那一年，我师范学校毕业，我被安排到家乡一所小学参加实习。
那一天，我骑着自行车摸到了学校，老校长极温和又热情的接待了我，在简短的寒暄之后，校长用征求的语气问我“教三年级语文兼班主任，怎么样？”我哪有选择的资格，愉快的领受了。
老校长带我到教室里跟同学们“见见面”，校长说“这是新来的老师，大家欢迎欢迎”，教室里响起了稀疏而又不响亮的“啪啪”声，几十个小孩子伸着小脑瓜子怔怔地盯着我，一点点的好奇写满在羞涩的小脸上。我在这份尴尬中完成了身份由“学生”到“孩子王”的准转换。
目送了老校长，我正要开始发表一番“就职演讲”，坐在前排的一个小女生仰着小脸，举起小手，怯生生地问“叔叔，你是哪儿哩？”顿时，教室里发出了一片“哼哼嗤嗤”的笑声。我四下一望，有捂着嘴巴嘻笑的，有趴在课桌上偷看我的，有左顾右盼的，有摇头晃脑的。坐在后排靠北边窗户的一个瘦瘦的小男孩，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右手托着腮帮子，那双稍显木呆的大眼睛散漫的望着窗外空荡荡的天空。
下课的钟声敲响了，小家伙们一窝蜂似的奔涌而出，我拽着了那个小男孩的同桌，期待知道小男孩的一些情况。同桌倒也大大方方地，低声对我说“大家都叫那个男孩叫“瘦娃儿”，他在班里学习成绩是最差的，话不多，一说话还喜欢骂人，有时间还欺负别的学生”。同桌左右看了看，又狠狠地补充一句“身上老脏，没有人喜欢他。”转身逃也似的跑开了。
我蹙了蹙眉头，有点怅然若失。
果然，课堂上，不管我怎么与孩子们互动，教室里充满了欢声笑语，瘦娃儿总是一脸茫然，静静地看着我，又好像不是看着我，仿佛就是一股静止的空气。
一天下午，闷热的教室里像个大蒸笼，憋得人呼吸都是困难的，院子里那棵粗壮的大杨树上传来“吱吱哇哇”的知了叫声，断断续续地、有气无力的诉说着“日子的难熬”，祈愿着一场清凉的降临。
瘦娃儿迟到了，赤着脚，右手拎着灰白色的布短袖，黑瘦的肚皮、宽大褶皱的短裤上明显的沾满了酱黄的颜色，左胳膊上还有一道鲜红的小口子，浸浸的渗着血，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喊“报告”。
我的无名火“腾”地就冒出来了，厉声吼道“到哪儿玩去了？”
“瘦娃儿”抹了抹脸上的汗，抽搐了一下嘴巴，却没有说话。
“既然没有理由，那你就站在外边晒太阳吧”。我毅然决然的做出了这样的决定，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体罚”学生，竟然是他！
下课回到办公室，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心安理得地想“是他有错在先”。
放学了，我到大杨树下推车回家，竟然发现车篓里静静的躺着一堆黄黄的柿子，心里嘀咕“哪位好人做了好事不留名”。看了看 四下，除了一地白花花的阳光，别无他人。心里又想“等明天来了问问是哪位老师，我得当面谢谢人家”。
谁知第二天疲于备课、上课，把这档事儿忘了。
“迟到”风波过去后，又有几个学生“小报告”，说瘦娃儿骂了人，还用扫帚疙瘩打了一个女学生。这在我的心底里产生了一个深深的印象“瘦娃儿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主儿”，走进教室，我懒得看他一眼。上课时，我根本不会提问他回答任何问题，我把他看成了一块秤砣。
这天，又有人“举报”了他，我决定来一场“暴风雨的洗礼”让他“涨涨记性”。于是我把他薅到一个僻静的墙角处，还没等我“动手动脚”，他昂着头，那双大眼睛期许地瞪着我，主动开口问我“老师，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是的，像你这样又迟到又打骂人的，没有人会喜欢你……”
万万没想到，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竟扭头就走。
我真懵圈了，这家伙今天哪来的这么大勇气和胆量，竟敢当面质问老师。我竟一时也冲不过去把他拽回来，愣愣地看他钻进了旁边低矮的厕所里。
第二天，课间活动，孩子们像出笼的小鸟在坑坑洼洼的小操场里飞翔。不大一会儿，两个女生慌慌张张地跑来嚷着“老师老师，瘦娃儿摔倒了，腿上都流血了，在操场里爬着哪”。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去看，只见一群学生围着他，说说笑笑的。我拉他起来，他四肢乱甩，不让碰他，似乎使出浑身力气紧紧地贴在地面上。这个时候，气恼又能有什么用，我也有点着急了。这时，班上的“小机灵”喊道“老师，他们家离这儿不远，我去找他的家长吧”。我同意了，“小机灵”撒腿飞一般地跑去了。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破旧，头发凌乱的男人推着一辆架子车蹒跚而来，一车的柿子，黄黄的。
男人挤进了人群，弯腰搀起了瘦娃儿，摸了摸受伤的腿，心疼地连声问“疼不疼？”
瘦娃儿一脸的兴奋，那眼神，咋满是亮光，连声说“不疼不疼”。
“还是去包扎一下吧”，我建议。
“我不去，爷爷会喜欢我的！”瘦娃儿得意的看了我一眼，骄傲地顶了我一句。
我愣住了，为什么会是爷爷？
我和爷爷一起带瘦娃儿去路边的一个小诊所，路上，爷爷问“你就是那个来实习的老师吧，瘦娃儿说你的课上的很好很有趣，他很喜欢你！”
我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挤出一丝笑意。
“他爹早去了，他妈又嫁人了，瘦娃儿自小就跟着我喝苦水，脾气有点倔，惹你生气别在心”，爷爷轻轻地唉叹着。
我心一惊，原来瘦娃儿是个可怜的孤儿。我扭身看了看坐在车帮上的瘦娃儿，眼泪丝丝的，想哭，可是硬是没有眼泪流下来。
“我也没有啥能耐，种了几十棵柿子树，前些日子，瘦娃儿非让我给你送些柿子来，我想这也不是啥稀罕东西，他就自个儿搬个梯子爬树去摘，还弄得胳膊都被树枝戳伤了……”，爷爷自顾自地唠叨着。
突然地，我觉得自己犯下了一个天大的错误，真想凑近抱抱瘦娃儿，甚至说声“对不起”。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竭尽全力“讨好”他，以弥补我的“罪过”，可他还是那样对我爱理不理的，倒是他的成绩直线式攀升，让我时常怀揣忐忑不安的心有了些许安慰。
三个月的实习期就要结束了，我已经扎扎实实地喜欢上了这里的老师、班上的孩子，还有那棵粗壮的大杨树。临走之时，老校长和同事们送我到校门口，后边跟着一群泪眼婆娑的孩子们，瘦娃儿站在最后边，更是哭的稀里哗啦，那双大眼睛圆圆的盯着我。
禁不住，我流泪了，挥手告别了我终生难忘的这块热土。
2000年的一天，我突然收到了一封信，带着一份疑惑，我拆掉信封，打开稿纸，一片发黄的柿子叶扑入眼帘，手捧书信，极认真地读起来。
“老师，你还好吗？这片柿子叶能否让你想起当年那个讨人嫌的瘦娃儿了吗？如今我已经长成大人了，我多年在广州这边打拼，常年不回老家，我越来越想念家里的人，回忆过去的事，你是我一生中一直还记得的好老师，我只想说声谢谢你……”
“老师，我的家庭情况你是知道的，当年我性格孤傲、霸道，总觉得这个世界不属于我，我总想用抗拒的方式报复身边每一个人，这么多年的历练，我早学会了与人为善，和谐相伴，请老师放心，我不会丢咱家乡人的脸，一定做一个让人喜欢的人……”
“老师，当年我用故意摔伤自己证明这世上还有人喜欢我，那就是我最亲的爷爷……无论你喜不喜欢我，我都喜欢你的语文课，喜欢你的风趣幽默，喜欢你的乐观向上，无论如何，总会有人喜欢你，就像爷爷那么那么喜欢我一样……”
信没读完，我早已泪流满面，这份来信是我收获了最大的感动和最深的遗憾。
